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我們還沒有分手
第58章 我們還沒有分手
年會的節目豐富多彩,總務部瘋狂跑調的大合唱,市場部參差不齊的走秀,研究部不斷忘詞的相聲,風控部的鬼畜舞蹈……總之節目質量約等于沒有,效果倒還不錯,整場下來歡笑聲就沒停過。
最後黎棠還被拉上臺,話筒塞手裏,不得已唱了首歌。
唱的是《明天會更好》,齊思娴給點的,典型勵志展望歌曲,非常适合年會氣氛。黎棠不記得詞,唱得磕磕巴巴,到後面臉都唱紅了,還是李子初上臺救場,切一首《向天再借五百年》,嘶吼着把氣氛推向高潮。
春節假期緊随其後。
作為領導,黎棠沒那麽好命休息,初一到初三拜訪親友,之後應了幾場宴會邀約,在烏煙瘴氣的環境裏舉着酒杯聽前輩們遙想當年,深刻地體會到了霸總無奈心酸。
期間抽空回了趟家。張昭月已經搬走了,黎遠山聽見敲門聲出來看,見是黎棠,頹喪地把背在身後的手伸出來,煙銜回嘴裏。
後來黎棠想起,張昭月先前身體不好聞不得煙味,黎遠山嘴上說着麻煩,卻沒再在書房以外的地方抽過煙。
把上一年的報表給黎遠山過目,黎遠山随意地瞧一眼:“那兔崽子還挺有本事。”
黎棠還是聽不慣這種侮辱性質的稱呼:“ROJA現在是我們的重要合作夥伴。”
黎遠山不置可否地哼道:“這母子倆,真是一個賽一個的有本事。”
來都來了,索性留下吃頓飯。
自打得知在敘城請的那位阿姨其實是黎棠的親生母親安排的,黎遠山就對住家阿姨敬謝不敏,如今只雇了位鐘點工,每天上門來做飯打掃,到點就走。
吃飯的時候,黎遠山問:“你媽這些天聯系你沒有?”
黎棠如實道:“偶爾送湯到公司,沒碰過面。”
“那你親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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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聯系過。”黎棠咬一下筷子,“您不是說她在國外?”
黎遠山又哼一聲:“我是怕她又搞什麽小動作,當年走的時候幹脆利落,何必又回過頭來假扮慈母?”
對此黎棠不予置評。他人生中的三位父母,一位對他有生恩,兩位對他有養恩,都算不上抛棄他,卻又都沒有給予他全心全意的愛。
他們各自都有更重要的事,有更在乎的東西,能分給他的便極其有限。
可他還是長大了,物質方面從未缺過什麽,單就這一點已經比大部分小孩強,所以也沒資格怨怼。
見黎棠不吱聲,黎遠山忽然嘆了口氣:“最近還去看心理醫生嗎?”
黎棠愣了一下:“年前去過。”
“都說吃一塹長一智,上過那麽多次當,也該吃夠苦頭了。”黎遠山夾了一筷子豆角到黎棠碗裏,“以後別總是輕信別人,凡事多留個心眼。”
印象中這不是第一次從黎遠山口中聽到類似的提醒,卻是最溫和的一次。
大概是年紀漸長的關系,經歷的多了,妥協的次數多了,人無可避免地在搓磨中變得平和。
就像二十六歲的黎棠,已經開始能明白,年紀輕輕就成了單親爸爸,留不住人的挫敗感大概率是導致黎遠山性情乖戾的原因。
雖然仍然無法諒解遷怒孩子,對孩子進行體罰的行為,但也沒必要在時過境遷的現在再去分個高下,争論對錯。
黎棠仍然不作聲,卻也沒有拒絕,将那仿佛放多了鹽導致些許苦澀的豆角塞進嘴裏,混合着那段晦暗的過往,咀嚼咽下。
然後在心裏無聲地告訴自己,都過去了。
年後複工的第一周,黎棠得到了去敘城出差的機會。
ROJA那邊抑制腫瘤病變的機器人項目有新進展,礙于上回運輸途中出問題,差點耽誤人家結婚,這次研究部親自過去查看檢驗。
同行的還有李子初和楊柏川,這回沒帶齊思娴,出發前她特地提醒楊柏川:“有點眼力見,別去打擾咱們黎總和ROJA的蔣總敘舊。”
楊柏川一臉懵懂:“可是他們看起來不是很熟。”
齊思娴“啧”道:“就是這種人前裝不熟的,才叫欲蓋彌彰啊。”
黎棠并不知道自己和蔣樓之間的暗流湧動,早被一些人看在眼裏。
到ROJA公司之後,他跟随衆人的腳步一起去圍觀了新的機器人——這次的機器人不同以往,它極其微小,用顯微鏡才能看清。微型納米機器人可以進入人體血管,攜帶藥物進入體內,精準識別并消滅癌細胞,完成任務後會自動降解。
衆人只在相關的學術期刊上看到過類似的研究成果,第一次看實體演示,自是感嘆于科學的進步和人類的智慧。
而說到智慧,陪同視察的裴浩和孫宇翔不約而同後退一步,把蔣樓推上前:“我司的智慧代表還有其他産品要展示給黎總欣賞,我們就先行告退了。”
楊柏川也想欣賞,被李子初拽走:“我們先去吃飯。”
楊柏川:“可是……”
李子初無語:“小齊跟你說的你是一個字也沒聽進去啊。”
說着回頭瞪蔣樓,一臉“我就在附近你給我謹言慎行”,弄得裴浩差點又看不下去要跟他吵架。
好不容易就剩兩個人,蔣樓也不廢話,徑直穿過研發部的後門,帶黎棠往實驗操作區方向去。
在門口穿上鞋套,剛進門,就看見那臺曾親眼見過的機器人立在正中的操作臺上。
蔣樓喚它名字,它立刻張開機械手,是在打招呼。
黎棠見它的外觀和上次相比并無變化,疑惑道:“真的會唱歌嗎?”
話音剛落,就見那只手的拇指和食指彎折,指腹相觸,咔噠幾下,擺出一個OK的手勢。
黎棠驚喜道:“那你唱,随便唱什麽都行。”
機械臂動了起來,轉向旁邊放着的一架電子琴模樣的設備,手指放在琴鍵上,調整好位置,開始慢騰騰地按。
琴聲混合着金屬敲擊的聲音,再加上移動時的咔咔聲,仿佛真是機器人在唱歌。
唱的是——唱出你的熱情,伸出你雙手,讓我擁抱着你的夢,讓我擁有你真心的面孔……
《明天會更好》,黎棠被迫在年會上唱的那首歌。
他懷疑蔣樓是故意的,又恥于點明,便假裝沒聽出是什麽歌:“這是在彈琴吧,也不算唱歌。”
蔣樓告訴他,這是典型的醫療操作機器人,并沒有安裝發聲部件。
不過,“如果你想要的話……”
“我随便說說的。”差點化身吹毛求疵的甲方,黎棠趕緊翻篇,“看看跳舞吧,這個應該不用發聲部件?”
聽到“跳舞”兩個字,機械臂立刻停止彈琴,慢慢地轉了回來,然後面對黎棠,頗有節奏地開始扭動全身關節,從“手指”到“手腕”再到“胳膊肘”,動得不算靈活,美感也欠缺,勝在動作幅度大,沒有技巧全是感情,努力得十分滑稽。
黎棠看着看着就笑了,問這舞是誰編的。
蔣樓說是裴浩編的,黎棠笑說:“那就合理了。不過他以前不是和你在一家俱樂部嗎,怎麽還學過舞蹈?”
“打拳也不是他的主業,他那會兒跟家裏鬧掰,離家出走沒地方去,跑來拳館賺錢。”
“讓我猜猜,和家裏鬧掰不會是因為感情問題吧?”
“嗯。那時候他家裏不同意他和普通家庭的女孩戀愛。”
“好經典的劇情……那後來呢,同意了嗎?”
“沒有,女孩拿着他父母給的支票離開了他。”
“……”黎棠突然對裴浩有了幾分同情,“那他現在不會有陰影了吧,以後再也不想談戀愛之類的?”
“不會。”蔣樓說,“他最近又交了女朋友。”
黎棠忽然想到什麽:“他交的女朋友,不會是……蘇沁晗吧?”
“好像是。”
“難怪。”
難怪蘇沁晗對裴浩那麽了解,連他家裏的情況都一清二楚。
想起去年聖誕夜從首都飛往敘城後,裴浩和蘇沁晗因為住所方向一致搭乘同一輛出租車,黎棠有一種“這段紅繩是我親手系上”的責任感,不由得開始替蘇沁晗擔心,裴浩那不着四六的性格會不會對她好,他倆的脾氣不會天天吵架吧,還有裴浩的家庭是否能容得下她……
正想着,忽聞蔣樓的一句:“那你呢?”
“嗯?”黎棠回神,“我怎麽了?”
蔣樓看着他,低聲問:“你現在,還有陰影嗎?”
黎棠呼吸微滞。
沒想到會被突然提及。
這實在是一個很難回答的問題。
焦慮從四面八方圍剿而上,螞蟻般密密匝匝地襲來,黎棠置于身側的手不受控制地往背後收,還沒觸到另一邊的手腕,就被蔣樓捉住。
“不要動。”蔣樓擒住他的手臂,制止他的動作,“不要傷害自己。”
微微欠身,蔣樓的視線與黎棠平齊,避免給他造成壓力:“那件事不是你的錯,你沒有做錯任何事……該受到懲罰的不是你,是我。”
黎棠雙手攥拳,反複深呼吸,才将心緒平複。
蔣樓帶他到外面的椅子上坐下,給他倒了杯溫水。
那支錄音筆還在蔣樓工位的桌面上,黎棠盯着它看了一會兒:“要不是我,你的父親就不會死。”
他很輕地呼出一口氣,“……你怎麽能說我沒有錯?”
蔣樓在他面前的一把椅子上坐下,保持着靠近卻不緊貼的距離。
“你把兩件事混為一談了。”蔣樓用盡量平淡的語氣,“那時候你只有五歲,沒有成年人的陪同,不知道過馬路要先看兩邊,也無法預料會有一個人為了躲開你而喪命。”
“如果非要找一個人負責,那麽往前推,你是為了找她來到這裏,她則是沖動之下回到敘城,造成她沖動的原因是你的父親違約,而簽訂這份合約的是他們兩個人……再往前,如果沒有家道中落,她就不會嫁給我的父親,也不會生下我,更不會發生之後的悲劇。”
“是最初的因造成了後來的果,你怎麽可以把錯都歸結到自己身上?”
“而我父親踩下剎車,是他的選擇,也許當時緊迫到來不及去思考,但他依然要對自己的選擇負責,為他死你生,為把我一個人留在世上的結果負責。”
黎棠聽得心驚:“他是你的父親,你怎麽能……”
怎麽能責怪他?
見黎棠有聽進去自己說的話,蔣樓稍稍放下心,說:“那我們說第二件事,它不像第一件事可以往前追溯找到最初的因,它是由我一個人引起,我一個人造成的果。”
“是我把第一件事的結果錯怪到你頭上,蓄意報複,害你差點丢掉性命……所以你應該恨我,狠狠地揍我,而不是責怪自己。”
“在這件事裏,我是唯一的惡人。
蔣樓再一次重申,“你沒有錯。”
不得不承認,類似的理論從蔣樓口中說出來,就是比心理醫生說的讓人容易理解和接受。
也可能是先前的每一次面診,黎棠都沒有認真去聽。他固執地活在自己的世界裏,好像只有認定自己罪有應得,死有餘辜,才能讓備受煎熬的心得到片刻的喘息,才覺得自己沒有壞到無藥可救。
而就算是心理醫生,也會為了迫使他面對,特意強調他在處理事件時的失誤,而不會簡單粗暴地把他形容成完全無辜的受害者。
但蔣樓會,蔣樓會為了幫他卸下心理負擔,站在旁觀者的角度理智剖析,哪怕蔣樓自己就是“第一件事”的受害者,明明什麽都沒有做,卻背負了全部的結果。
只為他不那麽痛,只為他不再自我折磨。
仿佛是黎明前隐約泛白的天際線,給人以希望的同時,讓緊繃的心神松懈下來,整個人被一種混雜着草木香味的濕氣融化,包裹。
一瞥眼,看見蔣樓工位旁有一臺加濕器,正噴着細密白霧。
仔細嗅聞,是玫瑰味。
黎棠慣于在碰到無法回應的內容時扯開話題。他望着那臺加濕器,似在研究香薰的品牌:“……可是,你希望我沒那麽恨你。”
似是沒想到說了這麽多,黎棠竟只抓住這一句,蔣樓幾分無奈地呼出一口氣:“那是我的一廂情願。”
“我要你恨我,又不希望你太恨我,這樣你就會記着我,但不會躲着我,或許就能讓我……陪在你身邊。”
安靜片刻,黎棠聽見自己問:“為什麽?”
為什麽要陪在我身邊,為什麽要對我好,為什麽要記得我說過的每一句話……為什麽要讓我那麽在意,在意你這次接近的動機?
而面對類似的問題,從前的蔣樓從來都是閉口不答,或者一笑置之。
他太知道給出原因意味着亮出底牌,意味着把決定權交到對方手中。
他的人生失去太多,擁有的太少,超乎尋常的掌控欲應運而生。畢竟只有牢牢握在心手裏,才能游刃有餘地面對所有結果。
可他現在卻要化主動為被動,哪怕回答之後,就只能狼狽地、惴惴不安地等待最終的宣判。
“雖然,我們還沒有……”停頓一下,蔣樓繼續道,“但是,可不可以重新考慮一下我?”
黎棠怔住了。
為蔣樓平靜語氣下不易察覺的微顫,為他眼底的溫度,為他克制着沒有伸過來的手。
也為他沒有說完的前半句話。
——雖然,我們還沒有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