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禮物
第61章 禮物
下班之前,黎棠收到了今天的第二束花。
香槟色和白色配成一束的洋桔梗,清新溫暖的風格,同事們的反應沒有上午看到紅玫瑰時激烈,但也起哄半天,大呼黎總豔福不淺,看來下個月的度假團建就能看到老板娘了。
黎棠不承認也不否認,随他們去猜。
研究部的楊柏川來總經辦交材料的時候,黎棠信口問:“你的手串哪兒買的?”
楊柏川下意識低頭看自己的手腕,答道:“網上買的。”
“網上買拿得準大小嗎?”
“可以用皮尺量,或者用紙圍着手腕繞一圈,折出印子,再展開來量。”
“好辦法啊。”黎棠舉一反三,“還可以用這個方法量戒指尺碼。”
楊柏川主動把自己手上堆疊的串珠摘下來,遞過去,黎棠托在手心裏觀察,笑說:“這種得你們年輕人戴才好看。”
楊柏川看着黎棠彎起的眉眼,說:“你……您也很年輕。”
“什麽?”黎棠擡眼,沒聽清。
對視不足一秒,楊柏川就把視線移開:“沒什麽。”
黎棠浏覽文件的時候,楊柏川一會兒瞧紅玫瑰,一會兒瞅洋桔梗,
以為他心急,黎棠說:“今天提前半小時下班。”
楊柏川一臉懵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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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不是情人節麽?”黎棠說,“早點接女朋友出去吃飯。”
楊柏川莫名幾分萎靡:“……我沒有女朋友。”
黎棠想起來了:“哦對,上次在飛機上說過……那下次聚餐邀請隔壁公司一起,就當聯誼了。”
楊柏川似乎并沒有聽進去,拿回文件,又盯着紅玫瑰看了一眼,魂不守舍地走了。
五點半下班,黎棠和李子初六點半才乘電梯下樓,邊走邊讨論員工們的脫單問題,當聽說全公司的單身男女占比達到百分之八十,黎棠驚道:“這麽多?”
“是啊,現在的年輕人都清醒得很,談戀愛哪有賺錢重要。”
“那為什麽都沒有人願意加班?”
“因為健康排在賺錢之前,基本工資夠用的話,誰樂意加班,到頭來累壞了自己,賺的錢還不夠交醫藥費。”
“有道理。”黎棠若有所思,“那我倆為什麽天天加班?”
李子初翻白眼道:“因為這是你的公司,你得以身作則,而我是你的助理,得陪着你以身作則。”
那語氣,就差把哀怨倆字寫在臉上。
黎棠笑說:“其實上高中那會兒,我就發現你有點M傾向。”
喜歡當班長,總把責任往自己身上攬,可不就是受虐狂。
李子初皮笑肉不笑:“我有M傾向,那你就是M本人,跟差點害死自己的人藕斷絲連糾纏不清,一般人可做不到這份上。”
黎棠自己挖坑自己跳,趕緊轉移話題:“快回去吧,別讓你家那位在情人節獨守空房。”
李子初開車來的,往停車場所在的負一層去。黎棠在一樓下電梯,走正門出去時,看見一身西裝的周東澤站在那裏,看着他笑。
附近的餐廳全部客滿,好不容易找到一間咖啡廳還有空座。
剛坐下還沒點單,周東澤就說:“抱歉,我今天下班晚,沒來得及訂桌。”
“沒關系,”黎棠翻着菜單,“我也剛剛下班。”
被問到有沒有收到花,黎棠說收到了,周東澤還是歉然:“沒想到花也這麽搶手,中午給好幾家花店打電話,玫瑰都賣完了,只好配了束洋桔梗。”
黎棠心裏明白,玫瑰不是賣完了,而是情人節各個花點只備貨紅玫瑰,沒有其他顏色可選。
“洋桔梗也很好看。”黎棠笑說,“謝謝你讓我在公司長了回臉。”
咖啡端上桌,兩人聊起近來的工作。
周東澤說,首都的律所節奏比敘城快得多,在敘城他最多同時接兩個案子,還經常放大假,現在沒那麽清閑,四五個案子同時跟進都算少的,一天24小時stand by,假期也不例外,今天還是提前一周安排好相關事務,提前空出的時間。
“這麽忙,豈不是都沒空回敘城?”黎棠問。
“是。”周東澤無奈地笑,“春節只回去待了兩天,我媽都生氣了,讓我走了就別再回來。”
“有沒有後悔辭掉工作跑來首都打拼?”
“那倒沒有,在敘城走兩步就能碰到一個熟人,很難進入奮鬥事業的狀态。”
東亞人刻在基因裏的通病,閑不住,愛折騰,總要給自己找點事做,找點難題去克服,才能感受到活着的價值。
黎棠深有體會:“卷來卷去,最後都是為難自己。”
周東澤笑了:“不過除此之外,來到首都還有另一個好處。”
“什麽?”
“離你更近了。”
黎棠抿一口咖啡,放下杯子。
他知道該來的躲不掉,因此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
周東澤用盡量輕松的語氣問:“過去這麽久了,考慮得如何?”
其實,對于周東澤,黎棠一直心懷感激。
哪怕發現他對自己有所隐瞞,刻意避免談及自己離開敘城後發生的事,也只當是人之常情,畢竟誰會願意為“競争對手”說話,來降低自己的得勝率?
況且,黎棠也不認為自己配讓別人争風吃醋,大耍心機。
他太知道自己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人,不算聰明,能力平平,沒有野心,性格內向到有些懦弱。唯一拿得出手的,大概就是對待愛人不顧一切的心。
然而,他只有一顆心。
他還有點斤斤計較,希望付出和收獲持平。既然他給出一顆完整的心,難免要期待對方也報以同樣稠度的感情。
這大概是一種反骨,或者叛逆。看似寡淡無争,其實追求極致,如果可以劃分等級,愛情這虛無缥缈的東西,在他眼裏只有0分和滿分。
中間的那些,他不會将就,寧願舍棄。
他要無條件的偏愛,無需言語的理解,而不是權衡利弊後的最優選擇,或者精準計算後得出的“合适”結論。
好比同樣是花,只要不是如火濃烈的紅玫瑰,哪怕是少幾分色度的弗洛伊德,或是美麗嬌豔的洋桔梗,都無法打動他。
堅定這一點,拒絕便有了底氣。
“抱歉。”黎棠說,“我覺得我們倆更适合做朋友。”
周東澤對他的回答似乎并不很意外,他面向窗外,淡聲問:“是不是因為他?”
重逢後,在酒店樓下看見蔣樓時,周東澤就隐隐有預感,哪怕當時黎棠腳步飛快,上車後沒有回頭看哪怕一眼。
可即便做過預設,面對這樣“不公平”的落敗,難免有些不甘,尤其當黎棠面對他的問題時,用沉默代替默認。
周東澤認真道:“在法律體系裏,只要觸犯法規,就算另有隐情,就算受害者表示諒解,犯罪行為也依然成立。”
黎棠說:“我知道。”
他怎麽能不知道,在旁人眼裏,他有多傻,有多賤?當年廣播事件要不是被多方勢力壓下去,單論嚴重程度都足夠上社會新聞頭版。而作為事件的受害者,他竟然在七年後,在所有人都沒忘記這件事的時候,站出來宣布:我非但不恨加害者,不追究加害者的責任,我還像以前一樣愛着他。
黎棠閉了閉眼睛。
可是,誰又能真正了解其中的“隐情”?就算他自己,也只能從旁人口中拼湊出大致的軌跡,在未知全貌的情況下,誰又有資格來評判他的“輕易原諒”?
“你當年說得沒錯,他從來都是一個睚眦必報的人。”黎棠呼出一口氣,“他恨一個人,就要報複回去,哪怕這個人是他自己。”
“我猜法律體系裏,從未出現過加害者和受害者是同一個人的情況,所以他做過的事,沒辦法僅憑一部法典或者幾段條文,去總結定義。”
這番話無疑表明了立場,态度堅定不可移。
周東澤舉起被放置到微涼的咖啡,一飲而盡。
放下空杯時,周東澤已然調整過來,哪怕笑容略顯苦澀:“朋友也好,友誼反而是相對穩固的一種關系。”
黎棠松了口氣:“……謝謝你。”
周東澤問:“接下來不會要說,‘你是一個很好的人’了吧?”
七年前黎棠拒絕他時,用的就是這一句。或許那時候就該知道,他給不了黎棠想要的那種愛情。
黎棠笑了:“你确實是一個很好的人啊,你會找到更好的。”
周東澤說:“其實,我也有一件事騙了你。”
“什麽?”
周東澤笑着搖了搖頭。
沒有說的必要了。
因為他知道不會了,不會找到比黎棠更好的。
曾經固然先是被黎棠的外表吸引,後來則心動于那腼腆羞澀的神情,眼底光彩盛放的欣喜,還有那固執到能用可怕來形容的專一。
而這些,全都給了一個名叫蔣樓的人。
所以哪怕他這些年其實一直想着黎棠,相處過的兩個戀人身上都有黎棠的影子,想和黎棠在一起也并非因為回憶被勾起,更不是因為兩人正好都處在空窗期。
可他只是旁觀者,這個故事裏,從頭至尾都沒有他的姓名。
在咖啡店門口和周東澤分別後,黎棠不想回家,鑽進了隔壁的一間書店。
情人節的夜晚,連書店都擠滿成雙成對的情侶。黎棠好不容易找到一處僻靜角落,剛坐下翻了會兒書,口袋裏手機振動,摸出來一看,來自敘城的未儲存號碼發來的短信,簡潔明了的四個字:吃飯了嗎
句末沒打問號,像是知道他沒吃。
黎棠斟酌片刻,回複:吃了
對面發來一串點點點,黎棠抿唇一笑,把手機揣回口袋。
不到五分鐘,又來新短信。那頭的人仿佛放棄掙紮,字裏行間透着一股“算了我投降”的無可奈何:出門左轉第三家店有空位
黎棠問:你怎麽知道?
那頭意料之中地沒有回答。
又翻了幾頁,黎棠合上手裏的書,直接拿着去收銀臺結賬。
出去之後他便往左手邊走,逆行穿過人群,停在第三家店門口。
沒有進去,而是點擊剛才發短信的號碼,按撥通。
然後睜大眼睛,觀察過往的行人。
結果耳朵先捕捉到聲音。
歡快的樂曲,古早的手機系統鈴聲,也是七年前他埋冤蔣樓總是不接電話時,蔣樓為他設置的專屬鈴聲。
循着似有若無的旋律,黎棠轉身,看見那人身高拔群,着一身過分低調的黑衣。
他什麽都沒做,只是握着手機,立于熙攘人群中,與黎棠視線相交,任由響鈴的手暴露他的蹤跡。
目視着黎棠一步步走過來,蔣樓以為即将聽到的第一句話,一定是——你怎麽在這裏?
誰知黎棠不走尋常路,上前,伸出雙手,一邊一個揣進蔣樓大衣口袋。
“都二月了,怎麽還這麽冷。”黎棠說。
蔣樓愣住,為預測錯誤,也為重逢後第一次,由黎棠主動拉近的距離。
而黎棠颔首于蔣樓肩膀,心裏想的不是現編的理由是否正當,而是在想剛才分別前周東澤告訴他的事。
前陣子陳正陽聯系到周東澤,說他因為行竊被檢方起訴,問周東澤有沒有辦法替他脫罪,他不想坐牢。
據周東澤描述,案件目前證據确鑿,除盜竊罪之外還有故意傷人罪,數罪并罰至少判個十年八年。黎棠對陳正陽被判幾年并不好奇,畢竟路是自己走出來的,高中那會兒此人便做盡龌龊之事,如今的下場只能說是咎由自取。
然而周東澤從陳正陽口中得知了另一件事——當年那支錄音筆早就被蔣樓要回,王妍拷貝在電腦上的音頻文件也已删除,是陳正陽在此之前發現廣播室的電腦上有個加密文件,好奇之下複制一份帶走,請專業人士破解,再擅作主張在廣播室播放。
陳正陽百思不得其解:“當年這麽嚴重的事故我都能全身而退,現在不過偷個東西打個人,就要被判刑?”
原來他知道這件事很嚴重,黎棠想。
原來,蔣樓早就後悔了,在一起滅亡之前就已經放棄,選擇撤回。
哪怕這個世界糟糕透頂,蔣樓也想和黎棠一起活下去。
那麽,如果沒有後來的意外,沒有有心之人從中作梗,如今的他們,會不會是另一種樣子?
手指觸到硬質物體,黎棠攥拳握住,把它從蔣樓口袋裏拿出來。
鋼筆形狀,黑色烤漆的錄音筆,是他七年……不,八年前,送給蔣樓的情人節禮物。
當時蔣樓承諾過,會妥善保管,好好使用。原來是作為思念時的一味藥,在每一個輾轉反側難以入眠的夜晚,和自夢中醒來沒有他的清晨,拿出來反複烹熬
握着錄音筆,黎棠再度埋低腦袋,額頭抵着蔣樓肩膀,不想被他看到眼尾的潮濕。
此刻的蔣樓并不知道黎棠又找到一塊拼圖,完整的景象複原在即,他只垂眸看着黎棠柔軟的發頂,和白得像雪的一截後頸。
去年下雪時又沒能在一起,好可惜。
兩人就這樣站在道路嗙,互相支撐着對方,直到蔣樓手臂擡起,快要忍不下去,黎棠忽然出聲:“右邊。”
他小聲說,“右邊口袋……禮物。”
蔣樓的手便拐了個彎,探進黎棠的外套口袋。
黎棠今日穿着休閑,因此口袋極大,足以放下一本書。
将那本精裝硬面書掏出來的時候,蔣樓仍有幾分茫然。
書不算厚,色彩濃烈的油畫作為封面,頂部是蔚藍的天空,遠處的巍峨群山環抱着豐沃的農田,往上則是大片霞蔚般絢爛的雲。
書名印在正中——A Cloud A Day
是一本名為《一天一片雲》的書。
也是遲到七年的情人節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