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我愛他
第59章 我愛他
黎棠當然記得自己曾說過的話。
“以後你不準提分手,只能我提。”
可當時他以為自己活不成了,畢竟人類一旦停止呼吸,情侶關系便會自動解除。
尴尬的是,好像所有自殺未遂,最後都受到質疑,被貼上“其實并不是真的想死”的标簽。黎棠自己都不知道該怎麽解釋,畢竟撇開前提,單看沒有提分手就離開敘城的行為,實在很渣男。
也沒想到蔣樓這麽死心眼,把這句話記在心裏七年多。
而且記憶中的蔣樓很少說出這樣目的明确的話,因此黎棠還有點不确定:“考慮的意思是……”
“和我在一起,讓我繼續當你的男朋友。”蔣樓說。
那語氣,非但不再模棱兩可讓人去猜,反而篤定得近似懇求。
黎棠噎了一下,為這接二連三的很不蔣樓的說話風格,為重逢以來他的變化。
思緒亂到無法作答,黎棠抿唇不語。
等了一會兒,蔣樓看出他的為難,補充道:“不用立刻給答複,只是提供一個選擇,希望能被你納入考慮範圍。”
想了想,蔣樓又說,“或許你已經有了選擇,不妨再多掂量一下,我未必沒有他合适。”
黎棠一怔,為蔣樓這樣的人,竟甘心把自己放在選項之一的位置。
也覺得奇怪:“你說的‘他’指的是……”
沒等說完,外面的玻璃門被敲響。
Advertisement
擡頭望去,裴浩探進腦袋:“Sorry,不是故意打擾你們。”然後看向蔣樓,“老孫給你點的藥到了,別忘了吃。”
說完把黃色的紙袋往門口的桌子上一扔,閃人。
蔣樓起身,走過去拿起紙袋。
黎棠也跟過去,看見從紙袋裏拿出的藥名,問:“你發燒了?”
此刻的蔣樓面色平靜,心中卻有幾分懊惱,為被打斷的話題和難得合适的氣氛。
倒是黎棠,關注點立刻放到發燒上。他接過藥盒,邊閱讀說明邊問:“體溫多少?”
蔣樓哪記得這些小事,好在早上用的耳溫槍就放在旁邊,黎棠拿起來,不由分說對着蔣樓的右耳嘀了一下,三秒後出讀數,黎棠瞠目道:“三十九度五!”
難怪他今天的臉色格外蒼白,還以為是熬夜加班的關系。
蔣樓擰眉:“沒事……”
“不行,光吃藥不行,你得休息。”黎棠問,“你們這兒有單獨的休息室嗎,能躺的那種?”
問完才想起自己第一次來就去過接待室,大且空曠,什麽人都能進來,根本不适合休息。
“走。”黎棠當機立斷,“我送你回去。”
可是黎棠沒有駕照,其他人又都吃飯去了。
只好去路邊打車。出租車來的時候,黎棠為蔣樓打開後座車門,甚至擡起手臂虛護在身後,弄得蔣樓極不自在。
坐到車上,蔣樓報出地址後,兩人各懷心事地陷入沉默,一直到出租車停在目的地附近。
下車,入目的是成片的灌木叢,作為分隔馬路和居民區的“界線”,草叢的密度不減當年,哪怕冬末春初,綠芽尚且蓋不住枯枝,擺脫不了頹敗感。
每次來到這處市郊的原生态環境,黎棠的第一反應總是深吸一口新鮮空氣。這次也不例外,他邊呼氣邊說:“這裏的空氣還是這麽好。”
上行的路上,黎棠又說:“我還以為這裏已經拆遷了。”
蔣樓知道,他的潛臺詞是——你怎麽還住在這裏。
于是回答:“舍不得,能住就繼續住着。”
黎棠沒再說話,暗自回味了一遍這句“舍不得”。
經過換了塊亮眼招牌的小賣部,還有數十年屹立不倒的快餐館,踩着老舊斑駁的青石板,立在那道熟悉的門前,蔣樓掏出鑰匙,開門。
進去先摁亮頂燈,屋裏的陳設與七年前幾乎一致——折疊桌,壁櫥,小冰箱,臺式電扇。
湊近細看,才能發現翻新的痕跡,包括粉刷一新的,看不見任何一道裂縫的牆面。
還有挂在門邊的兔子燈。
仿佛被時光機瞬間帶回七年前,每個休息日,黎棠都會來到這裏,和蔣樓一人占一張折疊桌寫作業,互相講題,或者靠在裏屋的床頭聽音樂,共用一副耳機,有時候也會一起吃泡面,一起洗碗曬衣,晚上坐在兔子燈下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
如今想來,那是他迄今為止的人生中少有的安穩歲月。
放任自己沉溺了一會兒,黎棠打起精神,轉身道:“一點都不像IT大佬的家,這些年就沒有想過添置點什麽嗎?”
音量漸漸低下去,因為黎棠看見蔣樓還站在門口,沐在色溫略高的白熾燈下,身影蕭索而孤寂,給人一種他在這裏站了很久,等了很久的錯覺。
望着他深邃卻恍然的眼睛,黎棠無由地知道,他和自己想起了同樣的回憶。
好在,就算再簡陋,燒水壺還是有的。
黎棠把水燒上,然後按照說明摳了兩顆退燒藥放在桌面。
蔣樓看一眼那藥,拿起來往嘴裏一扔,喉結一滾,便咽了下去。
黎棠:“……”
早知道剛才在車上就讓他把藥吃了。
索性發燒本來就該多喝水,提前備好總不會錯。等水燒開,黎棠拿杯子倒滿,等晾涼的過程中,催蔣樓進屋睡覺。
蔣樓說不困,黎棠說:“不困也得睡,你是病人。”
蔣樓恍若未聞,黎棠權當他的助聽器失靈,繞到他右邊:“去、睡、覺。”
沒辦法,蔣樓擡腳往裏走,跨過房間門檻,又回過身,似還有話要說。
許是病着的人總顯得脆弱,黎棠看着他直勾勾的,仿佛黏在自己身上的眼神,心一下子軟了。
“我不走。”黎棠不問自答地承諾道,“我等下就進去陪你,好不好?”
這句哄小孩般的話,成功把蔣樓哄進了屋。
約莫十分鐘後,黎棠捧着杯子進裏屋,蔣樓已經在床上躺好,被子蓋到胸前。
和以前一樣,他只占據床的一半,另一半空在那裏。
黎棠走過去,把杯子放在床頭的櫃子上,在床邊坐下。
然後扭身,望向窗外。今日陰天,青山被雲霧缭繞,與天交界的邊緣時而清晰,時而迷濛。
黎棠輕揚唇角:“山外青山樓外樓,原來你的名字是這個意思。”
之前還以為是随便取的,因為“樓”字實在常見又普通。
蔣樓沒想到他會記得上次複述信時一語帶過的內容,說:“我也知道你的名字取自哪裏。”
黎明的黎,秋海棠的棠。
兩次“初見”,一次五歲,一次十七歲,黎棠都這樣介紹自己。
而這兩次,正好是蔣樓口中“兩件事”的開端,引出了數十年的命運糾纏。
黎棠收了笑,垂低眼眸,腦海裏千頭萬緒。
他不再是當年懵懂的小孩,知道不該站在後來的高度去評判當年的自己。而且如果再來一次,他未必不會作出同樣的選擇。
誰能拒絕得了一個為他量身定制的溫柔陷阱?
他不恨了,或者說從來沒有恨過。
可還是會害怕。
害怕廣播裏響起的一切聲音,害怕每次來到這裏,經過這條路,都會想起為救他而喪生的人,害怕類似那年聖誕節無緣無故的消失,更害怕猜忌和懷疑,怕聽到的每一句情話,都經過精心設計。
他承認,确實還有陰影。
終于還是續接起剛才未盡的話題。
“雖然你騙過我,但我知道,你對我說的那些未必都是假話。”黎棠很慢地說,“至少,和你在一起的那段時間,我很開心。”
“謝謝你能記得這麽多,還一直保存着這些回憶。我也希望你能放下,不要再拿莫須有的罪名懲罰自己。”
這類似拒絕前奏的話語,讓蔣樓的心倏然下沉。
他知道是自己七年前種下的因結成了如今的果,黎棠畏懼他,不再相信他,甚至可能……不再愛他。
蔣樓下意識地找辦法解決問題:“我可以立下字據,接受全天二十四小時監控,一旦你發現我說謊——”
黎棠猛地轉過身來:“不,不要這樣。”
他眼中有驚恐,亦有不解,“……這樣,一點都不像你。”
他認識的蔣樓孤獨卻自由,歷盡苦難卻從未向任何人低頭,更不曾像這樣近乎卑微地退讓。
可是蔣樓問:“那我應該是什麽樣子?”
黎棠忽而怔住。
是啊,從前他看到的蔣樓是善于僞裝的,總是面帶笑容,卻沒有人看懂他的內裏。
現在的蔣樓丢掉面具,心思反而藏得更深更隐秘。
他好像,從來沒有見過真實的蔣樓。
一種潰敗感油然而生,黎棠耷拉肩膀,喪氣地說:“我不知道。我甚至,不了解你。”
“我只是覺得,至少需要一個理由,哪怕是為了複仇都好……我不想再像以前那樣,在頭腦不清醒,稀裏糊塗,莫名其妙的情況下,開始一段關系。”
黎棠說得有些抽象,蔣樓卻聽懂了,繼而松一口氣。
至少不是拒絕的意思。
“也許你不信,”蔣樓說,“我現在非常清醒。”
黎棠苦惱地說:“可是我不太清醒……”
“那就先睡一會兒。”
蔣樓輕輕握了下黎棠撐在床沿的手腕,“我是受涼引起的發燒,不會傳染給你。”
停頓兩秒,蔣樓又說,“放心,我什麽都不會做。”
兩分鐘後,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的黎棠暗自嘆了口氣,心說我果然是不清醒。
怎麽就這樣躺下了呢?
許是生病的關系,身邊人的呼吸略微粗重,吐息的熱度似有若無地蔓延開來,讓周遭的空氣升溫,人也跟着燥熱,哪裏還睡得着。
閑着也是閑着,黎棠擡起手臂,伸過去,掌心輕碰了下蔣樓的額頭,有點燙手,比剛才好多了。
過五分鐘,他又伸手去探溫度,再過五分鐘,再探……終于讓蔣樓忍不住,一把捉住他的手,啞聲說:“沒事了,你睡你的。”
嘴上這麽說,握住手的手卻沒有松,眉心也微微打褶,似在忍耐什麽。
黎棠猜測:“你這個姿勢是不是不太舒服?”
蔣樓“嗯”一聲,然後閉着眼翻了個身,變成面向黎棠的側卧姿勢。
吓得黎棠忙也側身轉過去。
手總算放開了,黎棠卻來不及松懈,因為他發現,此刻他的後背面對蔣樓,蜷曲的身體幾乎嵌在蔣樓懷裏。
背後擁抱的姿勢。
而這樣的姿勢,讓兩人的身體貼得更近,蔣樓的呼吸好似近在咫尺。
卻沒有生出旖旎的心思。黎棠忽然意識到,他們倆都選擇了未出世的嬰兒躺在媽媽子宮裏的姿勢。
兩個被媽媽抛棄的人,不約而同地蜷縮起身體,緊密地鎖住對方。
不禁想起蔣樓說的“相依為命”,還有,“寧願你是我的弟弟”。
“這樣,無論你去哪裏,我都能找到你,都能理所當然地守着你。”
“有人問起來,就說,我們相依為命,本來就該在一起。”
在視線模糊前,黎棠合上眼睛。
好像,并非完全不了解他。
好像,越來越能明白他的心情。
可還是睡不着。
憋退淚意,黎棠無奈地撐起眼皮,視線轉來轉去,落在了床頭的助聽器上。
蔣樓也沒睡着,在身後動了一下,胳膊無處安放般地搭在黎棠腰際。
黎棠索性帶他聊天:“你什麽時候重新戴上的助聽器?”
蔣樓滿足他的好奇:“大學的時候,尤其是當交換生的那兩年,接收到很多新鮮的事物,發現這個世界遠比我以為的要包容和多元,沒有人關心我幾只耳朵聽不見,更沒有人在意我戴不戴助聽器,戴什麽型號什麽款式的助聽器,所以——”
所以,不如接受自己的缺陷,剔除多餘的自尊心,不再以所謂的“和其他人不同”為恥。
黎棠替蔣樓補完未盡之言,深以為然地想,很多時候困住自己的并非外力,而是內心深處的膽怯,和一些腐舊冗餘的固有觀念。人還是要向上打破屏障,才能解放自己。
不過蔣樓還沒說完,緊接着,他講起了與之相關的另一件事情。
“在國外交換的第一年,參加過一個心理互助小組的活動。”
是蔣樓的專業課老師,認為他的學生們每天都和程序代碼打交道,接觸的都是AI人工智能方向的高科技,難免變得傲慢冷酷,忽視與其他人類的情感溝通,于是強制他們去參加這類交流會,并要求他們寫下心得體會,交給他過目,他會酌情計入總成績。
為了完成這項“作業”,蔣樓不得已報名參加過一場,而那一場的主題是——讓你無法忘記的人。
來自五湖四海,膚色各異的人,圍坐在一起,或哭或笑地講述自己的故事。有人講去世的母親,為生前沒有好好陪過她而後悔;有人講曾經的愛人,做夢都想收回沖動之下脫口而出的傷人話語;也有人講旅途中偶遇的人,忘不了他的笑容,或者他送自己的一件禮物……
輪到蔣樓,他稍作思考,說:“我曾傷害過一個人。”
用堆砌的謊言,用極其惡劣的手段,害得他失去活下去的勇氣,選擇自盡。
聽說那人還活着,小組成員們或念着上帝保佑,或閉眼禱告。其中一名黑人女孩問,這樣對他,你應該非常恨他吧?
她用的是hate這個字眼。
hate,憎恨的意思。
良久的靜默後,蔣樓點頭。
他用英語回答:Yes,I love him.
是的,我曾經那麽恨他,恨到要和他一起生,一起死。
恨到他在說愛我的時候,我要不斷地在心裏回應“我恨你”,才能獲得片刻喘息,才能短暫地饒恕自己。
所以我愛他。
原來,我愛他。
黎棠有一霎的恍惚,仿佛那聲音是從遙遠的時空穿越到現在。
後來才知道并非錯覺,是蔣樓,下颌抵住他的頸窩,貼在他耳畔,沉沉地呼吸,沉沉地說:“我愛你。”
“也許你不信,可這就是我的理由。”
“黎棠,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