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宮廷秘聞(四)
宮廷秘聞(四)
“民女只想知道實情和結果。”
“她死了,秘密處斬。”
“她死前可說過什麽?”
“她被關在掖庭獄,父皇不準任何人見她。”
“那學堂中的孩子們在哪?”
“放回原地。”
“陛下親審那日或是行刑那日,殿下可在場?”
“親審那日本宮在。”
“她說了什麽?”
“她說她是一縷枉活十數載的游魂,因斥詩一案被族譜除名而僥幸躲過滅門一死,隐姓埋名十數載漂泊無依,如今唯有一死才能得其歸宿。私辦學堂只為收留那些無處可去的乞丐,而非有意禍亂民心。她求父皇開恩,求一切罪責降于己身,所以那些女童才被放歸原地。”
虞懷蘇聽完高廷講述,早已淚流滿面,不住地對高廷道謝。
虞懷蘇将她視為心魂的支柱,原來這根看似堅不可摧的支柱早已裂痕滿身。如今她死了,什麽遺言也沒留下,虞懷蘇的心魂也空了一大塊。
“殿下,她究竟是因為什麽才獲罪的?”
“涉及宮廷秘聞,本宮不能說。”
此刻虞懷蘇也顧不得什麽禮數周全,拉住太子的手追問:“殿下,求求殿下了,我絕不會說出去一個字,求殿下……”
高廷垂眸看向虞懷蘇,她正萎靡在自己腳邊,仰着臉懇求自己,素淨的臉上淌滿淚痕,這朵潔淨不屈的蓮花終于倒向了自己。
他俯下身,擡手為她抹去淚痕:“好,本宮答應你。”
高廷将那則不準被人提起的秘聞告訴了她,她如遭雷劫。鄭容禾竟與當今貴妃有如此淵源,她曾是貴妃的姑姐。
鄭容禾已經躲了皇城十幾年,最終還是回到了這裏,回到了皇城最中心,如今身在內宮掖庭獄竟讓她安心。
這裏四處散發着潮濕黴味,還有隐隐約約的腥臭之氣,那是死亡和腐爛的味道,正向鄭容禾顯露出牢獄最真實的一面。
或許十幾年前,在這裏,也曾有鄭氏罪人關押于此。
她知道自己過不久也會喪生在這間牢獄,她的血會流在地上,再融進地磚泥土,然後幹涸成污濘,最後也為這牢獄之中增添一絲腥臭。
可她并不害怕,甚至坦然,她一人死卻能保住六個孩子的生,她死的心甘情願,這也是她早該在十幾年前迎來的結局。
是偶然讓她多活這十幾年,養育這幾個孩子,一切都值得了。
牢內幽暗,只有幾縷月光從小窗透進來,鄭容禾靜坐牢中,伸手撫摸着身下土地,輕聲呢喃。
“背燈和月就花陰,已是十年蹤跡十年心。”
原來鄭容禾身上無處不在的哀傷并非是憑空而來,而是她積攢了十數載而不能言說的心事。
原來那天夜裏,她就早有預判,或者更早,在虞懷蘇進宮那天起,她就已經預知了自己的死期将至。
冥冥之中,是天意使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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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日,虞懷還見到了另一人,一個讓她意想不到的人,王太傅之女王文君,她跟随太傅而來。
王太傅和太子讓二人單獨談話,因為王文君是專程來找虞懷蘇的,她一來便表明了自己的目的,以及同窗身份。
虞懷蘇頓時明白了,為何自己會對她倍感親切熟悉。
二人相對嘆息,因為彼此都無能為力,最後還是王文君開了口。
“學堂中那些女童怎麽辦?”
虞懷蘇搖搖頭,臉上浮現出心疼:“我一時也不知該如何是好,現今又回不去,那些孩子只有喜妹懂事些,可她自己還是個孩子,任她再細心也不能事事周全。”
王文君聞言也頹敗下來,沉默良久突然靈光一閃:“或許我可以照顧她們幾個。”
“你久居閨閣,王太傅絕不會準許你抛頭露面,又如何能夠照顧她們?”
“此事我會找爹爹說通的,他定會同意的。”
即便王文君說的斬釘截鐵勝券在握,虞懷蘇依舊隐隐擔憂,私設學堂已是不被準許,王太傅絕不會準許自己的女兒再因此事涉險。
可是最終王文君還是說通了王太傅,并且王太傅還派出了家中侍衛跟随,以免她在遠朝村遇到危險。
虞懷蘇雖不知她是如何做到的,卻也可以想象其中艱難。她很像鄭容禾,堅韌不屈,溫和卻充滿無盡力量。
村中學堂成了王文君第二個家,在這裏她自由自在,想讀多久書就讀多久,不用在乎白天或是黑夜,沒有世俗禮教約束,她很享受。
鄭容禾死後,還有一個王文君。
僅承蒙鄭容禾一年教誨,卻銘記終生,王文君正慢慢朝着她靠近,也許她們本就是同一類人。
在幾千年歲月長河中,世間的歷史總在不斷重演,男尊女卑的時代中,或許也曾有女子不願受教條禮數的腐化,也曾奮起反抗,可是史書的執筆者不肯為這群女子浪費半點筆墨,史書上只字未提,她們就這樣淹沒在歲月洪荒之中。
讀史明智,可女子的歷史無處安置,只好把她們推上高臺,讓女子來承擔亂世禍國的罪名。
之于妲己,之于褒姒,只因推脫給史書中不能開口的女子更容易,更無人會為其深究根由。
看到王文君義無反顧投身到學堂內,虞懷蘇立下讓更多女子讀書明理的志願也更加堅定,她不僅要讓女子讀書明理,還要讓她們擁有能夠為自己正名的智慧。
她會去踐行,她一定要去踐行,她一個人無法踐行到底,那就兩個人去踐行,抓住所有可能幫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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軟禁一個月後,虞懷蘇再次踏進這座深宮,這日天朗氣清帶着春日的暖融融,也破開了籠罩在皇宮上的舊日陰霾。
有些人裝作忘記,有些人不願提起,只有虞懷蘇不會忘記,在她被軟禁的一個月裏,她此生最親最敬的人死在這裏,悄無聲息,屍骨盡銷。
這段時間裏,南虞迎來了春社祭祀,上到皇家貴族,下至平民百姓,無一不重視,可最為隆重的還是皇宮內。
春社前後恰逢皇家祭祖,廣王也帶領一家老小回到了盛安城,自高淵即位後,将兄長高鴻被封為廣王,封地遠在嶺南,除了祭祖外高鴻與高淵兩兄弟再無相見。
嶺南之地雖然酷熱,可無需理會朝政,與妻兒子女倒也生活的快樂。
先皇在位時期,高鴻本是太子,德才兼備文韬武略,年少時開始為國征戰,換來了南虞與北異西夷兩地的和平,可謂是戰功赫赫。
高鴻在外征戰與武将來往甚密,而文臣為了鞏固自己朝中地位,在高鴻班師回朝前向先皇谏言,稱高鴻擁兵自重其心不軌,即便高鴻不曾有謀反之心,可先皇卻聽信了文臣讒言。
在他回朝後先是卸了兵權,将他一家軟禁在太子府中,兩年後便用性情懶惰才疏學淺的名義罷黜了他的太子之位。
之後文臣舉薦二皇子高淵,先皇死後高淵即位,南虞國勢日漸頹敗,若非有高鴻多年征戰邊疆換來這三十年的和平,恐怕北異的鐵騎早已踏進盛安皇城之中了。
民間對于高鴻的呼聲頗高,高淵也忌憚高鴻在朝中的舊部,因此将那些與高鴻交好的武将統統發往了邊疆之地鎮守。
那些武将不滿高淵,幾度想擁護高鴻謀反稱帝,卻被高鴻嚴令禁止。高鴻征戰在外早已看遍了百姓流離失所的慘狀,他不願南虞百姓受同樣的苦,更不願與親兄弟兵戎相見。
只要國家太平,他也不必非要去争那個皇位。
二人進宮後,高廷依舊前往宣政殿上朝,而虞懷蘇則被皇後的侍女領走了。聽侍女說是嶺南來的慕岚郡主已年至十六,皇後要為她做美人圖,好給郡主選一個好夫婿。
慕岚郡主是廣王之女,本名高彥靜,她還有一個哥哥名叫高彥修,皆是廣王與廣王妃所出。兄妹二人脾氣秉性各不相同,妹妹與廣王夫婦一樣好武,而哥哥高彥修好文,因此他與家中關系顯得冷淡。
在當今皇帝治下的南虞,重文輕武風氣盛行,而這慕岚郡主卻偏要舞刀弄槍,這與尋常的名門閨女太過不同。
虞懷蘇聽說這位慕岚郡主後,不由得好奇起來,她也想見見這位南虞好武的郡主。
皇後的掖庭殿前,正有一位身着華貴禮服的女子,滿頭黑發梳成了時興的樣式,發間插滿珠翠金釵,肌膚白皙美得淩厲,身形高挑而纖細,卻無弱柳扶風的嬌弱做作。纖纖玉指搭在弓弦之上,一張弓被輕松拉開。
飒爽英姿,以至于身上的紅妝都淪為陪襯,這樣的美人更适合武裝。
美人松開手,那支箭應聲離弦,穿進池塘對面的竹林。她收回弓,身旁的奴婢趕忙跑到對面,去查看弓箭去向。
皇後正坐在她身後,笑着為她拍手:“靜兒,你這弓箭射的越來越好了。”
美人轉過身來,笑容明朗:“靜兒苦練許久,就是為了在皇後娘娘面前展示展示。”
皇後被她甜言蜜語逗得開心:“那本宮怎會讓靜兒白白展示,今日本宮請了畫師過來,給你畫一幅美人圖。如今你也已十六歲了,是時候說一門婚事了。”
奴婢從對岸撿回了弓箭,箭上中了一只野鴿子,高彥靜從奴婢手中接過獵物,笑着對舉起來看向皇後,并未回答被提起的婚事。
“皇後娘娘,看靜兒射中的獵物,是不是又精進了不少?”
皇後笑着點了點頭。
高彥靜提着獵物走到皇後身邊:“等廷哥哥來了,定要讓他瞧瞧,去年靜兒箭術還比不過廷哥哥,今年還要再和他比試比試。”
提起高廷,皇後有些低落,她輕嘆道:“唉……那你可要好等了,如今你廷哥哥開始參決朝政,每月也只能來看本宮一回。”
高彥靜并未洩氣,反而安慰着皇後:“那靜兒就去求陛下,讓廷哥哥來掖庭殿與靜兒比試,這樣皇後娘娘就可以見到他了。”
皇後輕笑道:“到時只怕你們倆一心只想比試,反倒忘了本宮了。”
高彥靜挽住皇後臂彎,語帶撒嬌:“不會的,皇後娘娘放心。”
此時,侍女帶着虞懷蘇到來了,虞懷蘇打遠處便瞧見了皇後身邊的美人,見到美人裙邊的弓箭,不用猜想就知道是慕岚郡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