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玩了差不多兩個小時的牌才總算開了飯。易煊他們釣的蝦不夠這麽多人吃的,又跟老板買了五斤,再要了幾個別的菜,擺了一桌。
坐下的時候宋陽和吳曉瑩坐一起,宋陽旁邊是黃正寧,黃正寧旁邊是路偉,一張桌能坐八個人,還留了四個凳子,被宋陽叫人撤走了一個。
吳曉瑩把龐雪拉到身邊的凳子坐下,看向易煊:“易煊還站着做什麽?”
他們的目的都太明顯了,還剩兩個凳子,遲遲沒有入座的張聰自覺一點就該挨着路偉坐,那易煊自然而然就跟龐雪坐一起了。
張聰碰了碰易煊胳膊:“煊哥,坐。”
說着,他擡腿一跨,在龐雪旁邊的凳子上坐下,轉頭拍拍身邊的空凳子:“來啊,煊哥。”
吳曉瑩嚷起來:“張聰,你幹嗎呢?這是你坐的嗎?”
黃正寧哈哈直樂:“靠了,張聰,膽兒肥了啊你?”
路偉和宋陽都笑着叫張聰讓座,易煊沒說話,按着路偉的肩在他旁邊唯一的空位上坐下,路偉轉頭看了看他,笑笑沒再說什麽。
這時龐雪才微微一笑,說:“你們別鬧了,多大點兒事啊。”
張聰朝盆裏紅豔豔冒着熱氣的小龍蝦伸出筷子:“你們不吃我可先動手了啊。”
“靠!”
吃字當先,誰也顧不上再扯座次了。
小龍蝦好吃,就是剝着麻煩。幾個男生扔了筷子,直接上了手。宋陽剝完一個就往吳曉瑩碗裏放一個,路偉一看翻了個大白眼:“宋陽你真的夠了。”
黃正寧嘴裏咬着半截蝦肉,扭頭沖易煊說:“煊哥,你也剝,不能讓這小子一個人得瑟,誰還沒個女朋友了?”
路偉順手就用胳膊肘頂了他一下:“你就沒有,閉嘴吧,吃你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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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曉瑩也看向易煊:“易煊,你好意思讓龐雪自己動手嗎?”
這話說得挺不客氣,桌上幾人都看向易煊,龐雪淺淺抿了一口飲料,臉上似笑非笑的。
易煊正吃着一塊酥肉,他擡眼掃了一圈,看向吳曉瑩:“我為什麽要不好意思?”
吳曉瑩愣了,這時張聰把手裏剛剝好的一個蝦仁放到易煊碗裏,說:“你們不知道煊哥不喜歡剝蝦殼嗎?他寧願不吃也不會剝的。”
他說的是事實,他們常跟易煊一起吃飯,對這點還是知道的。
吳曉瑩只得笑着說:“小雪,你可別太慣着易煊了。”
龐雪淡淡一笑:“我也不愛吃。”
平時一起吃蝦張聰也不會幫易煊剝,但今天他很積極地把幾種味道的蝦都剝了好幾只放在易煊碗裏。
易煊擡指在他手背上輕輕點了點,示意他不要再剝了。
兄弟的心意領了,該表達的意思也表達到了,夠了。
吃到差不多的時候,易煊起身去了趟衛生間,回來時經過廚房,他想了想,拐了進去。再回到飯桌上,易煊立刻感覺出桌上的氣氛似乎比較凝重,剛剛出去的時候還歡聲笑語的,現在一個個都停了筷子,表情還挺嚴肅。
易煊坐下,輕聲問張聰:“說什麽呢?”
張聰湊到他耳邊說:“吳曉瑩表姐的一個同學上周服藥自殺了。”
易煊愣住。
吳曉瑩嘆口氣,說:“那個姐姐我見過的,挺漂亮,平時也挺開朗的,誰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好端端一個人,突然就想不開了。”
黃正寧問:“就沒留個遺書什麽的?”
吳曉瑩搖搖頭。
宋陽說:“有時候真到了絕望的地步,可能什麽都不想留下。”
路偉也說:“對,都生無可戀了,也懶得解釋為什麽了。”
龐雪說:“那她父母一定很傷心。”
吳曉瑩點頭:“是啊,聽我姐說,家裏幾個老人全病倒了,我想想要是我發生這樣的事,我爸媽估計得瘋。”
宋陽趕緊摟着她:“瞎說什麽?你有我呢。”
這時候沒人計較小情侶撒狗糧,一桌都是剛剛高中畢業的少年人,面對這樣的無常人生,都生出了些同情和不安,還有對生活的茫然和無力。
“這種事現在還挺多,網上經常看到。”張聰突然說了一句。
路偉撓撓頭:“我媽經常說我活得沒心沒肺的,我特麽現在覺得這是個好詞兒。”
大家都忍不住笑起來。
易煊突然站起來,說:“我先回去了。”
“诶?”張聰也站起來,“這就回了?”
路偉拍拍桌子:“也吃得差不多了,要不大家都回吧。”
聊到沉重的話題,也已經沒有繼續下去的興致。
等結完賬,吳曉瑩叫住易煊:“你騎車帶帶龐雪吧。”
易煊不加思索地說:“我帶不了。”
今天易煊對龐雪一直不冷不熱,身為閨蜜的吳曉瑩很是為龐雪抱不平,她說:“你那車前杠上不是可以坐人嗎?小雪不跟你車走,跟誰走?”
易煊看着她沒說話。
張聰說:“又不是不知道煊哥多寶貝他那車,怎麽會讓人坐前杠。”
黃正寧打了圓場:“可以坐我那臺,龐雪家跟我也順路,正好。”
一頓飯吃完要是還看不懂易煊和龐雪之間的不對勁,他們這朋友也算是白做了。
龐雪也淡淡一笑:“好啊,他那車前杠也太硌人了。”
她說得挺有技巧,雖然幾個人都心知肚明易煊那車不會搭人,但這話聽着,卻像是她曾經坐過。
易煊也沒多說,跟他們打了招呼,去廚房拿了打包的東西騎着單車走了。
還在路上,天就已經黑了,易煊騎得有點快,直到遠遠地看到從半掩的院門裏透出來的橘色燈光,他才感覺一路夜風都沒吹走的隐約不安的心變得踏實了。
推開院門,易煊就看到盛知煦躺在堂屋門前的涼椅上,閉着眼睛,臉上身上灑落着橘黃的光。
易煊心裏一緊,再一看,才發現青年手指間夾着一根點着的煙,易煊這才真的踏實了。
進門的動靜驚醒了盛知煦,他睜開眼,看到易煊,眼裏的警惕漸漸散去,也不說話,就那麽默默地盯着人看,倒把易煊看得不好意思起來。
易煊停好車,提着打包的餐盒走過去,想着說點什麽打破這讓他不太習慣的氛圍,就聽盛知煦懶懶地開了口。
他說:“今天花花來找你,結果你不在,她等了你很久,叫了很多聲,最後也沒等到,離去時候的背影,看着傷心又失望。”
易煊愣了愣,盛知煦這番文藝腔聽着像在說花花,可易煊卻覺得像在說盛知煦自己,心裏掠過一絲奇異的感覺,他一時沒有抓住。
于是他輕咳一聲,轉移了話題:“你今天怎麽過的?”
“沒怎麽過的。”
“吃了嗎?”易煊問。
“吃了,葡萄挺甜的。”
易煊一愣,想起今天張聰帶來的葡萄:“你今天就吃了葡萄?全吃了?”
盛知煦瞥他一眼:“怎麽可能,甜死了,糊嗓子,給你放冰箱了。”
“哦。”
“再說我不吃葡萄吃什麽?”
易煊又是一愣:“冰箱裏不還有點菜嗎?”
盛知煦十分地坦然:“不會做。”
“那你不會出去吃?”易煊簡直無語。
盛知煦看着他,沉默了。
燈光下看不太清盛知煦的眼神,易煊跟他默然對視片刻,心頭靈光一閃,遲疑地問:“你……不會身上一分錢都沒了吧?”
盛知煦淡然地點頭:“嗯,要不是身份證放在背包裏,我現在就是個黑戶了。”
易煊低下頭,走過去把打包的餐盒放到小桌子上,他心裏有些內疚。
易煊覺得自己疏忽了,只知道盛知煦丢了錢包,卻沒想到問問他身上是不是還有錢,手機壞了上不了網,他連手機支付都做不到。一想到自己跑出去玩了一天,把盛知煦一個人丢在家裏不聞不問連飯都沒得吃,他就覺得盛知煦看上去……有點可憐。
“我給你帶了小龍蝦。”易煊一邊解開裝餐盒的袋子一邊說。
吃飯的時候他覺得十三香的口味做得不錯,經過廚房時看到裏面堆放的洗好的小龍蝦,突然就想打包一些給盛知煦帶回來讓他也嘗嘗。
盛知煦微挑一下眉,似乎有些意外,他坐起身,看了看盒子裏香氣四溢的小龍蝦,又看看易煊,嘴角勾出若有似無的一抹笑:“行吧,算你有點良心。”
話裏的親密感讓易煊有些無措,他站了一會兒,都沒想出來怎麽回應這句話。
他以為盛知煦會忍不住馬上大快朵頤,卻看見盛知煦扔了煙頭,帶着興奮和期待地看着那盒小龍蝦,就是不動手。
易煊指了指裝餐盒的袋子:“有手套。”
盛知煦臉上露出糾結的神情:“我不會剝殼。”
易煊嘴角一僵,頗為無語地看了看他。
可惜盛知煦只顧着看小龍蝦,沒留意易煊那一瞬間略為崩壞的表情,他說:“剝幾次幾次都把手劃了口子,每次吃都有點害怕,可能這東西跟我天生犯沖。”
他邊說邊擡起左手朝易煊晃了晃。
那只手很白,燈光下泛着溫潤的光,手指修長,骨節分明。
易煊默默轉身去廚房拿了兩副碗筷,回來在盛知煦對面坐下,戴上一次性手套開始剝蝦殼。
連着剝了好幾只,易煊都放進了盛知煦面前的碗裏,盛知煦拿起筷子,沒急着吃,他看看易煊,問:“你不吃?”
易煊頓了頓:“……吃。”
“那就好,”盛知煦如釋重負般呼口氣,夾起一只蝦仁丢進嘴裏,“不然我就太不好意思了。”
易煊看看他,越發覺得青年睜眼說瞎話的水平實在是高。但他心裏也忍不住鄙視了自己,給青年剝蝦居然剝得這般專心,差點忘了拿來兩副碗筷就是怕他一個人吃會尴尬。
可是自己為什麽會這麽專心?又為什麽會怕他尴尬?
易煊沒有往深裏想。
打包的小龍蝦差不多有一斤,大部分進了盛知煦的胃,易煊意思意思吃了幾只。
吃得很滿意的盛知煦主動收拾碗筷拿去洗了,易煊去鎖了院門,風吹過,楓樹葉“唰唰”作響,易煊擡頭看了看,一些枝杈已經長了老長,該修剪修剪了。
盛知煦站在廚房門口朝他招了招手,易煊走過去,看到盛知煦拿小碗裝了一碗葡萄。
盛知煦說:“當作給你剝蝦的答謝吧。”
下意識地,易煊想說你這借花獻佛得是不是太理所當然了,驀地又想到現在的盛知煦是個身無分文的小可憐……
他接過碗,拿起顆葡萄丢進嘴裏。
真的好甜。
去洗澡前,易煊試着給易德昌打了電話,這次順利的打通了,看來易德昌終于給手機充上了電。
易煊說:“叔,小鋒的檢查結果出了嗎?”
電話裏易德昌的聲音聽着不太清晰,比較沙啞,他說:“醫生說有點心肌炎的症狀,還要留院觀察,小煊啊,我這兒一時半會兒回不去,你抽空去幫我開下店吧,鑰匙放哪兒你知道的吧?”
易煊愣了愣,說:“叔,你把我房子租出去了。”
那端的易德昌沉默了幾秒鐘,才恍然大悟般地說:“哦,對對對,房租還在我這兒,我給你存卡上了。”
“你還包了人家一日三餐,我現在還得天天給他做飯,你記得嗎叔?”
“這個我記得的,記得的。”
易煊說:“那我怎麽去給你開店?”
易德昌顯然覺得這根本不是一個問題:“不耽誤啊,反正你自己也要吃,就多雙筷子而已。”
易煊發現這些事沒辦法在電話裏跟易德昌扯清楚。
他想說本以為易德昌兩三天就能回來先把盛知煦的房租給退了,把這件事了結掉。盛知煦的錢包丢了,拿回了房租至少能解燃眉之急。
他還想說自己在縣裏的車行找好了工作,要不是易德昌莫名其妙把他的房子租出去,自己不至于還沒上崗就已經請了兩天的假。
可是這些他不想更不忍心再說,易小鋒生着病,甚至有可能是心髒的問題,于情于理他都不能在這時候給易德昌添筆煩心事。
“你錢夠不夠?不夠就從我卡裏拿,”易煊說,“我把密碼發你。”
“別別別,”易德昌不由分說地打斷他,“用不着,我帶着自己的卡呢,哪能用你的錢,那都是你爸留給你,還有這些年你媽給的,我這裏錢夠的,你別操這個心。”
話說到這份上,易煊知道再争也沒有意義,他說:“替我跟小鋒問個好,讓他別怕,有病就好好治,改天抽出空來,我就去看他。”
“知道知道,”易德昌說,“對了,那個孫老師你處得還行吧?”
易煊聽得糊塗:“什麽孫老師?”
“就租房子的那個啊。”
易煊默默揉了下額角:“他姓盛,好了,叔,不說了,小鋒那兒有結果了你記得跟我說一聲。”
這邊挂了電話,易煊又給“追風”的老板打了過去,果然,他把情況一說,提到可能還要再多請幾天假,老板的語氣就變了。
其實老板也為難,暑假裏本來就是旺季,俱樂部的活動也多,易煊要是能去,能幫上不少,但他要是不能去,也有好幾個在排着,并不是非他不可。
老板沒有把話說死,但易煊卻聽得明白。
雖然不甘心,易煊也只得放棄了這份自己期待已久的工作。
洗完澡易煊又去檢查了一遍院門,回房間時聽到樓上盛知煦在打電話。
盛知煦大概就站在陽臺上,聲音在夜晚安靜的小院裏格外清晰,聽上去他心情似乎不錯,易煊聽到他對着電話那頭的人說:“是啊,我是被人甩了,你還不許我矯情一回?”
易煊站在房間門口,握了握拳,憤懑的情緒幾乎是瞬間就包圍了他。
他覺得自己像個傻子。
飯桌上聽到吳曉瑩說的那件事,原本已經不再去想盛知煦那句“活着沒意思”的易煊突然感覺不安。他怕盛知煦只是表面上的若無其事,精神世界卻已經崩塌,就像他那只壞掉的手機,看着正常,內裏卻已經壞掉了。
所以他急着趕回來,急着确認那個他離開的時候還好好的青年,沒有毫無征兆地做出不可挽回的事。他還跟伺候大爺似的幫盛知煦剝蝦,生怕他因為一個人被丢在家裏還被餓了肚子而不開心。
可這個人,莫名其妙地出現在小鎮住進自己家裏的這個人,他要生要死的煩惱僅僅是因為失戀!
僅僅只是因為失戀!
易煊簡直不知道該生盛知煦的氣還是更生自己的氣,就因為這麽莫名其妙的一個人,自己剛剛還丢了期待計劃了很久的工作。
只是失戀!
易煊擡頭看了看頭頂上的水泥樓板,狠狠咬了咬牙。
去他媽的,愛死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