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二天一大早,易煊蹲在院子裏擦他那輛寶貝單車。單車是去年買的,花了近三千,是他存了好幾年的壓歲錢。單車樣子挺酷,純白的車架,他一直照顧得很仔細,騎了一年了,連條劃痕都沒有。
今天的天氣不錯,早上還挺涼快,院門開着,時不時吹過一陣風,吹得院裏的楓樹葉子“唰唰”響。
“煊兒——”一個拖長了聲調的呼喚從院子外傳來。
易煊笑了笑,沒擡頭看。
“煊兒!煊兒——”那聲音漸漸近了,直往院子裏來,“煊哥!”
易煊這才擡起頭,笑着說:“大早上你發什麽騷?”
他的發小兼死黨張聰提着一個沉甸甸的袋子,笑嘻嘻地走過來:“想你了呗!一大早就洗車?又到哪兒騎過了?”
易煊低頭擦車:“昨天去了趟縣裏。”
張聰也蹲了下來,隔着車架問:“去縣裏幹嗎?”
“去跟‘追風’的老板把工作的事敲定了。”
張聰睜大眼睛:“你真打算做這個了?”
易煊點點頭:“先做着吧。”
“追風”是開在縣裏的一家單車行,組織了一個小型的騎行愛好者俱樂部,在這一帶算小有名氣,口碑也不錯。
易煊跟“追風”的老板比較熟,早就說好高考完就去車行裏上班,結果考完之後易德昌讓他去幾個姑姑家裏住幾天放松放松,幾個姑姑互相離得也不算近,等一圈轉回來就已經7月初了,昨天他才趕緊去縣裏跟老板說定了上班的事。
只是現在家裏多了位房客,他不得不跟老板請了兩天假。還沒正式上崗就請假,即使跟老板熟,易煊也覺得十分不好意思。
“你在那兒都做什麽?”張聰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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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煊一邊搓着毛巾一邊說:“什麽都幹點,銷售,維修,有活動的時候帶帶隊什麽的。”
想了想,張聰搖搖頭,說:“你等着吧,老賀還得來找你,勸你複讀。”
高考成績已經出了,如今他倆有一個共同的身份,高考落榜生。
易煊沒說話,慢慢地擦着車把手上的一點水漬。
張聰嘆口氣:“你成績其實抓一抓能考上,我就不一樣,沒得救,老賀就不會來勸我。”
易煊沒接他這茬,轉而問:“去你姑姑那兒玩得怎麽樣?”
“就那樣呗,”張聰這才想起來似的,把手裏那袋子拉開了給易煊看,“哎,今早走的時候我姑現去幫我摘的葡萄,甜到齁。”
易煊瞪他:“那還愣着幹什麽,去洗來吃啊。”
“好嘞。”張聰樂呵呵起來去水池邊洗葡萄。
院門“吱呀”一聲又被推開了些,盛知煦披着一身晨光從院子外進來,他穿着一身速幹運動衣,臉上身上都是汗,像是剛跑完步,晨光之下,眉眼顯得更加奪目。
張聰呆住了,易煊也有些意外,他早上起來沒聽到樓上有動靜,以為盛知煦還沒起呢。
盛知煦看了眼張聰,沖易煊點點頭:“早飯呢?”
“廚房裏。”
盛知煦沒再多說,徑自上了樓,等他上樓進了房間,又出來去了樓道盡頭的衛生間,一直拿目光追着他的張聰才一下跳到易煊身邊,小聲興奮地問:“這誰啊?”
這事易煊其實不太想說,要不是張聰來這兒遇上了,他都不會提,所以他含糊地道:“在兒這暫時住兩天。”
“什麽住兩天?他誰啊?來這兒做什麽的?你什麽時候認識的?不會是你家親戚吧?我去,不會是你媽那邊……”
易煊立刻打斷他:“瞎猜什麽呢?”
張聰緊緊閉了嘴,眨巴着眼睛看着易煊,滿臉寫着“你不說清楚就會憋死我你看你怎麽忍心”。
易煊往樓上看了看,壓低聲音郁悶地說:“我叔,莫名其妙的,也沒問過我就把房子租給他了。”
張聰張張嘴,好一會兒才消化了這條信息:“操,我說呢,你這房子從來不租的啊,你叔也真是……诶,不對,剛才他問那話,你是還得管做飯?”
易煊點點頭。
“操。”張聰忍不住又罵了一聲。
盛知煦再下樓來的時候已經洗過澡換了身衣服,他也沒看易煊和張聰,直接去了廚房。張聰倒是盯着他背影一直看,他蹲到易煊身邊,拿胳膊肘撞他,小小聲地說:“哎哎,我說,煊兒,這人,長得可真……真他媽的……”
易煊不以為然,把毛巾扔盆子,端着站起身,也小小聲地說:“有什麽用,煩得很。”
張聰趕緊也站起來,非常狗腿地附和:“煊哥說煩那肯定不是啥好鳥,不是有個啥詞兒來着?……繡花枕頭?”
易煊到水池邊搓洗毛巾,聽了張聰這話,想起盛知煦畫的畫和那手漂亮的字,搖搖頭:“他不是。”
他看到水池邊上張聰洗了一半扔在那兒的葡萄,啧一聲,說:“別拽詞兒了,趕緊,接着洗。”
吃完早飯盛知煦自覺地洗了碗,邊甩着手上的水邊出了廚房,走過來看易煊擦車。
這已經在擦第二遍,連輻條都擦得锃亮锃亮的了。
易煊顧自擦車,張聰一心二用,一邊洗葡萄,一邊偷偷打量盛知煦。
盛知煦低頭看了一會兒,問:“你喜歡這個?”
“嗯。”易煊應了一聲。
盛知煦說:“這款得要三千多吧?”
易煊擡起頭,他心裏略有些詫異,臉上沒表現出來,點了點頭,說:“過年促銷打折,兩千九百多。”
盛知煦“哦”了一聲。
張聰在旁邊忍不住問:“你懂?”
盛知煦看看他,确定這是在問他之後,說:“一般,玩過,沒怎麽了解。”
這話說得讓張聰很受傷。沒怎麽了解還一眼認出是什麽價位的車來,他成天跟在易煊屁股後邊混他都記不清楚易煊這車是什麽型號的。
他幽怨地瞄了瞄盛知煦,低頭繼續洗葡萄,聽到那青年又在問易煊“中午吃什麽?”
易煊還沒說話,張聰不太樂意了,這早飯才剛吃完,又惦記上午飯了?是把易煊當廚子了還是當保姆了?
張聰揚聲說:“煊哥今天去我家吃,早說好的。”
盛知煦看着易煊,易煊也擡頭看着他,兩人默默相對,過一會兒,易煊才點點頭:“嗯。”
其實哪有什麽早說好的,不過易煊猜到張聰為什麽要扯這個謊,而且,易德昌是跟盛知煦說好管一日三餐,但這又不是易煊答應的,盛知煦這麽理所當然的甚至帶着點監督催促的态度,讓易煊心裏不那麽舒服。
他不想順着盛知煦,而且,也得給好兄弟張聰一個面子。
盛知煦臉上沒什麽表情,看了易煊一會兒,他說:“哦,那先記着,今天又欠我兩頓。”
“靠,”張聰不服氣了,“這也要記着?你就住兩天,至于這麽斤斤計較嗎?”
盛知煦看了一眼張聰,張聰挺了挺胸,心裏一團為哥們兒出頭的正氣,他看見青年疑惑地眯了眯眼睛,問:“你誰?”
差點氣到噴血。
張聰把手裏的葡萄一扔,正要跳腳,易煊站起來:“我朋友。”
他朝張聰遞了個眼神,不讓他再說,反正今天他不做飯就是了,沒必要再作口舌之争。
盛知煦臉上也看不出喜怒來,他像是剛發現張聰在洗葡萄,低頭看了看,伸手揪了一顆洗好的葡萄,丢進嘴裏轉身往樓上去了。
張聰盯着他的背影直到看不見了,才轉頭對易煊說:“煊哥,我知道你為什麽說他煩了。”
推着車跟張聰出了門,易煊問:“你家今天吃什麽?”
張聰笑嘻嘻摟住他脖子:“去我家做什麽,約幾個人,出去玩去。”
“行,等我去把劉阿姨的音箱還了。”易煊一手裏提着音箱,昨晚上他已經修好了。
張聰摸手機:“我聯系下路偉他們。”
柳山鎮很小,鎮上也沒什麽好玩的,對易煊他們這幫從小在鎮上長大的孩子來說,更是毫無新鮮感。以前他們的常規操作是先去鎮西頭那個規模堪憂的“游戲城”打游戲,接着去鎮南吃燒烤,可這些都玩膩了,又大熱天的,不太想玩這個。
最後路偉提議,說聽他表哥說附近有個新開的釣蝦場還行,幾個人決定吃過午飯後去釣蝦,易煊騎他的單車,路偉、黃正寧還有宋陽都騎了家裏的小電瓶車,再帶一個張聰綽綽有餘。
随便在鎮上解決了午飯,幾個人就出發了。易煊對釣蝦沒太大興趣,他也不愛吃小龍蝦,嫌剝殼麻煩,但比起在家裏跟盛知煦大眼瞪小眼,他還是寧願跟張聰他們出來曬太陽。
而且路偉說,釣蝦場外邊那圈新修的公路路況不錯,過往車輛也少,易煊要是不想釣蝦,可以在外面騎車玩。易煊覺得這安排挺好。
不過去了之後,易煊還是跟着他們拿了竹竿到水塘邊上釣了一陣兒,收獲還挺多,沒多大會兒功夫就釣上來二十幾只。
黃正寧拿柳條給自己編了頂帽子,說:“其實這玩意兒随便找條溝也能釣,就是還要回去自己收拾有點麻煩。”
路偉說:“可不嗎?上次我想吃,我媽邊刷蝦邊罵我,唉……等會兒釣差不多我們打牌去,真他媽熱。哎,你們想吃什麽口味的,商量好了我去跟老板說。”
張聰馬上舉手:“我要香辣的!”
宋陽說:“我要十三香的。”
路偉轉向易煊:“煊哥呢?”
“随便,我無所謂。”易煊說。
路偉說:“行,再要一個蒜蓉的吧,聽我表哥說蒜蓉的也挺好吃。”
宋陽的手機突然響了,他接起電話,嗯嗯啊啊幾聲,說着“我出來接你”就起身往外面走。
易煊把手裏的竹竿釣線收了,拍拍手,說:“你們釣着吧,我去騎一會兒。”
幾個人都知道他心思不在釣蝦上,聽了這話也就點點頭表示知道了。易煊走過去騎上車,張聰跟過來,遞他一瓶水:“煊哥,帶上,天兒熱了。”
早上還涼快的天,現在又是烈日高懸,他們都是尋了樹蔭濃密的地方站着,不然在這外邊分分鐘待不下去。
易煊接過水,笑笑:“乖。”
張聰笑罵:“滾。”
剛說完,他突然一愣,壓低聲音:“操,她倆怎麽來了?”
易煊擡頭看去,看見宋陽回來了,他身後跟着兩個女生,一個是吳曉瑩,一個是龐雪。
那邊路偉已經嚷了起來:“宋陽你這就過分了啊,說好是單身狗的約會,你怎麽還把女朋友叫來了?”
宋陽和吳曉瑩高二的時候就談上了,朋友間差不多都知道,這次他倆都考去了C市,雖然不是同一所而且是大專,但畢竟也是考上了,對他倆的事連兩家父母都有點默許的意思了。
宋陽笑嘻嘻地說:“就我嗎?龐雪可是來找易煊的。”
黃正寧把釣竿一扔,朝路偉張開雙臂:“來,可憐的單身狗只能抱團取暖了。”
路偉撿塊石子兒扔過去,罵道:“誰他媽要跟你抱團?靠,張聰你趕緊過來,一點眼力見都沒有,哎,我說易煊,宋陽,你倆到底誰悄悄約的,不地道啊,今天必須罰酒。”
宋陽拉着吳曉瑩到樹蔭下,沒理他,黃正寧和路偉互相看看,心照不宣地看向易煊,笑得很是猥瑣。
龐雪也看着易煊,矜持地笑着,她今天穿了條白色的連衣裙,化了淡妝,顯然是用心地打扮過。
“靠,這他媽……說不清啊。”張聰郁悶。
易煊沒說話,從兩個女生出現他就一直面無表情,這會兒也不跟龐雪打招呼,騎上車,一拐車頭,就往釣蝦場外面騎出去了。
龐雪張了張嘴似乎想喊,又咬唇忍住,臉色一下沉了下來。
到了釣蝦場外順着修得平直寬敞的公路騎了一段,易煊的手機響了,一看,是張聰打來的。
“煊哥,你不會走了吧?”一接起來張聰就着急地問。
易煊一腳踩在地上,說:“沒,不至于,轉轉就回來。”
張聰為易煊不平:“宋陽也真是的,把她們叫來幹什麽?”
易煊卻挺淡然:“人家女朋友,叫來很正常,他們也不知道我跟龐雪分了。”
沉默了一會兒,張聰才嘆口氣說:“那你騎會兒就回來吧,外面太曬了。”
“嗯。”
挂了電話,易煊又慢慢往前騎,他沒想上速度,陽光很灼人,公路兩邊新種的行道樹還沒長出繁茂的枝葉,在這樣的天氣裏騎行不是什麽舒服的體驗。
可他還是慢慢地随性地蹬着腳蹬子,他喜歡這種自在的感覺。
何況與其回去面對無話可說的尴尬,他寧願多曬會兒太陽。
平時這種時候他腦子裏總是天馬行空地想很多東西,今天卻總是莫名地想到盛知煦。
他想起他沒給盛知煦留院門的鑰匙,兩人也沒留電話,盛知煦應該不方便外出了,也不知道一個人在家會不會無聊,他手機也壞了上不了網,也許出門的時候該告訴他可以去用自己的電腦……
他倒沒去想那個“活着沒意思”的問題,也許是早上披着晨光一身晶亮汗珠回來的盛知煦讓他感覺到了一種蓬勃的生命力,他想,沒有誰不想活了早上還去晨跑吧?
也不知道騎了多久,估摸着時間差不多,易煊掉頭慢悠悠地往回騎,遠遠地,看到龐雪沿着路邊朝他這兒走來。
陽光把龐雪的一身白裙照着格外的刺眼。
易煊腳下頓了頓,騎過去在龐雪面前停了下來,一腳踩地,長腿的優勢一覽無餘。
龐雪的臉被曬得有些發紅,她擡頭嗔怨地看着易煊,微噘着嘴:“躲我呢?”
易煊把張聰給他那瓶還沒開蓋的水遞過去:“喝點嗎?太熱了。”
龐雪不接,還是那樣含嗔帶怨地看着他:“關心我幹嗎還躲着我?”
易煊也不勉強她,收回手,說:“你知道不是。”
“你就是,”龐雪顯得很委屈,“我……我下個月才走呢,你現在就……”
易煊打斷她道:“當初說好的,你考上大學我們就分,你什麽時候走,都沒區別。”
龐雪是他們班班花,模樣好,學習也不差,這次考了個本科,這在他們小鎮算個不錯的成績,家裏光謝師宴就擺了20桌,很是風光了一陣。
易煊說出那話後兩人之間就陷入尴尬的沉默中。
樹上的知了拉長了聲調一聲聲地叫了起來,仿佛一位毫無眼色的群衆演員,在尴尬的氣氛裏說錯了臺詞。
遠遠地傳來張聰地喊聲:“煊哥,玩牌嗎?”
易煊擡頭看去,張聰站在釣蝦場的大門招牌底下朝他揮着手,他也舉手朝那邊揮了揮,低下頭看看龐雪,說:“回吧。”
他腳下輕輕一蹬,單車緩緩朝前滑去。
龐雪突然喊道:“那你為什麽不肯努力跟我一起考出去?你明明可以做到,為什麽不?”
易煊頓了一下,轉頭看着她,平靜地說:“我早說過我不會考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