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月如鈎(四)
第九章:月如鈎(四)
卻說晏孤白那邊也早已追上了殷度。
殷度的“仙人信步”可稱天下無雙,他又一意往人堆裏鑽,是以雖然連累無數門中弟子遭了那鐮刀一般的“秋風斬”,卻也真讓他逃得了一時半刻的光景。
只是他今年畢竟已知天命,又如何能與雙十年華的晏孤白比拼體力?
晏孤白一刀過去,殷度便應聲而倒。
她卻不想那麽快就殺了他,因為他顯然清楚當年的內幕,那麽她便想知道,當年究竟是何人提議、何人應允,何人從何處得了那勞什子線報?
于是她抓住殷度的領口,一把将他提起。
剛想開口,卻見他面無人色,嘴唇煞白。他的胸膛劇烈起伏,正在大口大口地喘着氣,如同魚兒離水一般。
晏孤白心下大駭,不知這厮是為保命故意如此做态,還是真的有何不妥。
正猶豫間,卻聽那喘氣之聲越來越小,片刻之後便幾不可聞,最後就此斷絕,再無聲息。晏孤白伸手探了探他鼻息,已無半點反應。
想來殷度平日裏雖愛鑽研武道,卻是以內功與陣法為長,并未如年輕子弟一般日日苦功。今日忽而拔足狂奔,忽而親見月蝕,被擒之時更是心中惶急,竟是引發了心疾,過勞而死。
晏孤白默然半刻,只覺此人生前道貌岸然,最後死得如此窩囊,倒也算是“天道報應”。
驀然回首,卻見練雲歸亦在不遠處沉默地盯着殷度的屍身。
晏孤白剛想說些什麽,就見練雲歸背後白光一閃,卻是一把極快的劍。練雲歸神思恍惚,對此毫無察覺。
說時遲、那時快,晏孤白飛手便是一道寒芒過去,将那行偷襲之事的小人牢牢釘在了地上。
練雲歸悚然一驚,回頭一看,顧北辰被一根粗糙的樹枝釘在泥土之中,血流如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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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回過頭去,沖晏孤白感激地笑了一笑。那笑容卻是如此凄楚。
殺戮漸止,只餘滿地将死之人低微的□□聲。
晏孤白收了魔功,一輪明月又将漫溢的光輝灑向大地,溫柔地照拂着這一片修羅場。
場中所餘比之幾個時辰前,不過十之二三,幾乎皆為女子。都是一些被收作外門弟子的師姐妹,不然就是十數年來剛剛入門的,若不是為防大敵,她們興許都無緣坐上中秋宴的正桌。
她們從未被納入種種複雜而重要的計劃之中,是以從一開始便不明所以,現在也只是三三兩兩地立于庭院外圍,觀望着這一切。
忽而,轟然之聲再起,那“淩雲廳”本已半塌的屋頂全數凹陷下去,竟砸得周圍的牆壁也徹底崩落。
塵埃落定後,衆人驚訝地發現,那裏還藏着兩個人。
相較于滿庭的殺戮,“淩雲廳”自是一個避難的好去處。可戰局未半時晏孤白便将那廳門一刀斬斷,引得滿院地動山搖,那廳內光景便更不必說。立刻死于木石坍塌,或在魔頭刀下逃得一線生機,衆人紛紛選擇了後者。
卻不想,竟還有人躲在屋中。卻不知這二人是如何能在那天摧地塌之中保全自身的。
站在前方那位,是一名白發蒼蒼的老叟。見周身再無遮蔽,他便搖搖晃晃地走了出來。
他擡頭,看見了天上的明月,霎時間渾身顫抖起來,像瘋了一樣抱頭鼠竄,最後萎頓在地,口中兀自叨念着:“明月夜,殺人夜……”
見此情形,另一人連忙沖出,急急打斷道:“太師父!您又說胡話了!”說着,便伸手将那地上的老叟攙扶起來。
老叟從善如流地被他攙起,卻手搭涼棚遮在自己額頭上,擋住了月光。
扶他起身之人身着青藍衣衫,清俊文秀,正是田沐風那一晚上不見人影的二師兄,藍羽。
藍羽擡頭,向晏孤白道:“晏姑娘,這位便是我們南山上一任掌門秦守,也是在下的太師父。自從十二年前的那一夜之後,他便神識不清了……今年已是他生平第六十六個年頭,可是他卻聽說了‘明月報應’之事,惶惶不可終日,竟連那月亮都見不得了……”
晏孤白出言打斷了他:“說來說去,你是不是想求我放過他?也放過你?”
藍羽抱拳道:“冤冤相報何時了,他已近古稀之年,晏姑娘何不得饒人處且饒人,功德無量、自有福報……”
“冤冤相報何時了?”晏孤白冷笑道,“我且問你,若是有冤不報,卻要如何了斷?”
話音剛落,她便飛身而起,強行提起秦守的脖梗,逼他直視着月光,問道:“明月夜,為何是殺人夜?”
秦守驚恐地大叫。叫過之後他看向晏孤白雙眼,只覺其中寒芒比月光更冷,于是哆哆嗦嗦地答道:“明月夜,是明月教的祭典之夜,教中衆人堅信在此夜不宜動武,只宜休養生息,正是殺人的好時機……”說到最後,他竟嘿然而笑。
他的笑容如此刺眼,晏孤白忍不住一巴掌扇向了那涎着面皮的老臉。清脆的響聲過後,她将手在衣襟上擦了擦,才又拎起秦守問:
“這些秘事,你是如何得知的?說!”
“我、我……是、是有一次找到芳兒,芳兒告訴我的。”那一巴掌扇得太重,秦守說話有些含混不清了。
“芳兒是誰?”話剛出口,晏孤白驀然想起,與自己最親近的“芳姑姑”便與眼前這老叟一樣姓秦。
她出身的秦姓一族也算是個不大不小的武林世家,可是族中長輩不近人情,二八之年便要将她嫁到別人家去。她想再學武,可是名門正派都不肯收一個背族悔婚的女子,最終她才輾轉到了明月教。
十二年前的那一夜,芳姑姑帶自己逃離鴉山,又回教中尋找衆人屍骨……多番奔走,最後竟為保護自己而死。
思及此處,晏孤白猛地将眼一阖。兩行眼淚滾下,她偏頭看向自己手中提着的男子,冷聲道:“芳姑姑,她永遠都無法活到你這般年歲了!還有我娘,還有那麽多人……”
她猛然揮刀,血濺三尺,蓋過了悄悄蔓延開來的尿騷味。
“餘下的罪孽,你便到地下去贖吧!”
場中鴉雀無聲,卻聽得“撲通”一聲。
衆人望去,藍羽已然跪伏于地,哽咽道:“晏女俠!當年的一切均為師父、師叔與太師父所策劃,現在罪魁禍首均已伏誅……我與一群師兄弟,當年都不過是十幾歲的毛頭小子罷了!我們只是受了師門之命,方才……”
晏孤白憤然一笑,擡手一指練雲歸:“不過是十幾歲的毛頭小子?她當年也不過是個十幾歲的毛頭丫頭,為何就分得清何為正、何為邪?!”
場中衆人皆向練雲歸望來。她心中百味雜陳,一言不發地看着晏孤白揮刀解決了藍羽。
月色如洗……卻怎麽也洗不淨這滿世的罪孽。那些月色洗不淨的,今夜,終于被刀光洗淨。
一片流霜般的天地間,晏孤白從懷中出一朵玉兔堇。又或許該叫它‘銀月霜’。她含淚扯掉那朵花上的最後一片花瓣,将光禿禿的銀白花莖擲于浸滿鮮血的淩雲廳中。
在滿地血污的襯托下,那根細嫩的花莖看上去格外潔白,就像一個孩子最單純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