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盛知煦一早跑完步回來,就發覺易煊的心情好像不太好。雖然廚房裏照樣給他留着早飯,但小孩的臉色明顯很不好看。
盛知煦一邊喝着豆漿,一邊看着在院子裏掃地的易煊,這兩天相處下來,小孩雖然不是多熱情外放的性子,可一大早這麽冷着臉,連眼神都不跟他對一個,也着實有些反常。
“你沒睡好?”盛知煦倚着廚房門,揚聲問。
易煊揮着掃帚的手頓了頓,背過身去繼續掃地,沒應聲。
這反應……
少年的樣子其實看不出來睡沒睡好,盛知煦就是随口一問試探試探,少年的反應倒讓他勾起些興趣。
易煊微躬着腰,T恤貼在身上現出勁瘦有力的腰身,短褲下一雙長腿筆直。盛知煦咬了口油條,心想,身材真不錯。
想想自己十七八歲的時候,也是這般,朝氣,陽光,青春的活力像是永遠揮灑不完。即使熬了通宵也照樣生龍活虎,不像現在,一晚上不睡,眼圈下立刻一圈淡青。
盛知煦又問:“病了?”
易煊把掃成堆的灰撮進簸箕,走到院門外去倒進垃圾桶裏,還是不理他。
盛知煦微愣一下,也不說話了,安安靜靜把早飯吃完。
吃完早飯洗過碗,盛知煦站在院子裏望了望天,今天的天氣跟昨天差不多,早上涼快,這會兒氣溫已經漸漸起來了。
他叫住要往屋裏去的易煊:“小孩,你們這兒附近有什麽玩的地方?”
這回易煊總算回了他一個眼神。他看了盛知煦一眼,眼角眉梢都透着些不悅。
盛知煦對此視若不見,還問:“問你呢,有哪兒好玩的?”
易煊心說,還想着玩?不是不想活了?
Advertisement
盛知煦不依不饒:“嗯?”
易煊說:“沒什麽好玩的。”
“哦,”盛知煦似乎也并沒多失望,“你不是放假嗎?不出去玩?”
易煊深深看他一眼,為什麽不出去玩?還不是因為你?
盛知煦挑了挑眉,一副完全接收不到他怨氣的模樣。
易煊轉身朝屋裏走,一邊說:“你今天跟我出去吧。”
盛知煦好奇地跟上去:“去哪兒?”
“縣裏,”易煊轉頭看看他,“你不是要修手機?”
“哦。”
“所以現在別跟着我了。”
盛知煦茫然:“為什麽?”
易煊冷冷地說:“我要去換衣服。”
“……哦。”
兩個人去縣裏,易煊就不方便騎單車,只能坐公交車。
柳山鎮是起點站,他們上車的時候人還不算多,兩人一前一後坐了公交車前段雙人座的靠外一個座。
易煊坐在前面,本來後面還有兩人能坐一起的雙人座,但他不想跟盛知煦說話,也不想看到他,于是給他留了一個後腦勺。
車子往縣裏開,漸漸上來的人越來越多,已經有好些站着的乘客。又到一個站,上來一位頭發花白的老奶奶,售票員還沒請人幫忙讓座,易煊就站了起來:“奶奶,您這兒坐。”
他才剛起來,站在他旁邊的一個壯實的中年漢子趁機推他一把,擠進座位就要坐下了。
只是中年漢子屁股還沒挨到座兒上,就被人揪住後脖領給扯了起來。
“哎,哎……”中年漢子又想去抓勒緊的衣領,又想抓住前排座椅,一時兩手亂揮,很是滑稽。
易煊本來心裏有火,看到單手抓着中年漢子後脖領的盛知煦,火是沒了,一時不知該感慨這人的反應速度快,還是臂力過人。
盛知煦讓出自己的座,看着老奶奶:“您坐。”
中年漢子嚷道:“你他媽放開我!松手!”
他個子矮,頂多165,被盛知煦提着衣領就只得踮起腳尖站着,臉都憋紅了,扭着身子想去抓盛知煦。
老奶奶正走到旁邊,也嚷道:“搶座沒搶成你還想打人啊?來來,往我老太婆身上來!”
老奶奶說着還主動往中年漢子身上撞,中年漢子哪敢碰她,推也推不得,罵……自己也理虧。
“人家小孩讓的座,也去搶,不要臉。”
“長百來斤肉忘了長臉了吧。”
車上乘客也紛紛指責。
售票員招呼着:“老奶奶,快坐下吧,別傷着你。”
“他還敢動手?動一個試試,可別怪我們人多欺負人少。”後面有人在喊。
司機回頭喊:“是不是打人了?打人我就拉派出所了啊。”
中年漢子臊紅一張臉,拼命掙紮,喊道:“我要下車,下車!”
正好到站,車子停下,盛知煦松了手,中年漢子灰溜溜逃也似的下了車。
已經坐下的老奶奶朝盛知煦挑了挑大拇指:“謝謝了,小夥子,哎喲,剛才沒注意,小夥子可真俊啊。”
“就是,好帥啊。”
“是明星吧?”
“不知道啊,好像在電視上見過……”
易煊聽到周圍乘客的議論聲,眼角餘光還瞄到後面有人舉着手機在拍,心裏的滋味很有些複雜。
怎麽說呢,有一點點自豪,更多的還是不自在。
處在關注焦點的盛知煦卻像無所謂似的,挨到易煊身邊站定,看着他,問:“你沒事?”
易煊愣了愣,搖搖頭:“沒事。”
縣城比柳山鎮自然要繁華熱鬧多了,不過兩人的心思也不在逛街上。他們連着走了幾家手機維修店,都對盛知煦的手機表示沒有辦法。
要不就是建議盛知煦聯系廠商,要不就是要等很長時間,他們也要寄給廠商,什麽時候能修好并不能保證,最多只安慰盛知煦,手機好歹是大牌子,售後都有保證。
易煊問他:“怎麽辦?修嗎?”
“修什麽,”盛知煦把手機揣回兜裏,淡定地說,“正好換一個。”
易煊轉頭就往維修店外走,他覺得這人純屬裝逼,明明兜裏一分錢沒有,還要表現得一派淡然無所謂的樣子。
易煊又去了趟“追風”。店門口就圍了不少人,門口拉着條橫幅,俱樂部又有活動了,那些人大多都是來咨詢或報名的。
易煊在門口跟熟識的店員打了招呼,進去找老板。盛知煦跟着他進了店裏,易煊本想讓他自己随意看看,想了想又沒說,盛知煦就不遠不近地跟着他。
老板剛接待完一個客人,賣出一輛車,看到易煊有點意外:“小易,你怎麽來了?”
易煊是來跟老板道歉的。
他的工作已經沒了,但他請了兩天假,耽誤了店裏請人的時間,跟老板不算特別深厚的交情,但易煊把對方當前輩哥哥,僅從私交,他也想當面來表達下歉意。
聽完他的來意,老板很感慨,說好來上班的人結果又沒來,這種事對他來說其實挺平常,有的是自己來應聘的,有的是朋友介紹的,但從來沒人專門為這事來跟他道歉的,頂多就是通過朋友說個“不好意思”就完事了。
“你要還想做這個,什麽時候缺人了,我第一個請你來。”老板說。
易煊笑笑:“謝謝哥。”
從“追風”出來,易煊在路邊站了一會兒,他在猶豫是直接回鎮上,還是在縣城吃過午飯再回去。
盛知煦站到他身邊,問:“你本來要來這兒上班?”
易煊愣了愣,看看盛知煦,知道他應該是剛才聽到了他跟老板的談話,他有點意外盛知煦竟然完全不掩飾自己的“偷聽”,不過他也不覺得這事有什麽好隐瞞的。
“嗯。”易煊應了一聲。
“那為什麽不來了?”
易煊又看了看他,不說話。
正午陽光下少年的神情顯出幾分冷峻,唇角抿出一道倔強的弧度,不知怎麽的,盛知煦隐隐地感覺出那原因似乎跟自己有關。
他想了想,又問:“打暑期工?”
易煊冷硬地回答:“不是。”
那就是長期了。
“不去上大學嗎?”
易煊覺得有些煩,這人是不是很愛打破砂鍋問到底?
“我沒考上。”
盛知煦緩緩地點頭:“哦。”
易煊是真的煩了。昨晚上那些讓他久久無法安睡的情緒又泛了上來。
他也很難說清楚那些情緒裏到底包含了些什麽,生氣,是肯定的,還有些別的,他無法捕捉也無法理清的東西。
其實連生氣這個情緒他也說不清是氣什麽更多一些。
氣盛知煦的莫名出現?氣易德昌的自作主張?氣自己被限制的自由,還是氣自己的心軟?甚至是氣盛知煦為點失戀的小事小題大做,還是氣自己為此而生氣?
他說不清楚,只覺得煩躁。
易煊擡手指了指不遠處的路牌:“看到了嗎?永福東路。”
盛知煦擡頭順他手指的方向看了看:“嗯?”
易煊說:“順着這條路往那邊走,就是長途公交站,你從那兒坐車,就能去市裏,到那麽就有高鐵,還有飛機。”
盛知煦開始有些茫然,聽完之後,他看看易煊,點點頭,說:“知道了。”
他的表情一直看不出什麽喜怒,易煊也就不想去琢磨他對這明顯的“逐客令”到底是個什麽态度。
時過中午,盛知煦一直沒提吃飯的事,易煊不知道他是不餓,還是因為身上沒錢不好意思主動提。又一想“不好意思”這事好像跟盛知煦沾不上邊,于是便自動歸結于他“不餓”。
就算他心裏巴望着盛知煦早點離開,也不至于因為自己的不舒坦而讓人餓肚子。
易煊找了家做煲仔飯的小店,這家店他來縣裏的時候經常來,味道挺不錯,張聰和路偉他們聽了他的介紹也時常跑來吃。
他們去的算比較晚了,店裏人還是不少,易煊點完餐,回頭見盛知煦找了個角落的桌子坐着,轉頭看着店外。店面小,他旁邊就擠着兩張桌子五六個人,可易煊莫名覺得盛知煦看上去,渾身上下都透着孤寂。
有那麽一會兒,易煊感覺到青年的情緒似乎不太高,好像有點不開心,可易煊不想去了解,也不想深究。
等了一陣子他們的飯才送上來。易煊點了一個排骨一個香腸,店員端上來的時候問怎麽放,他看看盛知煦,盛知煦沒有任何表示,易煊就作主把排骨那份給了他。
易煊也餓了,顧不得燙,大口吃了起來。
盛知煦吃得挺慢,易煊偶爾瞥他一眼,也感覺不出這飯合不合他口味,他喜歡還是不喜歡。
吃着吃着,盛知煦突然說:“這個飯,你會做嗎?”
易煊嘴裏咬着一片香腸,他看看青年,把香腸塞嘴裏嚼嚼咽了,才說:“會。”
盛知煦眼裏流露出一點期待:“那下次……”
“沒有鍋。”沒等他說完,易煊十分幹脆地拒絕。
盛知煦看看他,沒再說什麽,低頭慢慢把砂鍋裏剩的飯吃完。
回鎮上去的公交車比較空,盛知煦上了車直接走到最後一排,挑了右邊靠窗的座位坐下,易煊跟在他身後,也走到最後一排,卻向左一拐,坐到了左邊靠窗的座位。
易煊坐下時朝青年那邊掃了一眼,盛知煦兩眼望着窗外,好像根本沒在意他坐在哪裏。右邊的座位這會兒正曬到太陽,盛知煦伸手把車窗簾拉上了。
現在易煊可以比較肯定盛知煦的确不太高興,心情不佳。雖然青年平時好像話也不多,臉上也顯得比較冷,但是“不高興”和“沒情緒”還是有細微的區別,易煊覺得自己還是能感覺得出,區分得開。
也許是因為自己下的“逐客令”吧。易煊想。
管他呢。不過是個暫時的住客,自己何必還要在意他的心情。易煊又想。
一路上的乘客上上下下,最後一排換了兩三波人,直到最後又只剩了易煊和盛知煦。
他們分坐兩端,始終沒有任何交流,連眼神都沒有對上一個。
公交車上路之後不再有陽光從車窗照進來,盛知煦拉開了窗簾,望着車窗外晃過的村鎮風光似乎在出神。
易煊昨晚上沒怎麽睡好,他有點犯困,朝車窗斜靠了一點,閉上眼睛,頭一點一點地開始打瞌睡。
臨近鎮上的一段公路在修路,盡管司機開得小心翼翼,也免不了颠簸。出去的時候易煊和盛知煦坐在公交車前段還不太有感覺,現在坐在最後面,颠簸感就格外的強烈。售票員也在提醒坐着的乘客抓緊前排的座位扶手,小心磕碰。
易煊睡得犯迷糊,隐約聽到有人在說話,也感覺到車子晃來晃去的不太舒服,就是沒辦法睜開眼睛。
他仰了仰頭靠在椅背上,試圖讓自己清醒一點。這時車身猛地蹦了一下,易煊身不由己地朝前一撲,他只覺得自己的頭重重地往前晃了一下,像要甩出去似的,心裏直覺要糟,怕是要撞個狠的。
預想中的疼痛并沒有來,易煊聽到很輕的“啪”的一聲,額頭碰上一個溫熱的觸感,很快又彈開了。
易煊一下子醒了。
他睜開眼睛,在車身的搖晃中眨了眨眼,漸漸看清托在他面前的那只白皙修長的手。
盯着那只手看了好一會兒,易煊才轉過頭,看向不知什麽時候坐到他旁邊的青年。
盛知煦神情淡然,目視前方,他沒有看易煊,卻伸出右手來虛托在扶手上,擋住了差點撞上的易煊。
公交車轉了一個大彎,陽光從車窗外斜斜抹過,青年的側臉輪廓分明,睫毛長且翹。像是被陽光晃了眼,他的眼睛半眯着,睫毛甚至在鼻梁上投下一線影子。
易煊抿了抿唇,慢慢轉過頭看向窗外,極輕極緩地呼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