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天子春蒐(六)
天子春蒐(六)
高廷站在天子大帳中,臉上挂着溫良笑容,克制有禮帶着幾分疏離,舉着酒杯向帳內人敬酒賠罪,他喝完三杯正要回到席位,不經意瞥見了草場上嬉鬧的二人,暗中收回了視線。
“還請見諒,酒後見風實在頭疼,若非是半路遇到虞畫師,恐怕早被野獸分食了。”
帳內賓客多是大笑,包括皇帝在內,認為是太子風趣。皇帝笑着拍了拍貴妃的手,貴妃面上浮現一絲淺笑,那笑容下是無盡的哀怨,明眸皓齒間是無言的絕望。
“生死全由人,身心不由己”……“她不該被人可憐,這世上沒有比她還堅韌的女子了”……
虞懷蘇的話回響在高廷心間,如同一點熾猛火焰,将他心中的永夜天幕燒出一個窟窿,而她如太陽照耀下來。
大帳中只有楊曉攀,露出狐疑的目光,顯然他對高廷話的真假有些懷疑。暗中行事之人,總會喜好懷疑,懷疑一切的真假,還自作聰明的以為神不知鬼不覺。
拓拔應乾朗聲道:“這裏剛有些回暖,野獸已忍受食物匮乏整整一冬,眼下的确是十分兇猛,還是小心為妙。”
高廷坐在席間微微颔首:“多謝拓跋王子提醒。”
楊曉攀假意安撫:“太子殿下頭疼可好些了?”
“好多了,方才虞畫師告訴了本宮一處穴位,按之可緩解頭疼。”高廷伸出手,向帳內衆人展示合谷穴所在,“就是這裏,按了片刻好多了。”
拓拔應乾輕笑道:“沒想到虞畫師還有這等涉獵!”
“本宮也倍感驚奇,她說只是愛看些閑書罷了。”
楊曉攀嗤笑道:“那虞畫師可真是謙虛了,她可是有陛下恩準在國子監講學的。”
高廷勾了勾唇,神情偏冷:“虞畫師的确有些謙虛,可這普天之下有真才實幹者,無一不是謙遜。恃才傲物之人恐難走得長遠,楊大人官拜尚書令,自然是懂得這個道理的,對不對?”
楊曉攀被高廷反制的啞口無言,無奈扯出難看笑臉:“太子殿下如此年輕,卻實在通透,真是我等之福啊,臣要恭賀陛下才是。”
他從席間站起來,朝着皇帝鞠躬行禮,皇帝看都沒看他一眼,擺了擺手制止了他。
“楊尚書,快坐下吧,不必如此興師動衆。”
“是,陛下。”
高廷一回到帳內,楊曉攀就試圖從他的話語中揣摩他方才動向,他并未給楊曉攀留下話頭,将自己酒後見風的經過說的滴水不露,一些細微的漏洞也讓人無法挑剔,因為他犯了頭疼。
當晚篝火散去,草場上重回寂靜,各自都回了各自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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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和貴妃有獨立的行宮,而皇家貴族們住在別的院中,本來慕岚郡主也是要住在別院中的,可她不願留在那裏受拘束,幹脆來和虞懷蘇作伴了。
太子有獨立的別院,不受旁人打攪,因此要隐蔽許多。
高廷換了一件絲質中衣,身上披着裘子,正坐在桌前處理奏疏。天子春蒐時期,朝中政務照舊安排在此,因此他也耽誤不得。
柳南星來時,高廷正埋頭于書案,神情稍顯凝重。
高廷聽到了聲音,頭也未擡:“發現什麽了?”
柳南星走到高廷書案旁,俯身在他耳邊道:“拓拔應乾準備直接從玉華宮北上了。”
“本宮若是他,也會如此。”
“拓拔應乾此番着急離開,是因為北異大王想看那副上元盛景圖。”
高廷擡起頭,讪笑道:“着急看一副徒有華麗的盛景圖?看來他們讨要這幅畫的目的并不是為了盛安城輿圖,而是另有目的。”
柳南星神色不解:“似乎是這樣。”
“楊曉攀那邊有什麽消息?”
“殿下和虞姑娘出城那日,他早就派人在盯着遠朝村學堂了。鄭氏嫡女曾來盛安城找王家夫人打聽虞姑娘近況,應是在那時被楊曉攀發現了,然後就派人盯着。其實他也派人盯了太子府,可殿下技高一籌,是換上了我和輕水的衣裳離開的。說來那楊曉攀也是大意,兩邊人傳來的消息不一樣,若是推敲一番自然會發現端倪。”
高廷斂眉垂眸,若是虞懷蘇知道鄭容禾是為了打探她的消息,才暴露了自己的行蹤,她該會痛不欲生吧。可這終究是瞞不住的。
“是他被野心蒙了眼。”
柳南星從袖中掏出一封密函,遞到高廷桌上:“殿下,這是防禦使郭轸傳來的密函。”
密信被封在一個牛皮制成的圓筒裏,粗細約有兩指,由封泥覆蓋開口,封泥上有特殊的印記。
高廷慢慢将其打開,取出裏面的信紙,那張紙并不大,約有一掌見方,字跡卻是密密麻麻的。
紙上內容并不樂觀,甚至是讓人氣憤,高廷看着也漸漸皺起了眉。柳南星見狀也不敢發問,只能等他看完。
高廷舉着密信在燈火旁點燃,他松開手火團,落在地上燒成一灘灰燼。
柳南星輕聲詢問:“殿下?究竟發生什麽了?”
高廷沉吟半晌才開口:“你即刻回信給郭轸,待春蒐結束後,本宮随拓拔應乾一同前往邊疆。”
柳南星大驚失色,連忙勸阻:“殿下不可!若是貿然前往邊疆,北異人恐會對你不利,你是南虞的未來啊!”
高廷站起身,饒過書桌走出來:“正因如此才要和拓拔應乾一同前往,本宮倒要親自去看看,那北異王室何以如此嚣張,竟然連南虞的防禦使都不放在眼中。”
不久前,高廷給郭轸回信,讓其春後出使北異面見王室,若是路上遇見流匪作亂可自行擊殺,将流匪随身佩刀帶去面見。郭轸照做了。
面見北異王室之時,對方也是以禮相待,他将那一包佩刀呈上後,對方也并無異樣。可當北異王室派人查驗佩刀之時,王室衆人卻突然翻臉了,還将郭轸等人趕了出來。
郭轸推測原因就出在那些佩刀上,眼下他正在着手調查那些北異人用的佩刀。
高廷此番前決定前去邊疆,就是為了與郭轸見面,弄清那些流匪的真正來歷。按照郭轸傳回的密信中所說,這些流匪似乎與北異王室有密切關系。若真是如此,那就驗證了自己先前所做的推測,流匪騷亂是北異王室為了試探南虞的手段。
他知道自己動身前往邊疆,必定會引起北異和西夷的注意,甚至會有性命之憂,所以他不得不與拓拔應乾同行。
若想謀害高廷,明或暗,內或外。他和拓拔應乾同行已是在明,北異自然不會輕舉妄動,至少不會在明處行動,而西夷若是在明處行動,那無疑是與兩國為敵。
若北異和西夷都在暗處行動,無非是與高廷身邊人合謀,或是将禍水東引。此此高廷前往邊疆只會帶着親信之人,因此與身邊人合謀加害根本行不通。
唯一剩下的辦法就是各自暗中行動,多年前西夷與北異已徹底決裂,兩國也絕不會合謀暗動。
先皇在世時,北異和西夷就對南虞這塊沃土垂涎已久,兩國甚至曾以聯姻建交,意圖合力攻下南虞。
西夷美女久負盛名,西夷大王将自己最疼愛的公主許配給了如今的北異大王,只是還沒與北異大王完婚就香消玉殒了。
當時送親隊伍途徑三國互市之地,聲勢十分浩大,這也引起了防禦使郭轸的注意。
先皇命他阻止兩國交好,于是郭轸率領一小隊人馬混入送親隊伍,擄走了西夷公主,特意留下書信表明公主已心有所屬,是為逃婚離去的。郭轸擄走公主後,分別派人扮作北異和西夷人士,在兩國中分別散播公主逃婚和北異大王早已娶妻的謠言。
公主留信逃婚,送親隊伍大驚失色,迅速上報了西夷大王。還未等西夷大王相處對策,邊疆之地就已謠言四起,迅速傳到了北異王室耳中。
北異王室認為是西夷公主逃婚折辱了北異。西夷大王聽說是北異人故意散播公主謠言,以為北異大王有了妻室不願當面悔婚,故意侮辱自己的女兒。
由于西夷公主仍舊下落不明,兩國關系随之降至冰點。直到半年後,在北異西夷接壤的河西之地,西夷大王發現了公主屍身,從此西夷與北異也徹底決裂了。
因此無論哪一方暗中行動了,最後發生什麽後果,都必将會推到另一方身上。
若真有意外發生,便可坐山觀虎鬥,這也是高廷想要看到的。
再者拓拔應乾突然決定帶畫返回,若是高廷也離北異近一些,或許就能查到一些關于他真正目的的蛛絲馬跡了。
看來,這趟邊疆之行,他注定要去了。他必須要找一個好的理由前往。
高廷忽然想起那張素淨的臉,釋然一笑,是時候将大漠風光展示給南虞了,想來以拓跋應乾來南虞的理由,前往邊疆十分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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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懷蘇旁觀過幾次天子圍獵,宏達場面讓她對畫中場景也有了不少想法,她也問過了陳公公後續行程,是以提前做好了排布,準備回宮前完成這幅長卷畫。
皇帝為她專門設下一帳,帳子并不大,以供她單獨安靜作畫,一面留意草場風光。
這日天高雲闊,偶有微風吹來陣陣青草香,風是暖的倍感舒适。草場上有許多人縱馬馳騁,慕岚郡主身騎白馬,在一衆男子中格外顯眼,赭石色袍子在風中獵獵作響。
與她同行的是高廷和拓拔應乾,拓拔應乾一席墨綠色胡服,身下騎着一匹紅鬃馬,在面追逐着慕岚郡主。
二人騎馬跑上小丘,在碧草白雲間策馬疾馳,熱烈張揚,肆意如風。
高廷騎着一匹黑色駿馬,并未跟上二人,而是放慢了速度,回頭望向了營帳方向。他離營帳很遠,明明什麽都看不大清,卻還是一眼找到了那個小帳包。他朝身後騎馬的随從招了招手,偏頭說了些什麽,随從立刻策馬朝着營帳趕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