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易煊覺得短短這幾天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非常不可思議。
比如家裏突然多了一位房客。比如他竟然跟這位房客聊起了自己的感情這樣隐私的事。這在以前,都是絕無可能的。然而面對盛知煦,這一切卻好像發生得自然而然。
後來易煊想,自己之所以會跟盛知煦聊起自己那青澀且失敗的“初戀”,也許是因為,他有死黨有要好的朋友,但他們自己的經歷也尚淺,感情經驗更是匮乏;他也有關心他的長輩,可誰會跟自己家叔叔阿姨讨論這個?他身邊從來沒有過一位成年的兄長般的人,能以不八卦不說教的态度跟他聊這些。
他想,盛知煦的出現,也許并不是一件糟糕的事。
易煊拿着切好的西瓜到院裏,遞給躺在涼椅上的盛知煦:“給。”
盛知煦愣怔一下,坐起來,看着他手裏的西瓜,說:“就這麽吃?”
少年手中的西瓜就只是非常簡單地一刀從中剖開,一劈兩半,中間插着把勺子。
“不然怎麽吃?”易煊一手托着一半西瓜,“你自己挑,要哪邊?”
猶豫一下,盛知煦挑了易煊右手邊看上去稍微小一點的那半邊西瓜。
晚上易煊特意照昨天的菜單燒的菜,糖醋排骨,炸小魚炸藕盒還有涼拌蕨菜,盛知煦吃了不少,現在要他再吃掉半個西瓜,他心裏也有點打鼓。
他擡頭看着易煊,少年已經捧着自己那半西瓜,挖了勺瓜瓤送進嘴裏。
盛知煦突然有點想笑。他從來沒這麽豪邁地吃過西瓜,在家裏,西瓜要不是去了籽切成塊,要不就是榨了汁,要是不小心吃出聲音,都會被媽媽批評沒規矩。
正想着,就聽“噗”一聲響,少年将嘴裏的西瓜籽用力地噴吐到楓樹旁院牆底下一片松軟的土裏。
盛知煦愣了愣:“你……西瓜籽射手嗎?”
易煊看看他,又吃了一勺西瓜,又“噗”一聲吐了籽,說:“那你怎麽吐?”
盛知煦一時倒作難了,莫非當場表演個文雅吃西瓜的方式?他自嘲地一笑,覺得自己真沒意思,一把年紀了玩一次離家出走,說起來多潇灑叛逆,結果早就習慣了從小就無形捆縛在身上的條條框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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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況自己最叛逆的事情都做過了,吃個西瓜又怎麽了?
他捧着西瓜在那兒沉思,易煊已經又吃了幾口,見他似乎在猶豫,便鼓勵他:“你不試試嗎?很過瘾的。”
盛知煦看了看他,拿起勺子,挖了勺瓜瓤喂進嘴裏,嚼了嚼咽下,雙頰收緊,一用力,“噗”,一串西瓜籽被噴射到土裏。
盛知煦嘴裏都是西瓜汁的甘甜,他突然笑了。
“好玩吧?”易煊笑着說,眼神帶着質樸的天真和小小的得意。
盛知煦站起來:“我們來比賽,看誰吐得遠。”
易煊眼睛一亮:“怎麽比?”
盛知煦轉着看了一圈,說:“邊吃邊退,誰要是不能再吐進這塊土裏,就算輸。”
易煊說:“那你肯定輸,我可是吐籽十級選手。”
盛知煦一手搭住他的肩往後拉了拉:“比過才知道,來來來,這兒就是起跑線了,預備——”
易煊趕緊挖了一勺西瓜,盛知煦也挖了一勺放到嘴邊,兩人對看一眼,像是同時接收到了指令,齊齊張嘴,嚼,“噗——”
“哈哈哈哈,再來,往後退。”
“不怕你。”
“預備——”
西瓜太大,晚飯又吃得不少,即使一人一半,都吃得有點撐了。易煊消食消到九點多才感覺輕松了些,洗完澡準備睡的時候,他想起件事,看看樓上盛知煦房裏還亮着燈,拿着手機上了樓。
敲了敲門,門開了,易煊卻愣了。
盛知煦大概正準備睡,他脫了上衣露出精壯卻毫不張揚的上身肌肉,肚子上腹肌對稱又漂亮,易煊好一會兒都沒說出話來。
“怎麽了?”盛知煦擡手順了下已經散開的頭發,神情随意又慵懶。
易煊垂下眼眸,回過神,又擡眼看着他說:“那個,我們還沒留電話。”
“等等。”
盛知煦轉身過去,易煊瞥見他左肩上似乎有些奇怪的紋路,但太快了,他還沒看清,盛知煦已經拿起丢在床頭的手機轉身出來了。
“你的號。”盛知煦說。
易煊趕緊報上號碼,盛知煦在手機上輸入,撥出,很快易煊的手機就響了起來。
盛知煦挂斷電話,把號碼存進手機裏,說:“行了。”
易煊也存好了號碼,說:“嗯。”
兩人默默對視一會兒,盛知煦笑笑:“晚安。”
“晚安。”易煊說。
下了樓,易煊想起另一件事,他在微信通訊錄裏找出龐雪,給她發了條消息,約她明天上午九點在她家小區外見。
第二天上午,易煊提前了十來分鐘到了龐雪家小區外,他騎了單車,開始他就跨在單車上等,後來下了車扶着車把等,再後來他蹲到路邊數了很久的螞蟻,龐雪都沒有出現。
微信上也沒有龐雪的回複,不過易煊還是一直等着。太陽漸漸升高,曬得人難受,易煊看了看周圍,推着單車走到旁邊一棵大榕樹下繼續等。
大概過了一個多小時,龐雪才終于出來了。
她走到小區門口,左右張望,似乎在确定易煊是不是還在,易煊擡手招了招,龐雪愣了愣,冷下臉朝他走來。
“你還來做什麽?”龐雪一臉矜傲,語氣中卻帶着埋怨和委屈。
易煊說:“前天的事,抱歉,我沒想鬧這麽大。”
按說這事不算他“鬧”的,至少不是他主動的。不過要是他當時能夠及時回避,不給韓元志發揮的機會,那一架估計也打不起來。就為這個,他覺得應該道歉。
龐雪卻并不領情:“你就只為這件事道歉嗎?”
易煊說:“還有,抱歉有些事我應該說得更清楚些。”
從昨天晚上開始,他就在琢磨,打了好幾篇腹稿,剛才也一直在想,所以現在他說起來比他自己預想的要流暢了許多。
他說:“我說過我不考大學,我有我自己的原因,我沒想過拉着你跟我一起留在鎮上,你能考上大學,我為你高興,真心的。”
龐雪微微皺起眉。
易煊繼續說:“當初我們決定談的時候,我說考上大學就分,不是玩笑,也不是賭氣,更沒有要逼你放棄讀大學的意思,我希望你不要糾結這個,更不要懷疑自己的決定和選擇,能上大學是好事。”
其實要不是那天韓元志說的那些話,易煊也不會想這些,“考上大學就分”是他跟龐雪之間的約定,他是認真的,而龐雪卻未必。
估計很難有人對這樣的約定認真,說不定還把這當作“你是不是真喜歡我”的一個試探,慶幸的是,龐雪也有自己的堅持,她沒有因為那個約定而放棄,她就是想考大學,并且她成功了。
可她依然誤會了易煊這個約定的初衷,她以為這個約定沒那麽重要,她以為至少在她離開之前他們還能有些共同的回憶,易煊說分就分的果斷讓她又受傷又羞惱,說到底,她有什麽錯?
“為什麽?”龐雪并不打算為易煊的三言兩語而原諒他,“你到底是為什麽不考大學?老賀都看好你,覺得你能考上,你是不是故意考壞的,是不是?”
易煊沉默。
龐雪說:“你是擔心學費嗎?大學裏可以申請貧困補助的,有好多的辦法可以想,你怎麽直接就自己放棄了?我不懂,你能不能讓我明白?”
易煊說:“我說過,我有我的原因,我不想說這個。”
龐雪有點激動,胸脯起伏着,像要發火,又在忍耐:“不是為了錢,那又是為了什麽?還是這單純只是你要跟我分手的借口?你早就知道跟我不會長的是不是?所以才扯什麽約定,這太可笑了。”
易煊看看她,沉默片刻,說:“這是我今天要向你道歉的第三件事。”
龐雪一愣:“什麽?”
易煊說:“我要為當初我的草率向你道歉,我們不應該開始。”
龐雪難以置信:“你說什麽?什麽叫不應該開始?”
易煊說:“其實我們……都沒有真的喜歡對方吧。”
龐雪的臉一下子白了。
小區外并不是一個隐蔽僻靜的場所,離得不遠就有小賣部,有過往的行人,有收廢品的三輪車,放暑假的小孩三三兩兩的叫嚷着跑來跑去。
易煊和龐雪此時被襯托得格外的安靜。
又過了好一會兒,龐雪才嗓子發澀地問:“你什麽意思?”
易煊輕嘆口氣,說:“那時候,別人都說我倆挺配的,說得多了,連我們自己都要相信了,出于虛榮也好,好奇也好,就這麽稀裏糊塗地成了所謂戀人的關系,這真的,是個草率的決定,我是男生,我應該更清醒更有責任感一些,所以,對不起。”
龐雪看着他,像是第一天認識這個男生。
易煊說的沒錯,從高一開始,就一直有人在說她跟易煊很配,一個漂亮,一個帥氣,一個開朗活潑,一個又總是酷酷的,別人總是把他倆放到一起說,久而久之,就像易煊說的那樣,連她都相信要是自己找男朋友,那一定是易煊這樣的。
可現在易煊跟她說,這是錯的,他們并沒有真的喜歡對方。
那不是喜歡嗎?
為什麽他能确定?為什麽是他來告訴她?
龐雪扯了扯嘴角,冷冷地笑了下:“你說是就是?你憑什麽給我下了判斷?”
易煊說:“你記得我生日嗎?”
龐雪愣了:“……”
易煊搖搖頭說:“沒什麽,我也不記得你的。要是我們真的喜歡對方,這應該是最基本也最容易記住的一個日子,對不對?”
龐雪張了張嘴,卻再沒說出什麽。
她是真的不記得。她家裏條件好,人漂亮又會讀書,不誇張地說從小是衆星捧月養大的,她從來沒費心去記這些,她只是,不甘心。這是名義上她談過的第一個男朋友,怎麽就不是真的喜歡了?
易煊推出單車,說:“我想說的就是這些了,你……可以認真想想我說的,總之,抱歉。”
他騎上車,慢慢離開,龐雪看着他的背影,咬了咬唇,始終沒有發出聲音。
路邊有不少人在看他們,易煊蹬着腳踏不去在意那些目光。
他知道也許明天,甚至今天下午,就會又有關于他和龐雪的傳言,可現在他不太想去糾結這個。
像盛知煦說的,他管不了別人的嘴。
他向龐雪說了自己想說的話,表達了想表達的東西,至于別人要怎麽說,不在乎了。
回到小院時,易煊意外地發現今天居然有客人。
兩個小小孩規規矩矩地并排坐在院子裏,眼巴巴看着她們對面的盛知煦,盛知煦拿着筆在一個本子上勾勾畫畫。聽到易煊騎車進院的聲音,三個人同時擡頭看了他一眼,又轉過頭去繼續。
易煊認得這倆小小孩,劉阿姨家的小孫女,估計今天又是大豆丁帶着小豆丁來找他玩的。他停好車,先去了廚房,出來走到盛知煦身邊,這才看出來,原來盛知煦在給倆小孩畫像。
用的是支鉛筆,畫像的本子是個作業本。易煊心想,原來是大豆丁來找自己問功課的。
果然,他聽盛知煦說:“她們來找你問暑假作業,我說你不在,她倆又不肯走。”
易煊看了眼大豆丁,小姑娘咧嘴笑了笑,眼神亮亮的,很興奮,但卻一直乖乖地沒有亂嚷嚷。
小豆丁沒忍住,沖着易煊一樂,甜甜地喊了聲“煊煊哥哥”。
大豆丁立刻在她手背上拍了一下,狠狠瞪她一眼,小豆丁像是知道自己犯了錯,吐了吐舌頭,跟大豆丁一起轉頭專注地望着盛知煦。
易煊覺得挺神奇,大豆丁上小學二年級了,別看是個姑娘,能打得跟她一般大的小子哭着喊媽媽,皮得不行,小豆丁比她小三歲,也被她帶得一副野小子渾不吝的性子,別說讓她倆安安靜靜地坐上幾分鐘,就是跟她們好好說兩句話都是費勁的事。
“你就答應給她們畫畫了?”易煊說。
盛知煦說:“總比讓我講功課要好。”
易煊這才認真地看了看盛知煦畫的畫。
跟在派出所畫的人像相比,如果那時候是簡約風,那現在就精細了很多,雖然畫的Q版,但一眼看去人物形象準确立體又生動,易煊也說不出到底哪裏好,就覺得,牛逼。
他想,可惜畫在作業本上了,不然可以拿去做個框挂起來放家裏顯擺。
轉而又有些不平,盛知煦住在他家吃在他家,可自己別說畫像了,連個紙頭都沒得着。他瞥了瞥難得乖巧的大小豆丁,心裏很不是滋味。
但很快他又自我安慰,自己也算是拿到過盛知煦親筆簽名的人,不虧。
突然響起一陣手機鈴聲,盛知煦頭也沒擡,說:“小孩,幫我接一下。”
易煊循聲一看,盛知煦的手機就放在旁邊小桌子上。
他拿起手機,盛知煦問:“誰呀?”
“一個陌生號碼,”易煊說,“接嗎?”
“接吧。”
易煊點了接聽,那邊立刻傳出一個聲音:“阿煦?”
易煊忙說:“你好,他在忙,你等……”
沒等他說完,那聲音立刻打斷了他:“你是誰?”
“我……”
易煊還沒答,盛知煦朝他伸出手,易煊把手機遞過去,盛知煦把手機放到耳邊聽了一會兒,什麽都沒說,挂了電話又把手機遞回給他,說:“幫我拉黑。”
易煊接過手機,忍不住問:“誰呀?”
盛知煦沒有馬上回答,他在紙上添了幾筆,看了看自己覺得滿意了,嘴角才勾出一道嘲諷的笑紋,輕描淡寫地說:“前任。”
易煊愣住,他回想剛才電話裏那個聽上去偏軟略顯單薄的男性嗓音……前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