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盛知煦把筆往桌上一擱:“畫好了。”
大豆丁立刻跳了起來:“我看看!我看看!”
小豆丁也不甘落後,直接一個虎撲撲到盛知煦膝蓋上:“我也要看!我也要看!”說着她就伸手去抓盛知煦手中的作業本。
盛知煦一邊撈住小豆丁把她夾在腰上一邊站了起來:“不許亂動,弄壞了就不給你們畫了。”
大豆丁依然想跳起來去夠盛知煦手中的本子,盛知煦手一揚:“立正!”
大豆丁愣了一下。
盛知煦眯了眯眼睛:“不聽話?嗯?”
他的神情看上去并不怎麽嚴肅,但本就帶着凜冽的氣場,嗓音一壓低了,吓唬這種小小孩根本不成問題。
大豆丁趕緊立正站好,兩條小胳膊緊緊貼着身體,小豆丁被盛知煦放下地也機靈地站到姐姐身邊有樣學樣地站好了。
“嗯,表現還行,”盛知煦将筆和本子一塊兒遞到大豆丁手上,“看吧。”
大豆丁興奮地接過本子,眼睛立刻睜大了:“哇!”
小豆丁踮起腳扒着姐姐的胳膊:“給我看,給我看看!”
那紙上畫着兩個Q版的小姑娘,笑得眼睛彎彎的,一個梳着雙馬尾,一個紮着朝天辮,十分可愛。
大豆丁:“這個是我!”
小豆丁:“這個是我!我還有福蝶結!”
大豆丁:“我也有,我有兩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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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豆丁急了:“我……我還有個棒棒糖!”
盛知煦伸手一邊一個壓着兩個小小孩的頭:“好了好了,回去慢慢看,不要在這兒争了,哥哥要休息了。”
大豆丁拉起小豆丁的手,乖乖地跟盛知煦道謝:“謝謝叔叔。”
“謝謝叔叔!”小豆丁興奮地喊。
盛知煦不滿意地糾正:“叫哥哥。”
大豆丁指了指易煊,狡黠地笑着說:“煊煊哥哥才是哥哥。”
盛知煦愣了愣,推着兩個小小孩出了院子:“快走吧走吧,真吵啊你倆。”
送走兩個小小孩,盛知煦轉回院子,發現家裏這個小孩還愣在那兒,對剛才那倆小小孩的吵嚷好像置若罔聞,盛知煦走到他身邊,伸手在他面前打了個響指,似笑非笑地說:“吓到了?”
他這麽問指的就是剛才他那句“前任”,少年聽完他的回答就愣在那兒一直沒出聲了,盛知煦有微微的後悔,本可以不用說出來的,他剛才有點心煩,也有點想逗小孩玩的心思,可他忘了這是個特別純情的少年啊,別真的吓到了吧?
易煊醒過神,看看他:“沒,沒有。”
盛知煦從他臉上看不出什麽來,也就笑笑,不怎麽在意地問:“中午弄什麽吃?”
“哦。”易煊答非所問地應了一聲,轉身往廚房走去。
盛知煦一愣,自嘲地笑笑,跟在後面也進了廚房。
剛走進去,盛知煦就看到案臺上放着一只新的小砂鍋,他有點驚喜:“你要做煲仔飯?”
易煊拿過小砂鍋打開水龍頭沖洗,說:“今天做不了,新砂鍋要熬點粥養一養。”
盛知煦想想說:“那熬個砂鍋粥,也不錯。”
“嗯。”
盛知煦左右看了看,問:“怎麽就買了一個鍋?”
易煊手下一頓,關掉水龍頭:“我再去買一個。”
他說着放下砂鍋就要往外走,盛知煦一把拉住他的胳膊,仔細看了看他,微微一笑,說:“那倒不用,你現在多買了,等我走了,不又多一個鍋?”
易煊猛地擡眼看了看他,又飛快地移開視線,嘴唇抿了幾抿,悶聲說:“你出去吧,廚房裏熱。”
盛知煦主動把小桌子搬到堂前陰涼的地方,又去搬出落地扇調好風速。他看得出少年有點神不守舍的,暗想可能還是被吓到了,也許自己不該說出來,至少不應該這麽随便地說出來。
可是已經說了,說出口的話,潑出去的水,想收也收不回來了。
易煊在廚房裏忙活了快一個小時,給盛知煦做了一小鍋青菜肉末粥,給自己拌了個面,怕盛知煦不夠吃,還烙了幾個白面餅。
粥裏灑了一點點胡椒粉,滴了幾滴香油,又香又鮮。白面餅裏沒放鹽,放的糖,配着鹹味的粥特別開胃。盛知煦吃得滿頭大汗,直呼好吃,過瘾。易煊看他吃得這麽開心,臉色略微好看了些。
“叮咚”一聲響,易煊手機上有短信提示,手機就擱在旁邊,他掃了一眼,臉色又沉了下去。
盛知煦看看他沒作聲。
洗完碗盛知煦上樓去準備換身衣服,這一頓吃下去他衣服都濕透了,回了屋,他想想決定沖個澡,拿上衣服從房間出來,聽到樓下易煊在打電話。
“我滿18了,你不用再打錢給我……”少年的聲音聽似很平靜,可要仔細分辨,也能聽出壓抑着幾分難過,像是努力在維持着自尊,“不,我有錢,這個賬號我會去注銷掉,你不要再往上面打錢了……不需要,我可以養活自己,就這樣吧,再見。”
盛知煦在門口站了一會兒,轉身輕手輕腳地退回房間。
他坐在床邊,身上的汗已經慢慢地幹了,他幹脆躺了下去,不知不覺地睡着了。
這一覺不知道睡了多久,盛知煦醒來的時候外面的知了叫得正歡,樓下院子裏時不時響起一陣陣澆水的聲音。
盛知煦慢慢坐了起來,他轉頭朝忘關的門外瞧了瞧,白晃晃的陽光讓他不由得眯了眯眼睛。
這場景讓他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恍惚間像回到了自己剛來這兒的那天,也是這樣,外面知了叫着,而他被樓下的聲音吵醒。
盛知煦翻出煙,煙盒裏只剩最後一支煙了,他把煙叼在嘴裏,起身一邊往外走,一邊把煙盒捏成一團。
樓下又響起“嘩”的一聲水響,盛知煦走到陽臺邊往下一看,已經舉到嘴邊的打火機一時忘了打下去。
樓下院子裏,易煊站在水池邊,水龍頭開着,水“嘩嘩”地流出,很快就接滿了一盆,易煊捧起盆子舉過頭手腕一翻,冷水從他頭頂直傾而下,嘩——
他渾身上下只穿了條短褲,頭上身上全都濕了,陽光下,少年身上光滑緊實的皮膚緞子般閃着光,背上的肌肉線條流暢有力,那條幾乎快看不出來的劃傷的小口子,似乎破壞了這畫面的美感,卻又有種說不出的蠱惑意味。
又一盆水從他頭頂澆下,流過挺直的肩背,流過透濕緊貼的短褲,流下筆直的長腿。少年人的身體充滿着小獸般蓬勃的生命力和……性感。
盛知煦極輕地咳了一聲,把早就捏皺成團的煙盒丢進垃圾桶裏,低頭點上煙。
易煊渾不知樓上有人在旁觀,又接了一盆水澆在身上。
“喂!”盛知煦突然喊了一聲。
易煊猛地轉身擡頭,水蒙住了他的眼睛,他抹了把臉,使勁甩了甩頭,甩出的水珠在陽光下像是四散的水晶珠子,五彩晶瑩。
盛知煦不冷不熱地說:“這麽澆涼水,不怕生病?”
就像沒聽見他的話似的,易煊仰頭看着他,臉上沒什麽表情,沒關的水龍頭還在“嘩嘩”地流着水。
盛知煦緩緩吐了口煙,微眯起眼睛。
易煊低頭轉身,關掉水龍頭,抓起水盆匆匆埋頭回了屋。
盛知煦用齒尖輕輕咬了咬煙嘴,慢慢抽完一支煙,才下了樓。
易煊也從房間裏出來了,他已經換了身衣服,沖了涼水的關系他的臉看上去有些白。
盛知煦皺皺眉:“你搞什麽?”
易煊抓了抓耳朵,悶聲說:“剛出去騎了幾圈,太熱了。”
盛知煦眉頭皺得更緊,極不高興:“剛出一身汗就去沖冷水,還從頭沖到腳,你不要命了?”
易煊抿緊唇不出聲。
看他這個樣子,盛知煦莫名湧上一股火氣,正要再教訓幾句,院門口有人喊了聲“易煊!”
盛知煦看過去,院門口正走進一個四五十歲精氣神很足的中年人。
“賀老師?”易煊有些意外,他看看盛知煦,“他是我班主任。”
賀國柱已經走了過來,看到盛知煦他明顯也有點意外:“這是……”
易煊忙說:“他租了我家房子,住幾個月。”
“哦哦,你好你好。”賀國柱笑着向盛知煦問好。
盛知煦冷着臉,不怎麽情願地點了點頭,他心頭有火,易煊剛才做的事讓他很生氣,他很想狠狠批他一頓,可當着人家班主任的面自己一個房客這麽做可就不太合适,他那一股子火只能憋在肚子裏慢慢消化。
于是他沖着易煊冷淡地說聲“我出去轉轉”,轉身就往外面走了。
賀國柱看着盛知煦出了門,轉頭問易煊:“他是做什麽的?瞧着像是大城市裏的人,來我們這兒是有什麽事?”
易煊心說這問題已經被問過無數次了,沒人知道答案,哦,盛知煦倒是給過他一個答案,避暑,但這能拿出來說嗎?看看賀國柱那滿頭的汗和曬得黑裏透紅的臉,這答案說出來就是氣人的。
所以他選擇無視這個問題,轉身拉過一把椅子,對賀國柱說:“賀老師,你坐。”
對于賀國柱的來意,易煊也能猜到八九分,他知道賀國柱早晚都會來這一趟。果然,賀國柱坐下後第一句話就說:“易煊,你有沒有考慮過複讀?”
易煊看看賀國柱,勉強笑了笑,說:“老師,我真的不想念大學,我對讀書也沒有興趣,你真的不用在我身上花這麽多力氣。”
以前他也向賀國柱表達過類似的意思,只是會說得比較含蓄,更多的時候他會選擇沉默以對,但今天,在他已經确定高考落榜,并且心情實在不怎麽好的今天,他不想再用那些客套虛僞的修飾,有時候直接一些,也許更有用。
他以為賀國柱會生氣,賀國柱卻只是點點頭,說:“沒問題,什麽樣的理由都可以說,但撒謊就不對了。”
易煊愣了愣,閉上嘴不說話了。
賀國柱穿着件舊襯衣,背上已經濕了一片,坐下時把長褲的褲腿往上提了提,他在大腿擦了擦手上的汗,看着易煊說:“教了這麽多年的書,誰是真愛讀書還是真厭學,都騙不過我這雙老眼的,你說別的我還能信,你說你對讀書沒興趣,這可就是睜眼說瞎話了。”
易煊垂眼看着面前一小片水泥地面,不承認,也不否認。
見他這副打算裝鋸嘴葫蘆油鹽不進的樣子,賀國柱嘆了口氣:“高考前我見你狀态不錯,以為你已經想明白了,會好好沖一把,結果,你是給我演了出戲啊,你能跟我說說,你為什麽要做這樣的決定嗎?
易煊還是沉默。
“你不想說,也行,我不勉強你,”賀國柱想了想,又說,“既然今天來了,有些話我也想跟你好好說說,你不用回答我沒關系,聽聽就行。”
他看着易煊,眼神裏滿是惋惜:“易煊,我不知道是什麽原因促使你做了這樣的選擇,可我覺得,你才剛滿18歲,你的人生可以說才剛要邁進一個五彩斑斓充滿希望的階段,在你面前,有很多條路可以走,走出去,去讀書,或者學門技術,怎麽樣都行,你不該這麽早就把自己的路給堵了,把自己困在柳山這麽個小地方。
“你說你還這麽小,留在這兒以後打算做什麽呢?柳山這地方,不是能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它就是個最普通不過的小村鎮,說難聽點,再過二三十年它也還是這個樣子,窮不死,也發達不了。年輕人都想往外走,你卻反着來,留下也不是不可以,但你總要有點謀生的手段吧,總要對未來有個規劃是不是?”
賀國柱說得語重心長,易煊的神情卻沒有任何變化,好像根本沒有聽進去,見賀國柱停下了,他還站起身,說:“老師,我給你倒點水吧。”
賀國柱挺無奈,擺擺手:“現在倒什麽水,我剛來的時候你就沒給倒,就是想我快點說完了走。”
易煊說:“我沒這麽想,我這就給你倒去。”
說完他也不管賀國柱什麽反應,進屋去倒了杯涼白開端出來放在賀國柱面前。
賀國柱其實是真有點渴了,也不再推辭,端起杯子來一口氣喝掉大半杯,他抹抹嘴,放下杯子接着說:“你是不是打算以後靠收房租過生活了?”
易煊愣了愣,只聽賀國柱又說:“其實說到這個,我也感覺到你還是想有些改變的,你能同意把房子出租,這就是個可喜的改變,但你要想想,柳山這地方外來人口不多,你想靠收租來維持生活,恐怕不是那麽容易的。”
易煊心裏嘆氣,說:“老師,這事不是你想的那樣,這房子也不是我想租的……唉,算了,你接着說你的吧。”
賀國柱看看他:“不是我想的那樣,那你跟我說說你想的又是哪樣?你放棄念大學,你給自己規劃的究竟是一條什麽樣的路?嗯?你說來給我聽聽。”
對賀國柱的耐心和窮追猛打的本事易煊是早就領教過的,要是平時,他有很多回應的方式,裝聾作啞或是顧左右而言他,甚至可能拔腿就溜,但現在在他自己家裏,人家堵上門來,他能溜去哪兒?而且他也不想躲,他挺感激老賀的心意,但今天,他确實沒心情談這些。
他不太客氣地說:“老師,我知道你是為我好,可是,你能不能別管我了,我家裏都沒人管我。”
賀國柱微微愣了愣,說:“你家裏……你也并不想沒人管你吧?”
易煊別過頭去,眼神也冷了下來。
易煊的态度吓不退有幾十年教學經驗的賀國柱,但他之後再說什麽,易煊都是那副麻木而沉默的模樣,賀國柱也很無奈,說不上失望,只是他知道今天又是白跑了。
臨走前,賀國柱最後說:“老師不是逼着你非要考大學不可,我只是希望你能出去看看,外面還有很大的世界,有很美的風景,有更多有意思的人和事。你再想想吧,什麽時候想通了,可以随時來找我,我也會再來找你的。”
易煊依然不置可否。他把賀國柱送出院門,等賀國柱走遠了才返身回到院子裏。
他坐到盛知煦最喜歡躺的那張涼椅上,向後躺倒,陽光耀眼,他擡胳膊半遮在眼前,過了許久,他長長地嘆了口氣。
老賀說的那個外面的很大很美的世界,他曾經見過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