第12章
“喵——”
一聲撒着嬌的貓叫聲把易煊從回憶裏拉了出來,他睜開眼,看到花花敏捷地從院牆上溜了下來。
易煊坐起身,笑笑:“你來啦?”
花花一疊聲“喵喵”地叫着,跑到他腳邊,不等易煊摸到她,就躺平在地露出柔軟的肚子。
易煊微笑着使勁在她身上撸了幾把,花花打着響亮的小呼嚕,惬意地眯起眼睛,易煊在她肚子上又撓了撓,說:“好啦,知道了,這就給你煮小魚去。”
跟往常一樣,易煊煮好魚蹲在地上看花花優雅地進餐,門邊傳來響聲,他轉頭一看,盛知煦拎着鼓鼓的一袋東西回來了。
見到正在易煊面前吃着小魚的花花,盛知煦的眼睛明顯地亮了,他朝這邊大步走過來,小聲卻又驚喜地說:“這都好幾天沒見着了。”
易煊心想,其實也就兩三天。不過他也懶得說,伸手一下一下地摸着花花的頭。
盛知煦在他身邊蹲下,順勢把手裏的袋子遞過來:“拿去,給花花買的。”
易煊有點意外,接在手裏,問:“什麽?”
“自己看啊。”
易煊打開袋子,裏面居然是一袋小鲫魚,怪不得鼓鼓的,裏面還灌了半袋子水。小鲫魚大多都很小,大點的也不過巴掌大,看樣子大概有一兩斤。
沒等易煊問,盛知煦自己就說:“路過菜市場,門口有個人拿個盆在吆喝,說就這些了賣完好回家,我看跟你喂花花的差不多,就買了。”
“……謝謝。”易煊說。
“你謝我做什麽?”盛知煦不怎麽在意地說,他眼睛只顧盯着花花,大起膽子伸手在花花背上摸了摸,花花背上的肌肉一聳一聳的,盛知煦覺得好玩又新奇,忍不住又摸了好幾下。
易煊清清嗓子:“我替花花謝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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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煊想起另一件事,他懷疑地看了看盛知煦:“你還有錢?”
盛知煦說:“買西瓜剩的。”
易煊就有點無語了:“你……就不省着點花嗎?”
盛知煦非常地無所謂:“這袋魚不到十塊錢,再說再省也只有那麽點,還能做什麽?”
雖然知道他說的是實情,易煊還是很想問問他,要是這點都沒了,他要走的時候打算怎麽辦?可想到“走”這件事,易煊就沒了再問的興致,他拎着魚站起來:“我去做飯。”
盛知煦随意地應了一聲,他還想再撸撸貓,可惜這時花花已經吃完了魚,轉身走到一邊開始洗臉,盛知煦想再摸摸她,她就扭着身子不太情願了。
“吃完就翻臉,沒良心的小東西。”盛知煦小聲嘀咕,突然就有點覺得沒意思,幹脆拍拍手站起來,也往廚房走去。
“你打算做什麽?”盛知煦沒進廚房,倚在門邊問易煊。
易煊正把袋子裏的魚倒進盆裏,說:“你不是想吃魚?挑幾條大的給你做魚湯吧。”
盛知煦卻皺皺眉:“燒湯啊,不要了吧,我怕刺兒。”
易煊想了想,說:“不然魚湯給你喝,魚肉我挑出來給花花。”
“那行。”
雖然才同住了短短幾天,兩人之間卻已經培養起了一定的默契。比如易煊在廚房做飯的時候,盛知煦就會在院子裏擺好桌椅,調好落地扇,易煊端着菜出來的時候,盛知煦偶爾還會伸手接一下。
今天易煊端着魚湯出來的時候盛知煦也站起來要接,易煊趕緊說:“你別動,小心燙。”
盛知煦就又坐了回去,順手調了下桌上隔熱墊的位置。易煊放下湯碗,捏了捏耳垂,剛要說什麽,褲兜裏的手機響了,他拿出來一看,是張聰打來的。
“煊哥,剛在路上遇上老賀了,聽他說今天去你家了?”電話一接起來張聰就急急地問。
“嗯。”
張聰說:“跟你說什麽了?”
易煊啧一聲:“想得到的吧,勸我複讀。”
“那你怎麽說?”
“還能怎麽說,拒絕呗,我說我不想念書了。”
盛知煦擡眼看了看他,起身去廚房,案臺上擺着一碟酸辣藕丁,他找出兩副碗筷,端上菜轉身出去了。
剛出來盛知煦就聽到易煊說:“我還能在門口挂個牌子不讓他進嗎?反正已經畢業了,以後他也管不着我了。先不聊了,我吃飯。”
易煊挂了電話轉過身來,盛知煦朝他揚了揚手裏拿的碗筷:“不用去了,我都拿好了。”
魚湯熬得雪白,襯得上面飄着的些許蔥花格外的翠綠。
盛知煦用魚湯泡飯,邊吃邊說:“小孩,我懷疑我在你這兒至少要胖五斤。”
易煊把嘴裏的藕丁咽了,看看他說:“那你少吃點,我還省點米。”
盛知煦一愣,笑笑:“噎人是吧?”
易煊也笑笑:“不會的,你吃的不算多,又天天晨跑,身材保持得不錯。”
盛知煦一挑眉:“偷看哥了?”
“我哪有?明明昨天你自己……”易煊急着要申辯,再看盛知煦一臉戲谑的表情,轉而瞪他一眼,“你才偷看。”
他說的是下午盛知煦在樓上看他沖涼的事,那會兒他沒覺得有什麽,現在回過頭來想想,就感覺有點……怪怪的。
到底哪裏怪,他又說不上來。
盛知煦被拆穿了也并不生氣,還是笑着說:“那我也誇誇你,你身材也很不錯。”
易煊微微紅了臉,埋頭扒了一大口飯。
此時天色不算太晚,緋色的霞光從院牆外斜斜照進,映在少年稚氣又英俊的臉龐,盛知煦笑微微地看了他一會兒,也低頭扒了一大口飯,心情好真是吃什麽都香。
易煊吃了一會兒,偷偷瞄了盛知煦幾眼,眼神有些猶豫,注意到他的動靜盛知煦擡眼看着他,挑了挑眉:“有話就說。”
“那個,”易煊輕咳一聲,“你把那誰拉黑了……好嗎?”
“誰?”盛知煦一時沒反應過來。
那兩個字易煊有點難以說出口,可是已經起了頭,他也只能大起膽子繼續說:“你那個……前任。”
盛知煦愣一下,無所謂地說:“哦,有什麽好不好的。”
“你回去了,不還是會遇上嗎?”易煊想他跟他那前任也不知道是怎麽分的,盛知煦這明明就是當仇人在對待,現在離得遠就拉黑電話,真見面也不知道會不會打起來,不過打起來也不怕,估計那人也打不過盛知煦。
盛知煦冷笑一聲:“遇上就遇上呗,我爸媽號碼我都拉黑了,拉他算什麽。”
“你還拉黑你爸媽?!”這下易煊不能不驚訝了,什麽事情要搞得把爸媽都拉黑的?
盛知煦看看他:“沒聽過?不可以?”
易煊點點頭,又感覺自己點頭點得太快,惹了盛知煦不高興。
果然,盛知煦嘴角一勾,露出個嘲諷的笑:“你是不是覺得這些事情不該做,或者想做可是又拉不下臉?就像你不想見你的班主任,可是又不能直接趕他走?”
這話易煊不肯認同,他試着解釋:“老賀也是為了我好。”
“哦,我爸媽也說為我好,那我就一定是錯的?”盛知煦哼了一聲,“他是為你好,可你也不樂意聽他說教是不是?你不覺得你這樣很矛盾嗎?為你好那你為什麽不接受?”
易煊愣一會兒,沒有直接回答盛知煦連番的問題,而是說:“我只是不想考大學,我也沒妨礙誰沒傷害誰。”
“所以你為什麽不想考?看你也不像智商不夠的樣子。”
易煊愣了,他沒想到盛知煦又問出了這個問題,而且話說得一點不客氣。
盛知煦卻搖了搖頭:“我多嘴了,你不用管我。”
易煊沉默了,他放下碗筷,轉頭看向已經光線昏暗的小院。
盛知煦也不說話,起來去把燈打開,坐回來把碗裏剩的飯吃完,盛了小碗湯慢慢喝着。
不知道是遠處什麽地方下過雨,空氣裏有淡淡的雨水的氣息。他倆就這麽沉默着,安靜了很久。
盛知煦一碗湯快要喝完的時候,聽到易煊說:“我媽很喜歡楓樹,當初我爸造房子的時候,特意去買了棵楓樹苗。”
盛知煦微微一愣,擡頭看向易煊。
少年依然看向小院,他的臉背着光,看不太清他臉上的神情,只是聽他的聲音似乎還算平靜,他說:“造房子也是,我媽想要住小樓,我爸就花了幾乎所有的積蓄,造了她想要的兩層小樓,我爸總是這樣的,我媽想要什麽,他就會想盡辦法做到。”
說完他又陷入了沉默,盛知煦輕輕放下碗,他沒有出聲,他知道現在不是發問的時候。
這一次易煊沒有沉默太久,也就過了幾分鐘時間,他就說:“我媽喜歡楓樹,是因為她很喜歡楓葉紅了的樣子,我五歲的時候,她要去北京出差,正是秋天,她就說帶我一起去香山看紅葉,我當時,真是高興壞了。”
易煊微微側過臉,像是要面對盛知煦,可是他的眼睛還是看着院子裏,借着燈光盛知煦看清他的表情,他似乎陷進了回憶,那一下微微的側臉只是無意識地動作。
盛知煦順着他的目光看過去,明白他是在看院牆邊那棵楓樹。他轉眼看着少年,輕聲說:“嗯,要是我也會很高興。”
易煊極淺地笑了一下:“那時候,我最遠只跟着爸媽去過市裏的動物園,這次一下子要去那麽遠的地方,還是首都北京,我興奮得不得了,巴不得告訴鎮上所有人,可我媽要我保密不要太張揚。我沒忍住告訴了張聰,把他嫉妒壞了,回去纏着他爸媽鬧着要跟我們一塊兒去,當然沒鬧成,他又哭着嚷着要當我媽的兒子,他爸氣得把他吊起來揍了一頓,哭天喊地的,鎮上的人都給驚動了,這個傻逼,哈。”
易煊短促地笑了一聲,盛知煦也勾了勾嘴角,但他一直看着少年,見他眼中全無笑意,随意擱在桌上的手在輕輕地不自覺地顫抖。
盛知煦微蹙起眉頭,心裏湧上很不舒服的感覺。他不是一個慣于傾聽別人的故事給別人安慰的人,剛才他問出那個問題,只是一時話趕話沒太過腦子,按他的性子,他其實根本不會去多想那些“為什麽”,可他已經問了,話說得還不好聽,他只是沒想到易煊居然會真的在解釋“為什麽”,而且,似乎是很沉重讓他直覺不太好的原因。
他在心中暗責自己,真是越活越回去了,跟着小孩堵什麽氣,少說一句怎麽了?
易煊當然沒注意到他的糾結,他繼續說:“我爸要忙工作,請不出假跟我們一起去,所以我就跟着我媽,我們兩個人坐火車去了北京,香山的紅葉真的好看,一眼望去滿山都是火燒般的紅,像要一直紅到天邊去。”
他沒說,那時五歲的他,個子小小的,擡頭望着那層層疊疊漫山遍野的紅,對他是多麽大的震撼,以至于很多年以後他再想到那片紅,都會覺得心悸。
一般這種時候,聽故事的人就會搭一句“後來呢?”,可盛知煦并不想讓他繼續講下去,于是他用輕松的語氣說:“嗯,我也看過,是很好看。”
“嗯。”易煊淡淡應了一聲,沒再說話。
盛知煦心裏悄悄松口氣,他實在是不習慣不适應這樣的氛圍,可要他現在就粗暴地打斷讓少年不要再說下去了,他又不忍心。
雖然才同住了幾天,他也看出些不對頭來,少年一個人生活,身邊沒有父母,有一個辦事不怎麽靠譜的叔叔,和幾個同齡但并不是整天混在一起的朋友,他想,少年應該是很寂寞的。
一個寂寞的少年突然想要打開心扉傾訴些什麽,他怎麽能狠下心來拒絕?
如果他自己不願意說了,那也許倒是一件對彼此都好的事。盛知煦暗暗想着。
沉默一會兒之後,易煊又開了口,他的聲音聽上去似乎還是很平靜:“我們住在一家賓館裏,賓館的隔音不怎麽好,隔壁的人說話聲音大點都能聽到,半夜的時候我被隔壁電視機的聲音吵醒了,我發現我旁邊另一張床上,是空的,我下了床,在房間裏找,房間裏沒有人,我媽媽不在房間裏。”
易煊微微擡了擡頭,望着院中那棵已經長成七八米高的楓樹,眼神空茫:“我很害怕,吓得哭了起來,開始不敢哭出聲,後來實在太害怕了,我就去開了門,在走廊裏邊哭邊大聲喊媽媽,一整個樓層的人都被我吵醒了。”
盛知煦心頭一緊,他張了張嘴,想阻止易煊再說下去,卻已經晚了。
易煊呼吸突然快了起來,聲音輕顫,說:“他們圍着我,有的人開始罵,問是誰家不管好小孩,有的人問我是不是被拐賣的,也有的要報警,賓館的人也來了,我其實聽不太清也不太記得他們到底都說了些什麽,只知道亂糟糟的,他們每個人都讓我害怕。
“然後我看到了我的媽媽,她從另一個房間裏跑了出來,很慌張的樣子,跟着她出來的……還有一個男人,我認得他,他到火車站來接的我和媽媽,媽媽說是她的同事,他們一起來開會,白天我們還一起去看了紅葉,他抱過我,讓我坐在他肩上,媽媽……媽媽問了我幾次,叔叔好不好……好不好……”
易煊放在桌上輕輕顫抖的手猛地握緊,盛知煦想也沒想,伸手覆上去,輕輕抓住了他的手。
盛夏的夜晚,易煊的身子卻極明顯地哆嗦了一下,他慢慢轉過頭看着盛知煦,盛知煦只覺得喉頭一陣發緊,少年的眼神是他完全陌生的冷漠,痛苦,懊悔,自責……所有那些黑暗的負面的情緒,此刻像是全都湧進了這雙原本明亮純真的眼睛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