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太子府宴(五)
太子府宴(五)
這番言論新鮮有趣,放在處處充斥着教條的國子監實在太過叛逆,或許對整個南虞來說都是叛逆的,沒有幾人能對牛郎織女的故事有這般另類感悟。
他看着她素淨的臉,雙眸沉靜,沉靜之下是蓄勢待發的力量。他愈發覺得,留下她是對的,他可以捏碎她無數次,而她也能無數次自愈。她映在他眼底,翻湧着難以控制的癡迷。
學堂內的學生即将下堂,看了一眼便拉着她朝外走,邊走邊低聲斥責:“在國子監講這樣大逆不道的話!是誰教你這樣說話的?”
“殿下……”
“閉嘴!”
虞懷蘇想說的話,被他厲聲喝斷。
二人一路沉默,直到虞懷蘇被高廷拽上馬車時,她的頭再次撞在了車辇門框上。她的委屈一股腦湧了上來,昨日撞到頭,今日被他呵斥又撞到了頭,兩次遭痛的都是她。
一想到此處,委屈再也兜不住了,眼淚無聲滾落。
她哽咽道:“殿下,那些話民女只對你說過而已。”聲音斷斷續續,帶着哭腔的鼻音,委屈極了。
“國子監中多是王孫貴子,若被旁人聽了去,你與本宮都要完蛋。”
高廷扶着她坐到自己身旁,手一直罩在她頭頂上,以免她再次撞到。虞懷蘇哭得眼角很紅,頭頂痛得要命,扭臉看向一旁,她正委屈的不行。
可在高廷眼中卻成了受傷賭氣,方才的确因為自己她才撞到了頭,因而放緩了語氣:“很痛吧?本宮方才……”
虞懷蘇出聲打斷:“不痛!”
他側眸看她,整個人都氣鼓鼓的,他低頭一笑,從袖中取出一個精致瓷瓶遞到她面前。“這藥膏是本宮從太醫署找來的,消腫祛瘀效果很好,記得每日兩次塗抹。”
她扭着臉,吸了吸鼻子:“謝殿下好意,民女過幾日就好了。”
高廷沒有勉強她收下,轉手收回了瓷瓶。
“今晚府中要宴請拓跋王子還有尚書令楊曉攀,你身為父皇欽點的畫師,因此本宮有打算讓你一同赴宴。你意下如何,虞畫師?”
“殿下是在問民女意思?”
他點點頭。
虞懷蘇知道他并非真心實意問自己意見,他只要她的肯定回答,她轉過臉來問:“殿下是想聽真話還是假話?”
他勾唇一笑:“自然是假話!”
她深吸一口氣,無奈道:“民女只怕見識短淺,給殿下丢了臉面。”
“虞畫師是父皇欽點畫師,只要你賞臉到場即可。”他也将假話說的漂亮。
虞懷蘇扯出一抹苦笑:“哪裏,是民女榮幸。”
太子府門外,一衆侍從早已恭候,車辇停在府門前,高廷走下來後,輕水趕忙過去攙扶虞懷蘇。
高廷頓住腳步,回頭叮囑:“小心些。”
虞懷蘇正走下馬車,擡眼看向他:“是,多謝殿下。”
他又對輕水吩咐:“虞畫師撞傷了,你要好生照顧。”
“是!”
輕水得了太子吩咐自然不敢懈怠,連忙扶着虞懷蘇回房休息,知道她撞到了頭更加擔憂。虞懷蘇坐在床上,輕水站着查看頭頂傷勢,紅腫了一大片。
“虞姑娘,輕水去找些藥和冷水來,給您敷敷。”她沒等虞懷蘇說什麽,就急匆匆出門了。
房中溫暖,虞懷蘇很快就感到頭頂傳來的疼痛,又燙又癢又疼,仿佛數萬只螞蟻在叮咬,碰又碰不得,讓人十分痛苦。
好在輕水回來的很快,她找來一塊布包着些冰,輕輕放在虞懷蘇頭頂上。
“姑娘,先冷敷一下,一會兒給您上藥。”
“好,我自己舉着就好。”
虞懷蘇從她手中接過冰包,自己扶着。冷敷的鎮痛效果很好,此時已沒那麽難受了,只是效果短暫,取走冰塊痛感又很快回來。
輕水從腰間取出一個瓷瓶,正是高廷在車辇上要給她的:“這是太子殿下給姑娘的,能夠消腫祛瘀,一會兒塗上能好的快些。”
“對了,方才去找藥時,府中忙得不可開交,說是殿下要宴請北異來的王子。殿下吩咐了也要姑娘一同赴宴,塗上藥姑娘也要準備準備了。”
“我準備什麽?”
“當然是給姑娘梳頭更衣了。”
冰敷片刻後,輕水給虞懷蘇塗上了藥膏,又是冰敷又是上藥,頭發也變得淩亂了。她為虞懷蘇重新梳好頭發,又換上太子送的那套衣裙,還想要為虞懷蘇上妝卻被拒絕了。
天色暗下,府中內外燃起燈火,門外已停了三輛馬車,雖比不上太子車辇華貴,卻也不是尋常人家能用的。
明德殿中典膳局的人正忙進忙出,不多時便擺滿了膳食美酒。堂內已有賓客,北面主位一席,東西兩側各有兩個席位,只有西側一個席位是空的。
拓拔應乾與太傅王遠思各坐東西兩側首位,尚書令楊曉攀坐在王遠思一旁。三人都知道最後一個席位空着,只有拓拔應乾開口問了太子。
“太子殿下,不知這最後一位賓客何時入席呀?”
高廷笑得爽朗:“不急,本宮這就命人去請。”他拍拍手,侍女趕忙過去跪在一旁,他小聲吩咐侍女幾句,侍女便離開了。
侍女腳步很快,直奔府邸東南方向虞懷蘇的房間。侍女叩響了房門,門從裏面打開,輕水站在門邊,侍女道:“太子殿下請虞姑娘前去赴宴。”
輕水走進房中,将虞懷蘇請了出來,她對侍女道:“勞煩姑娘帶路。”
明德殿在太子寝殿南邊,因此路也是同一條。二人前往明德殿的路上,虞懷蘇望向寝殿前方,那裏燈火通明,歌舞聲不斷,宴飲正歡。
她心中忽然生出感慨,這酒宴中無處不是精致,燈火不息,酒食不止,其華貴奢靡尋常百姓一生難及。
若非是她被迫留在宮中,也難見識到眼前奢華。
侍女領着虞懷蘇走進明德殿,她朝高廷行禮問安。頓時席間三人都被吸引了目光,他們打量着堂中女子,停杯投箸無心歌舞。
王遠思臉上挂着些許不屑,楊曉攀眼中帶着鄙夷和輕視,最有趣的是拓拔應乾的神情,他戲谑的笑着,權當是看戲。他沒想到最後一位賓客竟是女子,這在南虞實屬罕見。
高廷環視三人一圈,将幾人神情盡收眼中,他暫時屏退歌舞,擡手示意虞懷蘇入席。待她坐下後,他才開口:“諸位賓客都已入座,容本宮來一一介紹,也不必拘禮。”
“席中唯有一位女子,她便是陛下親召進宮的畫師——虞懷蘇。”
幾人将目光紛紛投向她,并不見她慌亂,端坐在席間朝幾人略微颔首。
“虞畫師,你身旁之人乃是北異族拓跋王子,坐在對面的二人分別是王太傅和楊尚書。”
虞懷蘇雖是皇帝親召入宮卻是平民,即便太子說了不必拘禮,也該向幾人行禮。她在席前,對三人一一合手揖禮。
“民女虞懷蘇能與拓跋王子、王太傅、楊尚書同席而坐,實屬畢生榮幸。”
虞懷蘇話說的得體,可有人仍舊不滿意,其中最不滿的便是太傅王遠思。他自為官後就一直在國子監講學,德高望重,學生遍布名門,就連太子也曾是他的學生。
他冷哼一聲:“殿下,南虞何曾有過讓女子同席而坐的規矩,畢竟拓跋王子也在席間,咱們可不宜失禮。”
楊曉攀雖也有不滿,卻并不做聲,因為他知道席中女子,是能免百官背負賣國罵名的關鍵。
高廷沉聲道:“太傅,其實本宮更願意稱太傅為老師。南虞的确不曾有過女子同席而坐之事,可虞畫師已得陛下準許為拓跋王子作畫,本宮想借此機會引見給拓跋王子。”
王遠思眉頭緊鎖,睨了一眼虞懷蘇:“可這并不合禮數。”
虞懷蘇認出了,王太傅也在國子監講學,正是她第一次去正義堂時,那個講儒學的博士。被當面質疑,虞懷蘇依舊沉靜,這種事她已經歷過太多次了。在鄭容禾開辦學堂之時,在她為皇城夫人們做美人圖之時,都曾被人當面質疑,她從不向其辯解,這無疑是對牛彈琴。
被質疑時,旁人有無數個理由無數張嘴,一個人自然無法逐一辯解,兩只手更捂不住衆人的嘴。
旁人想聽的是求饒,想看的是自怨自艾,可她偏不讓其如願。質疑聲如大風撲面,她就這樣安靜坐在王遠思面前,不動如山。
一旁的拓拔應乾見之甚異,他以為南虞女子都是謹小慎微的,可她不卑不亢倒有幾分北異女子的風範。
北異與南虞不同,男女是平等的,甚至一些北異女子比家中丈夫地位還高。異族男子外出征戰之時,女子不僅能夠持家還能代理朝政,他的阿娘便是如此。
拓拔應乾有些欣賞這個南虞女子,他打斷了王太傅的質疑,帶着似是而非的笑:“太子殿下,王太傅,在北異并無女子不能同席一說,故而對我也算不得失禮。”
此話一出,頓時引起了楊曉攀與王遠思的注意,可他們生在南虞長在南虞,根本不會懂拓拔應乾這樣做的理由。
虞懷蘇詫異看過去,沒想到這個異族王子會為她說話,更沒想到北異女子處境好過南虞女子,她感激地朝他點頭致意。
高廷适時開口:“王太傅,拓跋王子是貴客,既然他都不介意,作為東道主也不宜再計較了。”
拓拔應乾豪爽的舉起酒杯,朗聲道:“北異向來粗礦,說話直來直去,太子殿下何兩位大人莫要介意,先幹為敬。”
除了王太傅,太子和楊尚書也端起酒杯,一飲而盡。高廷笑道:“拓跋王子果然豪爽,第一杯就由本宮和楊尚書陪同了,王太傅他進來不宜飲酒。”
拓拔應乾自然知道太子在為王太傅找借口,可他并不在意一個固執死板的老頭,此刻他更在意這個與衆不同的南虞女畫師。
“有殿下作陪已是榮幸,不知我可否同虞畫師喝一杯?”
他盤腿而坐,彎曲手臂支在膝上,手撐着額頭,仿佛一尊異域觀音像,俊美而神秘,充滿野性張力。
“拓跋王子,這就要親自問虞畫師了。”
拓拔應乾轉頭望向虞懷蘇,用蒼鷹一般的眼神盯着她:“虞畫師可否一起喝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