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易煊把煮好的魚另外拿一個小碟子盛了,端去院子裏。
盛知煦倚着廚房門,摸出煙來叼了一根,手裏“啪啪”地撥着打火機的蓋子,沒急着點。
易煊走到院子東牆邊,蹲下去,把小碟子在地上磕了磕,發出幾聲脆響。
盛知煦偏過頭,正要打火點煙,看見一只長得挺敦實的三花貓順着院牆溜了下來,他愣了愣,把嘴裏的煙摘了。
三花貓從牆上下來的時候就一直“喵喵”叫着,來了也不急着吃魚,倒是圍着易煊轉來轉去,不停用頭用尾巴去蹭易煊,打着愉快的小呼嚕。
易煊笑着在貓身上摸了摸,又順毛又撓下巴,一人一貓親熱夠了,三花貓才蹲到小碟子前,埋頭開始吃魚。
易煊沒有起身走開,伸出手,幾根手指在貓頭上輕輕地撓着。
身邊人影一晃,青年在旁邊蹲下,問:“你養的?”
瞥了青年一眼,易煊收了笑容:“不是。”
“流浪貓?”青年又問。
“不是。”易煊心想流浪貓哪有這麽敦實的,“隔壁老王的。”
盛知煦轉過臉看他,那表情仿佛在說“你在逗我?”
易煊朝牆那邊努努嘴:“旁邊那個院子,王伯伯家的。”
盛知煦沒說話,可能是不知道該說什麽,看了易煊一會兒,又轉回頭繼續看貓。
今天煮的兩條魚對貓來說也不算太小,但看三花貓的體形也是個能吃的,就這麽一會兒,已經大半條魚下肚了。
盛知煦看了一會兒,說:“隔壁老王的,怎麽是你在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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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煊撓着貓頭,說:“習慣了,我放假在家的話,每天這時候都會跑過來吃一餐。”
像是同意他的回答,三花貓一邊吃一邊發出一串呼嚕聲。
“喜歡貓?”盛知煦問。
“嗯。”
“怎麽沒自己養一只?”
短暫的沉默後,易煊說:“我爸對貓毛過敏。”
盛知煦記得少年冷着臉對他說“我沒爸了”,一個“沒”了的人還在影響着現在的選擇?盛知煦沒再往下細問。
倒是易煊反過來問他:“你也喜歡貓?”
過了一會兒,盛知煦才說:“還行。”
回答得矜持,其實盛知煦挺喜歡貓,但他沒養過。他爸有潔癖,從小家裏就不讓養這些會掉毛的寵物,可不掉毛的那些盛知煦又不喜歡。後來,那個誰也不讓養,說小時候被貓撓過,有心理陰影。再後來,盛知煦就關注了很多寵物博主,成了“雲養貓”一族。
三花貓吃魚的速度不慢,但吃得挺有規矩,一條魚吃完,留個魚頭和幾乎完整的骨架,接着再吃另一條,是只講究用餐禮儀的優雅貓。
易煊和盛知煦就安靜地蹲在旁邊看優雅貓用餐。
“哎,它公的母的?”盛知煦小聲問。
“小女貓。”易煊也不自覺地壓低了嗓門。
“她叫什麽?”
“花花。”
盛知煦看着易煊撓着貓頭的手指,似乎糾結了一會兒,問:“不是說吃東西的時候不能摸嗎?”
易煊有些小得意:“跟我熟,熟了就沒關系,花花脾氣也好,沒事的。”
“哦,”盛知煦點點頭,“那我能摸嗎?”
易煊看看他,青年的臉上還是沒什麽表情,但眼神裏藏着向往,還有些躍躍欲試。
“你要試試嗎?”易煊問。
青年好看的眉尖輕蹙起來,他有點擔心:“她咬我怎麽辦?我跟她又不熟。”
易煊的手指在花花頭上撓了幾下,想了想,說:“要不,你手過來,等你摸到了我就撤手,她可能就沒那麽大反應。”
盛知煦盯着花花,對這個提議也不知道聽進去沒有,又或者依然有些怕。易煊也沒往心裏去,還是輕輕地撓着花花的頭。
眼角晃過一抹白影,青年的手伸過來搭在易煊的手上,手指不輕不重地插在易煊的指縫間。
“這樣?”盛知煦輕聲問。
易煊趕緊縮了手。他轉頭看着盛知煦,這和他想的不一樣,他原本想的兩人的手根本不用碰到,他有點別扭,不知道青年是不是故意的。
但是看青年神情專注,嘴角微微用力,小心中又透着喜悅,連眉梢眼角的線條看上去都比剛才不高興的時候柔和了許多。
“嗯。就……這樣,”易煊搓了搓手指,站起來,“我做飯去了。”
“炒個肉。”青年再次要求。
易煊一邊轉身往廚房走,一邊說:“沒肉。”
“燒個魚也行。”青年決定退一步。
“魚給貓吃的。”
青年嘆了口氣,聽上去十分哀怨。
易煊自己都沒發覺,雖然板着臉,自己眼裏卻含着笑意。
易煊在廚房裏炒着菜,聽到外面有人喊他,他走到廚房門口往外看,見是鄰居劉阿姨。
劉阿姨邊喊已經邊往院子裏走,剛進來幾步又停下了,她看着院子裏涼椅上躺着的陌生青年,滿臉驚奇的神色。
花花吃完魚就走了,盛知煦無事可做,躺在那兒發呆,聽到劉阿姨的聲音只冷淡地瞥了一眼,就繼續望天。
“劉阿姨,找我啊?”易煊說。
“哎,”劉阿姨看了盛知煦好幾眼,這才轉頭看向易煊,“我那音箱修好了沒有?”
易煊說:“還沒,今天有事耽擱了,明天給你吧,不好意思了。”
劉阿姨忙說:“快別這麽說,是我麻煩你了,還在燒飯呢?那你先忙吧。”
她嘴裏說着讓易煊忙,卻又輕輕拍拍他的胳膊,指了指躺着的盛知煦,小聲問:“那誰啊?”
易煊看看盛知煦,下午他跟老胡都大方承認這是他家房客了,這會兒看着大爺似的躺那兒等飯吃的青年,“房客”兩個字他又說不出口了。
“哦,沒誰……啊,我鍋要燒幹了。”易煊低嚷了一聲急忙跑回廚房。
劉阿姨只得說:“那你先忙,我走了啊。”
“劉阿姨慢走。”易煊在廚房裏喊。
晚飯沒費多少功夫,易煊做了涼拌黃瓜,西紅柿雞蛋湯,還有一個青椒炒肉絲。他沒舍不得給青年吃肉,不過是故意想氣他,或者說,是故意逗他。在易煊看來都差不多,反正讓青年有那麽小小的不愉快,他就愉快了。
院子裏支了張小桌子,兩人就在院裏吃飯,天色還沒完全黑下來,院子裏還有些暑氣,易煊在旁邊擺了個落地扇,輕緩的風從身上拂過,挺舒服的。
都是很簡單的菜,味道卻很好,盛知煦中午沒吃本來就餓,這會兒聞着菜香胃口大開,連吃了兩碗飯,又喝了不少湯,出了一身汗。
等他終于放下碗,向後一倒,靠在椅背上舒服地長舒口氣:“小孩,看不出來,你挺有一手。”
易煊沒像他吃的那麽快,聽了這話,他扒了口飯,無所謂地笑了笑,這話他聽得多了。
盛知煦說:“跟誰學的?”
“自學。”
盛知煦看着他,看得挺認真,像要從他臉上分辨出是不是在說謊,易煊也擡頭看着他,十分坦然。
天色漸漸暗了,兩人隔着張小桌子對坐,昏沉的暮色中彼此的五官都顯得模糊,就這麽對看誰也看不出個什麽來。
但易煊還是先低了頭。
青年的眼睛像藏了星子,在這樣的光線下依然顯得明亮有神,讓易煊沒來由地有些緊張。
他飛快地扒了口飯,聽到青年不緊不慢地說“那你真是很棒哦。”
院子裏漸漸暗了。
“有燈嗎?”盛知煦問。
易煊起身走到堂屋門邊,拉下靠牆的燈繩,一盞懸在門前檐下的燈亮了起來,一團橘色的光亮罩在了這一小片空間,四散向這個安寧的小院。
盛知煦還是靠在椅背上坐着,整個人帶着放松下來的懶散,他從兜裏摸出煙,朝易煊遞了遞:“抽嗎?”
“不會。”
盛知煦挑了挑眉,抽了根煙出來點燃了淺淺吸了一口:“沒學過?”
易煊已經吃完了飯,這會兒也有點飽足後的困倦,他靠着椅子懶洋洋地說:“不喜歡。”
盛知煦沒再繼續這個話題,将椅子調了個方向,面朝着院子默默地抽着煙。
易煊眯了眯眼睛,也不知道是不是腸胃得到慰藉之後人的精神也跟着柔軟,他看着橘色燈光下青年的側臉,感覺這一刻的他似乎并不像白天所見時那麽銳利,帶着凜冽的氣場,易煊單方面決定大度地不再計較他那些令人不快的舉動,比如拿水管抽他。
不過他沒忘記晚飯前青年因為一通電話而憤怒,甚至說出了“活着還有什麽意思”那樣的話,易煊不清楚那是不是一時激憤口不擇言,他只是沒辦法忽略這些話給他帶來的隐隐的不安。
青年一只煙快要抽完,易煊說:“煙不是好東西。”
盛知煦轉頭看看易煊,易煊也看着他,神情間有幾分超出他年齡的嚴肅。
盛知煦愣了愣,輕笑一聲,把煙摁滅了丢進垃圾桶,拍了拍手說:“今天心情好,我來洗碗吧。”
易煊立刻瞪起眼睛,不服氣地說:“什麽話,本來就該你洗,我煮的飯,碗還要我洗,你把我這兒當什麽了?”
盛知煦看着他,嘴角勾了勾:“小孩還挺計較。”
“不是計較,這是原則問題,”易煊板着臉,“也不要叫我小孩。”
“在我面前你就是小孩。”盛知煦眼裏的笑意加深。
易煊皺着眉:“我18了。”
“哦,我27,大你快10歲,你不是小孩是什麽?”盛知煦伸指敲敲桌子,“趕緊,收拾桌子,我洗碗,你收碗。”
易煊覺得這個嚷着比他大了10歲的大人比小孩還會耍賴,剛還說別人計較,轉眼他就連收碗洗碗都要分工。
“快點啊。”盛知煦催促。
易煊默默嘆口氣,起身收拾了桌子。
他說:“你就暫時住兩天啊,等我叔回來把房租退了你就走。”
盛知煦無所謂地說:“行。”
晚上洗了澡,易煊又給易德昌打了電話,還是關機,他只得又打給劉英。
“嬸兒,我弟醫生那兒怎麽說的?”易煊說。
劉英嘆氣:“今天在發燒,驗了血,有幾個指标不太好,明天還要再做具體的檢查。”
易煊擔心:“我明天來看看吧。”
“別了,來一趟路上來回就好幾個小時,大熱天的,你別跑了。”
易煊又問起易德昌,才知道易德昌今天在醫院守夜,手機沒電了,要等明天劉英把充電器帶去。
又說了幾句挂了電話,易煊撓了撓頭,去儲物間拿了臺小小的臺扇出來。
家裏沒裝空調,他準備把這臺風扇擦幹淨,拿去樓上給今天這位新來的房客用。
雖然說只讓人暫時住兩天,他也不想在這些小事上苛待了青年。
臺扇收起來的時候罩了塑料膜,倒是沒多髒,易煊插上電源試了一下,太久沒用了,葉片轉起來會有“吱吱”的刺耳的響聲。
易煊關了風扇,去櫃子裏拿出一個小工具箱,從裏面翻出一個尖嘴的小油壺,他準備給風扇上點油。
桌上還放着他上午拆開的音箱,就是劉阿姨讓他幫忙修的那只,那時候他打開檢查了一遍,有幾個固定的螺絲特別小,他才把配套的螺絲刀找出來,背上就挨了抽。
易煊把瓶子裏的機油倒進尖嘴小油壺裏,身後傳來輕微的腳步聲,他轉過頭,看到青年從樓上下來。
盛知煦手裏拿着手機,對上易煊的目光,朝他晃了晃手機:“你這兒有wifi嗎?”
“有。”易煊放下手裏的東西,手伸向盛知煦。
盛知煦把手機放到易煊手裏,易煊手指飛快地點劃幾下,輸入密碼等了幾秒,疑惑地“咦”了一聲,又重新點劃幾下,擡頭看看盛知煦,說:“連不上。”
他有點不放心,拿過自己的手機看了看:“奇怪,我的還連得好好的。”
盛知煦皺着眉:“我剛才試了,4G3G也連不上。”
易煊愣了愣,心想大概還是今天那塊碎磚頭惹的禍,手機是真被砸出問題了,表面看着沒事,內部出了問題。
想到是為了幫他擋那一下才被砸壞了手機,易煊心裏有點過意不去:“你要修嗎?就是我們鎮上可能修不了,要去縣裏。”
他認得青年用的水果手機,樣子挺新,拿去縣裏就是能修估計也得費些時間。
盛知煦把手機拿回去在手心裏拍了拍,對易煊的提議不置可否:“再說吧。”
他往桌上看了看,問:“你在做什麽?”
易煊說:“上點油,等會兒拿上去給你用。”
盛知煦往旁邊移了一步,倚着桌子站着,低頭看易煊給風扇上油。
易煊拿着尖嘴小油壺,尖嘴伸進風扇的葉輪和連接的軸承處滴了幾滴機油,都滴好之後,易煊又插上電源,再打開風扇,一開始轉動起來還有那刺耳的聲音,多轉一會兒聲音就沒了。
易煊拔掉電源線,拿起抹布想把風扇再擦一擦。
兩個人誰也沒說話,頭頂的吊扇“嗡嗡”地轉着,盛知煦也已經洗過澡,易煊能聞到他身上淡淡的香皂味。
這讓他突然有些不太自在。
雖然這感覺讓他很莫名,在學校裏男生打完球還會一起洗澡沖涼,他從來沒覺得有什麽,何況這還是在自己家。
易煊悄悄瞥了青年一眼,暗暗把這些不自在歸結于青年比自己要高那麽幾公分,站得近了會讓自己有壓迫感。
他默默挺直了腰板,脊背拉出一道筆直鋒利的線條。
“你叫‘易宣’?哪個‘宣’?”盛知煦突然問。
易煊看看他,轉身從抽屜裏翻出一個舊筆記本,又扒出一支筆,随便翻到一頁空白頁,在上面寫下一個“煊”字。
他的字不算特別好,但端正,很有“骨頭”。
“你呢?”易煊看着青年,眼裏帶着點挑釁,也或者是期待。
下午在派出所老胡要他們留報案人信息,青年有簽字,但那會兒易煊沒看。他覺得自己問都沒問過人家的名字,偷偷站在旁邊看,不太好意思,也不大禮貌。
現在青年主動向他提了問,這讓易煊生出了些興奮,就好像,終于到了這一刻似的。
盛知煦伸手抽過易煊手中的筆,就在那個“煊”字下面,刷刷幾筆寫就,把筆放下。
易煊低頭,看着紙上那三個潇灑英氣的字,心中默念,盛、知、煦。
名字好聽,字也好看。
易煊在心裏郁悶地嘆氣:老天爺可真偏心啊。
他不禁又瞥了瞥一臉淡然的青年,心想,這樣的人,怎麽就會覺得“活着沒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