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一片雲
第60章 一片雲
七年前沒等到的理由,求而不得的三個字,在七年後毫無預兆地灌入耳朵,黎棠仿佛被施了定身術,半晌沒有動靜。
蔣樓以為他被吓到,撐起上半身去看,黎棠突然由靜轉動,掀了被子蒙住臉:“……別看我。”
蔣樓就收回懸在半空的手,對着露在外面的毛茸茸頭頂,緊張的心情裏摻雜了幾分哭笑不得。
黎棠總比別人慢半拍,這回比他本人先反應過來的,是劇烈而密集的心跳聲,還有眼眶上湧的熱意。
他想,原來被表白是這樣的感覺,頭皮發麻,全身過電,唯恐暴露在空氣裏太久會自爆自燃,野火燒不盡。
不是因為合适所以将就,也沒有算計和陰謀,發自內心的感情,哪怕沒有做好聆聽的準備,哪怕來得措手不及,也足夠掀起山呼海嘯般的震動。
心裏的紅藍小人久違地跳了出來,紅方捂着胸口一臉陶醉,說:快答應他,這回他是真心的!
藍方則依舊冷靜,抱起雙臂分析道:此人有前科,還是再考察一段時間吧。
紅方憤怒:一次錯誤就能判人死刑?
藍方聳肩:也要看什麽錯,騙人只有一次和無數次。
紅方:你苛刻,你無情,你活該孤家寡人!
藍方:你笨蛋,你沖動,你實在蠻橫無理!
……
黎棠把在吵架的兩人摁回去,獨立思考了一會兒,悶聲道:“……能不能再說一遍?”
蔣樓就說了,從背後擁着黎棠,讓他隔着被子也能聽見:“我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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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久,黎棠探出半顆腦袋,呼出長長的一口氣。
沒想身後的人又貼了上來,清晰地又說了一次。
黎棠差點當場縮回去,問他幹嗎呀,蔣樓說:“多說幾遍,幫你脫敏。”
耳朵燙得快要着火,黎棠磕巴道:“這、這種事就不用脫、脫敏了吧。”
蔣樓“嗯”一聲:“想聽的話随時叫我。”
黎棠:“……”
又不是“早上好”或者“晚安”,這種話怎麽能随時随地想聽就要聽?
之後蔣樓便沒再提起,好像他只是單方面表個白,不奢求黎棠立刻給回應。
黎棠便也放松下來,然後遲滞地抓到重點:“天氣已經回暖了,你怎麽着的涼?”
蔣樓默了幾秒,似是不大想說。可黎棠既然問了,他只好答:“幫客戶設計一套自動噴淋系統,在外面空地上測試運轉速率的時候,裴浩把水閥擰開了。”
害他被水淋一身,然後乍暖還寒的冷風一吹,鐵打的身體也受不住。
黎棠忍俊不禁,心說裴浩說不定是故意的。
卻欣喜于蔣樓身邊終于有朋友,不是從前那種被他的光芒吸引來,等到他蒙塵暗淡就立刻離開的“朋友”,而是可以共患難同進退的,真正的朋友。
兩人又躺了一陣,蔣樓坐起來喝水,大概體溫下降頭腦變得清醒,想起自己家裏并非全然保持着原始狀态,還是能找出那麽一兩件高科技設備。
他問黎棠:“想不想看電影?”
眼看距離下午上班還有一段時間,黎棠點了點頭。
本以為會向從前一樣,兩個人擠在一起用手機或者平板電腦看,沒想蔣樓忽然喊了個名字,發出指令:“打開投影。”
響應速度很快,一段咯吱咯吱的機器升降聲後,黎棠擡頭,看見一架投影儀自天花板夾層裏降下,投影燈亮起,打在對面的白牆上。
往投影畫面上看的時候,黎棠驚訝地發現,牆的兩邊不知何時探出倒挂的音響系統,左右音箱和後環繞,再加上擺在地面矮凳形狀的低音炮,組成了一套完整的家庭影院系統。
連窗簾也适時落下,将屋內最後一絲光線收走。只有兩個人的封閉環境,讓黎棠瞬間想起當年在敘城的電影院包廂,李子初和霍熙辰先行離去,只剩他和蔣樓待在黑暗的影廳,看完一部時長一百九十四分鐘的電影。
也想起第一次來這裏時,他曾問過蔣樓,你平時也喜歡看電影嗎?
一個不起眼的“也”字,被記住,被重視,被付諸行動呈現在眼前,這樣的用心如何能不讓人震撼和驚喜?
還有——
在投影漫反射光芒的映照下,黎棠偏過臉:“你的智能系統叫什麽名字?”
蔣樓知道他會注意到,因此并不隐瞞:“ROSA ROJA。”
ROSA ROJA,紅玫瑰。
黎棠喜歡紅色,蔣樓就以ROJA給公司命名,研發的所有産品名字都要與紅色有關,尤其是自己設計的第一套程序,必須要冠以黎棠最喜歡的紅玫瑰之名。
而設備打開自動繼續上次中斷的播放,放的是《唐頓莊園》,情節正到大表哥車禍離世,大小姐瑪麗在喪夫之痛中掙紮徘徊,終究還是站了起來,回歸莊園的管理工作。
後來幾人談及過去,瑪麗回憶起那個大雪紛飛的夜晚,微笑着說:“我當時站在雪地裏卻不覺得冷,因為我知道,他要求婚了。”
她的眼神裏似有火光躍動,似是回到了那一夜,身體寒冷,心卻被捂得滾熱。
和《泰坦尼克號》男女主漂在海上那段一樣,這一段無論看多少遍,黎棠仍會動容。
忽而手背一暖,是蔣樓的掌心輕覆上來。
“你不在的這些日子,我開始明白,一起滅亡并非唯一的浪漫。”
投影的畫面映在他如墨漆黑的眼睛裏,仿佛雪落在寂靜深夜。
“浪漫分很多種,我現在認可最俗套的那一種。”蔣樓轉過頭來,看向黎棠,“現在把它送給你,希望還不晚。”
後來,黎棠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蔣樓口中的“這些日子”,是一種障眼法,讓他們分開的時間看起來那麽短。
下午,黎棠回到ROJA公司,親自圍觀了那套把蔣樓弄發燒的自動噴淋系統,笑說:“原來裴總的愛好是玩水閥,真是好雅興。”
裴浩莫名打了個寒戰,心說這黎總果然不像看起來那麽單純,把笑裏藏刀玩得明明白白。
晚飯前,“病號”蔣樓便出現在公司,被問到黎總在哪兒,裴浩指研究部,白眼翻上天:“你倆這麽如膠似漆,不如早點把公司搬到首都去。”
蔣樓沒理會,徑直走進去。
黎棠正坐在他工位上打開筆電敲鍵盤,記錄今日見聞。看見蔣樓驚訝道:“不是讓你在家好好休息?”
“沒事。”蔣樓還是那句,“已經退燒了。”
黎棠不太信,拿起耳溫槍又“嘀”了他一下,讀數果然在正常範圍之內。
退燒速度未免太快,引人懷疑,黎棠拿着那耳溫槍翻來覆去地研究:“這溫度計不會也是人工智能,受你的意念控制吧?”
蔣樓沉默片刻:“純意念控制的人工神經康複機器人至少有六個模塊,沒辦法集成在體積這麽小的設備裏。”
黎棠本就是開個玩笑,沒想到會得到如此專業的解答,忍不住彎一下唇角。
“原來是這樣。”黎棠一本正經道,“看來今後的醫療人工智能領域,還有不少可深入研究的東西。”
晚上,裴浩在上次的粵菜館定了桌。
這次席間氣氛比上次融洽許多,大家吃菜喝酒,碰杯的叮當聲都變得悅耳動聽。
蘇沁晗中途入席,衆人紛紛起哄,說去年聖誕夜的飛機上就發現她和裴浩兩個人眉來眼去,這地下戀愛談了兩個多月,終于舍得出來官宣了。
裴浩笑說:“就是知道你們這幫人愛八卦,才不得不瞞着。”
衆人嗤笑,說就你這上班天天捧個手機傻笑,下班溜得比誰都快的德行,誰看不出你談戀愛了?
孫宇翔差點被一口水嗆到,舉手道:“我啊,我就沒看出來。”
黎棠忍不住笑。他早就領教過孫宇翔的遲鈍,那年冬令營,他找到蔣樓所在的房間,兩人從門口到桌旁最後折騰到床上,無數次擁吻,觸碰彼此,空氣裏都漫溢着缱绻黏膩的氣息,後腳回到房間的孫宇翔竟毫無所覺,還以為黎棠是來串門的鄰居。
暗自回味了一遍當時的慌亂和刺激,擡眼時正對上蔣樓望過來的視線。
那眼神幽邃,是一種在逝去的時光中沉澱的篤深。
黎棠知道,他們倆又一次心跳同頻,想起了同樣的回憶。
想起了那首含義赤裸的英文歌,也想起歌詞裏No sin的釋義。
No sin,沒有罪過的意思。
世界上沒有任何條文規定我們不可以做親密的事。
只要有愛,就沒有罪過。
宴席尾聲,黎棠去洗手間,出來時碰到了蘇沁晗和李媛媛。
兩位女士嫌包廂裏男人們聊的話題沒勁,跑出來“喘口氣”。黎棠莫名其妙被拉入夥,聽她們聊“婚姻給女人帶來了什麽”。
李媛媛說:“初戀和結婚對象是同一個人什麽的,其實無聊的很。”
蘇沁晗“啧”一聲:“別鬧,從校服到婚紗多難得啊,我羨慕還來不及。”
“再難得也掩蓋不了無聊的事實。”李媛媛攤手道,“我倒是想知道哪裏值得羨慕,可是連個對比都沒有。”
蘇沁晗提議道:“想對比就打開社會新聞板塊,那裏到處是殺妻殺夫藏屍冰櫃的……”
李媛媛拍她一下:“就不能跟好的比?”
“好啦好啦,那些都是極端情況,世界上多的還是尋常夫妻,柴米油鹽,吵吵鬧鬧,一輩子就過去了,哪能十年如一日,天天都充滿激情?”
“你跟老裴不就挺激情的?”
“何以見得?”
“你今天出門是不是忘了照鏡子,脖子那兒——”
“!!你們帶遮瑕沒有?”
……
蘇沁晗舉着小鏡子一邊遮吻痕,一邊吐槽:“裴浩這個男的吧,只适合談戀愛,不适合結婚。”
李媛媛問為什麽,蘇沁晗說:“他有個愛而不得的白月光,曾為了那個女孩放棄一切,結果慘遭抛棄……你們想想,每當戀愛腦發作,冷不丁想到他對之前的女孩一往情深,而這種濃度的深情一生只有一次,我永遠只能肖想卻品嘗不到,是不是立刻就下頭了。”
過分現實的故事輕易讓人共情,兩位傾聽者齊齊搖頭嘆氣。
蘇沁晗的視線從鏡子裏移開,瞥黎棠一眼,忽然想起什麽:“诶,好的例子咱們這兒不就有嘛,從校服到西裝,從初戀到,呃……到複合在即?”
黎棠一個激靈:“我和他還沒——”
“诶,我怎麽記得你的初戀也是他?”關鍵時刻,李媛媛提問蘇沁晗,“當年全校上下都知道你在追蔣樓。”
“是啊,說起來蔣樓也算是我的白月光呢。”說起年少時的黑歷史,蘇沁大大方方地聳肩道,“所以我和裴浩半斤八兩,誰都不是誰的意難平,某種程度上來說還蠻配的。”
黎棠:“……”
這都是些什麽讓人想找條地縫鑽下去的死亡話題?
第二天考察隊回首都,ROJA的三位老總親自送機。
明明大家一起來的,到安檢口卻只剩下蔣樓一個人,前面李子初也帶着楊柏川先去候機廳了。
莫名生出些臨別的氣氛,黎棠轉過身,面向蔣樓,想起昨晚蘇沁晗說,她當年寫給蔣樓的情詩裏,有句話是——你是我握不住的一陣風。
“那個時候我就知道他看似好追,其實非常難搞了,連笑容都不走心的人,誰能把握得住?”憶往昔,蘇沁晗唯餘感慨,“不過他現在不像一陣風了,像一片雲,你到哪裏,雲就跟到哪裏。”
正琢磨着“一片雲”這個形容,蔣樓開口道:“下個月,我們會去首都看廠房。”
昨天飯桌上談到的話題,ROJA正處在擴大經營範圍,提高生産能力的上升時期,為了方便和各大材料商往來,打算在首都先租一處廠房。
黎棠知道,這只是第一步,為了今後的發展,ROJA遲早要從敘城遷到首都。
“這是好事。”黎棠應道,“到時候需要幫忙的話,就聯系我。”
話是這麽說,實際上黎棠和蔣樓連微信都沒加上。自從孫宇翔婚禮那晚的短暫通話,兩人就再沒用手機溝通過。
蔣樓拿捏着分寸,把控着距離,唯恐着急反而前功盡棄。
哪怕心上人近在眼前,他也不越雷池半步,只用極低的聲音,試探着問:“如果不需要幫忙的話,還可以聯系嗎?”
回程的飛機上,黎棠罕見地在沒吃安眠藥的情況下睡了質量不錯的一覺。
年後第一個節日是西方情人節,忙于工作的黎棠本打算忽略這個節日,誰想一大早剛到公司,就有一大捧玫瑰送到他辦公室裏。
紅色的玫瑰。
在員工們善意的揶揄眼神中,黎棠接到了來自敘城的電話。
掃一眼來電顯示,本有些猶豫,可想到前兩日在機場答應過的事,黎棠不得不硬着頭皮接起來。
蔣樓開門見山:“收到花了?”
“……嗯。”
“或許,我是今天的第一個?”
“嗯?”
“我怕送花的人太多,你分不清是誰送的。”
黎棠愣了一下,說:“不會分不清。”
那頭的蔣樓問為什麽,黎棠看着那束火紅的玫瑰,抿唇無聲地笑。
并非沒收到過來自其他人的玫瑰,可是不屑委婉迂回,不留撤退的借口和餘地,更不在乎旁人怎麽想,直截了當地送象征性最明确的顏色,這種事只有蔣樓做得出。
其他顏色的玫瑰總是包含許多重花語和含義,而紅玫瑰,在普世中只象征愛情。
蔣樓在用自己的方法幫黎棠脫敏,帶他走出陰影,讓他願意相信。
順便一遍又一遍地告訴他,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