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上元盛景(五)
上元盛景(五)
直到日頭曬得頭頂發燙,鄭容禾才緩緩低下頭,苦澀笑笑繼續趕往王氏本宅。
來到王家大宅時,碰巧遇見王夫人出門,鄭容禾趕忙上前,卻被王夫人身旁的家仆攔下,一把将她推倒在地。
家仆語氣不善地呵斥:“你這婦人有幾個膽子,竟敢阻攔我家夫人!”
王夫人斥責道:“不得無禮。”
鄭容禾吃痛悶哼一聲,撐着地面站起來,姿态恭敬:“我無意沖撞王夫人,實在求助屋門才來相求。王夫人……”
王夫人轉頭看向鄭容禾,細細打量才認出了她:“你是……虞畫師親人?”王夫人只見過鄭容禾一次,就是女史宋安接虞懷蘇進宮那日。
鄭容禾連連點頭:“是,王夫人。”
王夫人轉過身來,走向鄭容禾:“你可是為了虞畫師來找我?”
“是,小虞兒入宮已有半月餘至今而歸,我知道王夫人并非尋常人,想勞煩王夫人打探她的消息,家中實在放心不下。”
“原來如此,她竟還在宮中。”
“王夫人,我只想知道她平安與否,請夫人成全。”鄭容禾跪在王夫人腳邊,臉上盡是擔憂之色。
王夫人見狀趕忙将她攙扶起來:“快起來,快起來,我會托人在宮中打探的,一有消息便告訴你。”
她躬身行禮:“多謝王夫人,多謝。”
“不必客氣,虞畫師聰慧娴靜,也不必太過擔心,你先回去等消息吧。”
鄭容禾點點頭,感激之情溢于言表,目送王夫人離去。
得到王夫人同意,鄭容禾也稍稍松了一口氣,她原本以為自己要多光顧幾次,沒想到王夫人這麽快就同意了。
既然來到盛安城,她便給幾個女孩子買了些吃的,拎在手上走出了點心鋪子。街上幾個不足十歲的孩子正在沿路乞讨,身上髒兮兮的,衣衫褴褛,有的孩子甚至都沒有鞋子穿,有的僅用稻草編成墊子綁在腳底。
鄭容禾見這些孩子可憐,又想起家中幾個小丫頭,不由得心軟了。朝幾個孩子招招手,把他們叫到了身邊,把點心分給了這幾個乞讨的孩子。
幾個孩子捧着點心大口吃着,吃着吃着就開始掉眼淚,鄭容禾看着這些孩子,溫和地笑起來。
“別急,慢慢吃。”
不遠處,正停着一輛華貴馬車,楊曉攀坐在馬車中,将這一幕盡收眼中。他看着乞丐中那個女人眯起了眸子,眼底透露着狡詐和殺意,讓他沒想到的是這個女人竟然活着。
果然這個女人就是個隐藏的禍因!從前是,現在亦然。
一旁的侍衛感受到了楊曉攀外露的殺氣,立即貼過去問:“尚書大人,可要屬下去除掉她?”
楊曉攀略作沉思:“暫時不必!死也要死在必要之時,給我盯緊她。”他放下簾子,不再看那刺眼的場景,對外面的車夫道:“回府!”
“是,大人!”
車夫朝着馬兒甩出鞭子,鞭子發出的聲響回蕩在街中,引得路人側目觀看。
鄭容禾也聽到鞭鳴聲,擡頭看去時,只聽到馬蹄和車輪遠去的聲音。她并未在意,笑着打量圍在身邊的孩子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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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整日,虞懷蘇待在太子府中百無聊賴,實在悶不住了就和輕水到花園中逛逛,所幸太子府花園夠大,奇石林立,小橋流水各有不同,每次去都能看到別樣景致。
太子整天都不曾回府,虞懷蘇還問輕水往日裏太子是否回府,輕水告訴她太子多是早出晚歸。虞懷蘇心內一緊,原來每日他都是送她回來,而後再出門忙其他事務。看來因為她,太子改變了往日行程習慣。
天色暗下來時,高廷才回到太子府,彼時虞懷蘇正在花園秋千上坐着,前往寝殿的途中瞥見了她。
一旁的輕水瞧見了高廷,悄悄拽了拽虞懷蘇袖子,小聲提醒着她。
虞懷蘇這才看見太子正站在不遠處,趕忙從秋千上站起來,同輕水一起行禮。
“太子殿下。”
高廷站在原地向虞懷蘇招手,夜色中看不清他的神情,她趕忙走了過去:“殿下還有何事?”
高廷嗤笑道:“何事?速速取上元盛景圖送到本宮寝殿。”
虞懷蘇颔首道:“是,殿下,民女這就去取。”
太子吩咐,虞懷蘇自是不敢耽擱,白日裏她已将晾幹墨跡的畫收了起來,回到房間拿起畫筒立刻返回太子寝殿。
寝殿正門開着,虞懷蘇站在門外道:“太子殿下,民女将畫取來了。”
“進來。”
虞懷蘇走進廳堂,廳堂左邊是書房,右邊是卧房,只是書房中并不見人。她暗暗收回視線,正要朝卧房內看,高廷已站到了她身旁,她眼神瞬間慌亂了。
高廷此時已換下了朝服,身上穿了件輕便長衫,肩上披着一件白裘,閑适慵懶,芝蘭玉樹。高廷沒理她,徑直走進書房坐在桌前,而虞懷蘇還站在書房外。
“把畫拿進來。”
聽到叫她虞懷蘇才走進書房,,畢恭畢敬将昨夜通宵繪制的盛景圖遞到桌前。
“殿下請過目。”
“來人,搬張椅子進來。”
侍女很快搬來椅子,擺在書桌對面。他從畫筒中取出紙張,小心展開畫卷,頭也不擡的道:“虞畫師,請坐。”
這次他終于想起沒有椅子的事了,虞懷蘇依言坐下,靜靜等待太子作出點評。點評遲遲不發,她漸漸神思飄忽,忽然視線定在書桌下,高廷赤着一雙腳,踩在刺繡精致的地毯上。
尚未回暖的夜裏,看着桌下那雙赤腳,虞懷蘇不由得打了個寒顫。高廷仍伏案揣摩着盛景圖,虞懷蘇只好主動詢問:“殿下,畫上可有哪裏需要改的?”
聞聲,高廷擡起頭看她一眼,彎起一條胳膊撐在桌上,手抵在額頭上,指腹輕敲着頭發。整幅畫寫意夢幻,場面看起來十分華麗盛大,也并未有透露絲毫街道輿圖,在他這裏是能夠過關的。良久才回應她:“并無更改之處。”
“既然如此,這幅畫可是由殿下保管?”
他依舊沒有擡頭:“自然是由你保管。”
虞懷蘇暗自撇嘴,不明白太子為何既不提意見讓她改正,又不還畫讓她離開,只好耐着性子再問:“殿下可是還有話說?”
“頭上可消腫了?”
“殿下給的藥很管用,已經消腫了。”
“那便好。”
“還要多謝殿下。”
高廷終于擡起了頭,唇邊漾起一抹詭異笑容:“這話倒像是在埋怨本宮。”
虞懷蘇忙道:“殿下誤會了,民女并無此意。”
“果真?”
“果真!”
虞懷蘇低着頭,只露出兩瓣淡粉色的唇,這讓高廷突然回想起今早,她貼在自己頸窩時的樣子。
高廷收回思緒:“你做的不錯。”
“多謝殿下。”
“若明日拓跋應乾對此畫沒有異議,這件事就算辦成了。”
“那只剩兩件事了。”虞懷蘇有些欣喜地憧憬着,早日将三件事辦完,然後出宮去實現自己心中所想。
“是!”
高廷見她一心憧憬着辦完事後離宮而去,不知為何有些懊惱起來,仿佛見不得她如願離開一般。他倉促收回視線,再次被自己的偏執吓到了,随手拿起一本奏疏翻看着。
“帶着你的畫回吧。”
虞懷蘇尚在欣然之中,并未察覺到高廷情緒的轉變,從他書桌上拿起了畫筒。
“太子殿下,民女告退。”
高廷頭也不擡地對她擺擺手,直到她走出廳堂,他才擡起頭來,眼中寫滿了不悅,奏疏上的字一個也沒看進去,反而愈加心煩意亂,将手上奏疏重重摔在了桌上。
候在書房外的侍女聽到動靜,連忙跪在一旁,這是隐忍多年的溫良太子第一次這般。
“都給我出去,誰也不許進來!”
“是!”
他說的每個字都帶着寒意,侍女們不敢逗留,匆匆走出了太子寝殿,在殿外侯着。
殿外的柳南星見侍女們魚貫而出,臉上還帶着恐懼和慌亂,趕忙上前詢問。
“你們怎麽出來了?太子殿下呢?”
“是殿下讓我們出來的。”
“發生什麽了?”
“殿下似乎有些惱怒,從沒見過殿下像今日這樣。”
“怎樣?”
“殿下方才将奏疏摔在桌上,還說誰也不能進去。”
柳南星倍感驚訝,他自幼跟随在太子身邊,見識過他的隐忍多謀,即使面對多麽棘手的事情,也是雲淡風輕,更不曾見過他如此惱怒。
“好,我知道了。”
方才太子只見過一人,柳南星即刻來找虞懷蘇,而她正要睡下,開門時臉上有些許不悅,見是柳南星才稍有緩和。
“柳護衛,這麽晚有什麽事?”
他見虞懷蘇滿臉懵懂,似乎什麽也不知道,追問的話也沒必要說出口。“沒什麽,只是殿下要我叮囑姑娘,明日別忘了帶畫。”
“好,有勞柳護衛了。”
柳南星突然意識到自己的魯莽,一時沒來得及回應。
“柳護衛還有事?”
“啊……并沒有,姑娘早些睡,告辭。”
“好。”
柳南星轉身離去,虞懷蘇看着他遠去的背影,有些摸不着頭腦,深更半夜竟只是來轉告這樣簡單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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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虞懷蘇同高廷一起出現在宣政殿外,高臺下百官早已等候,二人從中穿行而過引得紛紛側目,多半是盯着她手中的畫。
她跟在高廷身後,手中捧着裝有盛景圖的畫筒,一步步走上高臺,猶如平步青雲一般。
門下省蔣沖和翰林院李青對視一眼,齊看向站在文臣首位的楊曉攀,二人未說一句話,一個眼神卻表述良多。
楊曉攀站在文臣首位,面色稍顯陰沉,讓他意外的是這個民間女子真的敢向皇帝交差,想必是受了太子的指點。
他望着二人走向高臺,微微眯眸,臉上依舊帶着傲氣。給拓跋應乾作畫并非易事,他不相信一個女子能讓兩國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