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寧願你是
第55章 寧願你是
太久沒有這樣調動全部情緒放肆地哭,黎棠的身體警覺地出現了不适反應。
過呼吸造成的心悸和眩暈讓他不受控制地發抖,連摘眼鏡如此簡單的動作都變得艱難吃力。蔣樓握住他的手,幫他摘掉眼鏡,放在桌上,讓他不要哭,捂住他的口鼻讓他慢慢呼吸。
可是他根本顧不上了。
後來連耳朵都開始嗡鳴,黎棠看不見也聽不清,不得不靠摳撓已經發麻的皮膚,用物理痛覺來确定自己的清醒。
有人在耳畔呼喚他的名:“黎棠……不是你的錯……不要傷害自己……”
依稀能辨的聲音成了拽住最後一抹神志的線,黎棠想掙脫,想自己一個人下去,卻被緊緊扣住的手腕,動彈不能。
他還是不明白,怎麽會有人這麽傻?
殺人償命,天經地義,你為什麽不讓我死,為什麽要說“對不起”?
不知過去多久,黎棠的意識浮浮沉沉,又回到了雲霭層疊的故事裏。
這次山腳下的小屋沒有亮燈,天地萬物都被黑色籠罩,是哪怕深冬都不該出現在南方城市的冰封雪凍。
小屋內更是寒冷刺骨,循着唯一的光亮瞧過去,那光源竟來自一只蝴蝶。
可那蝴蝶受了嚴重的傷,殘破羽翼耷拉在籠子裏,身體發出的一點熒光也微弱下去。
籠門敞開着,身旁還放着新鮮的花蜜,可蝴蝶的生命仍在飛速消逝,再沒有擡起翅膀的力氣。
吧嗒一聲,有一滴水落在蝴蝶的身上,緊接着又一滴。
原來不是水,是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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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少年在哭泣。
少年站在籠子面前,低頭望着奄奄一息的蝴蝶,眼底堅固的冰裂開蛛網般的縫隙。
哦,也不是蛛網。
後退,再往後退一點,退到能看見少年的整具身體,才發現他從頭到腳被一張巨大的網罩住,那網眼細密到仿佛透不進哪怕一絲空氣。
等到氧氣耗盡,無法呼吸,少年就會和蝴蝶一起死去。
驚醒時,黎棠尚未喘勻呼吸,先發現輸着液的手被溫暖地包裹着。
蔣樓站在床邊,另一只手拿毛巾,躬身為黎棠擦去額頭,脖頸滲出的汗液。
“醒了?”
見黎棠睜開眼睛,他也沒有顯露出多餘的情緒,仿佛黎棠不是昏過去,而是從睡夢中自然蘇醒。
因此哪怕通過熟悉的氣味和周遭的陳設,已經确定自己身處醫院,黎棠也沒有像從前一樣緊張到渾身繃緊,反而很輕地呼出一口氣。
為“死而複生”,為還沒看到故事的結局。
剛坐起來喝水,深夜本該寂靜的醫院走廊裏傳來幾分喧嘩的的動靜。
是參加完婚禮的朋友們浩浩蕩蕩趕來,着急進來看病人,卻被值班護士以“病人需要靜養”為由攔在門外。
等測過溫度和脈搏,确認各項體征已經穩定,才放了兩個人作為代表進病房探視。
李子初火急火燎:“快讓我看看!”
黎棠身上沒力氣,被他正過來反過去烙餅似的翻看,猶自局促着。好在蔣樓并無打擾之意,先行退到病房門外,蘇沁晗幾分猶豫地上前,滿臉歉意道:“早知道我就不說了,沒想到你會有這麽大的反應……”
黎棠搖搖頭,說沒事。
連他自己,都沒想到會發展到進醫院的地步。
他問李子初:“之前為什麽瞞着我?”
“因為你太容易心軟了。”李子初嘆氣道,“誰知道他現在這樣子,是不是又在設什麽局玩什麽苦肉計?”
黎棠說:“他不會的。”
李子初哼一聲:“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除非他像寫合同一樣立個字據。”
黎棠明白他的擔心,領會他的好意,可自己和蔣樓之間的事實在複雜,一兩句話根本說不清。
于是黎棠想了想:“那等下我問問他能不能寫。”
李子初震驚了一下,似是沒法想象蔣樓寫這種東西時的情景。
立場和态度不能丢,李子初繃着臉:“那也不能随便寫,得讓我像審合同那樣逐字逐句摳過去。”
聽說連新郎新娘都來了,黎棠要撐着下床,去向兩位表示歉意,被李子初摁回床上。
蘇沁晗幹脆給外面的孫宇翔打了個視頻,黎棠向手機裏的二位送上新婚祝福,新娘李媛媛笑着地說:“看到你沒事我就放心了。”
新郎孫宇翔紅光滿面道:“這次沒吃完的飯,下回來敘城單獨請你。”
黎棠應道:“好。”
人來了又走,護士來拔完針,病房恢複安靜。
李子初原本打算留下照顧,被黎棠以“病房裏有監控,沒人敢把我怎麽樣”給勸走了。
也勸蔣樓回去,他仿佛沒聽見,出去一趟不到五分鐘就回來了,買了牙刷毛巾等生活用品。
黎棠便随他去了,合上眼睛繼續休息。
雖然根本就睡不着。
頭一回惱自己耳朵這麽靈,連那人脫下外套放在座椅上,給床頭的水杯換上熱水,再到刻意放輕的腳步聲,都聽得分明。
還有手機的振動。
黎棠剛想坐起來,蔣樓示意他躺着別動,轉身他的大衣拎起來掂了掂,從口袋裏摸出在持續振動的手機。
從蔣樓手裏過手機時,黎棠看見來電顯示的名字,怔了一下。
不知道蔣樓看見沒有,也許又是裝作沒看見,手機被拿走後,蔣樓便轉身走向外面,把空間留給黎棠。
舔了下微幹的嘴唇,黎棠按下接聽鍵。
他不知道該怎樣稱呼對面的人,七年來都不知道,所以接通後一時無言。
好在對面的人先開口:“聽說你住院了,怎麽回事,哪裏不舒服嗎?”
“……沒有。”黎棠撒了個無傷大雅的謊,“可能是最近工作太累了。”
聽他聲音雖然虛弱,但意識清晰,張昭月松了口氣:“工作不要太拼,什麽都沒有身體重要。”
張昭月平時只發短信,不打電話,黎棠猜測她是從李子初那裏得知自己住院的消息,說不定又是讓李子初幫忙帶湯,交流的過程中李子初提了一嘴。
不是不感念張昭月這些年的付出,當年他出國讀書,是張昭月陪伴他度過最開始的半年,也只有張昭月作為長輩對他噓寒問暖關懷備至,哪怕二十年的約定之期早已過去,她也一直扮演着母親的角色,填補黎棠成長過程中這一重要位置的空缺。
所以就算那些年她故意冷落,認為黎棠和她一樣有罪,不配獲得幸福,黎棠也念着她的好,從未恨過她一分一毫。
可是現在,黎棠卻有些怨她了。
“您應該給他打電話。”黎棠說,“他比我更需要關心。”
張昭月知道他在說誰:“你們兩個都是我的孩子,我都——”
“那時候,我拜托您以後對他好一點,您為什麽沒有做到?”
黎棠鼻子發酸,為自己那句沒有下落的“遺言” 為自己先前一廂情願地以為蔣樓過得很好。
怎麽會有這麽多人,連他受過多少非人的苦難,都全然不知?
蔣樓回到病房的時候,黎棠已經放下手機。
看一眼時間,差不多該吃藥了,他再給杯子添了點熱水。
黎棠從蔣樓手裏接過藥時,發現那藥片已經被掰開成兩半。思緒猝不及防地飄回那年運動會之後,他發燒了,話都說不清楚,哭喪着臉說藥太大了吃不下,蔣樓面無表情,似是嫌麻煩,卻還是耐着性子,用濕巾擦了手,把藥掰成兩半。
還有許多次為他處理傷口,甚至是在兩人剛冷戰過,或者鬧過“分手”之後,動作都那麽輕,那麽溫柔。
行動比言語多,他向來如此。
吃過藥,蔣樓問餓不餓,黎棠說有點,蔣樓轉身,從超市購物袋裏拿出一包零食:“外面小吃攤都收攤了,先湊合墊一墊。”
黎棠低頭看着包裝袋上的“貓耳朵”三個字,有種不确定今夕何年的恍惚。
難怪會覺得他像哥哥。
黎棠胃口不佳,只是覺得必須吃點東西來維持生命,所以只吃幾片就飽了。
再度躺下之前,黎棠想了想,問:“你困嗎?”
蔣樓說:“有點。”
黎棠懷疑他在學自己,但沒有證據,只好說:“那你要回去睡一會兒嗎?”
蔣樓說:“不回去。”
黎棠點點頭,意思是你自便。
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比蔣樓更獨立,更有主見,他從不受制于任何人,只會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
于是黎棠看着蔣樓,把床頭的折疊床搬到病床旁,展開,然後和衣而卧。
姑且能理解他為什麽不和自己睡一張床,因為這病床實在太窄,黎棠一個人躺着都不敢翻身。
可這是一間雙人病房,旁邊還有一張空着的病床。
黎棠側過臉,眨了眨眼睛。
和他并肩的蔣樓,便也很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睫毛濃似羽翼,瞳孔深得像海,讓黎棠想起夢裏的蝴蝶,還有哭泣的少年。
稍一出神,就讓蔣樓占了先機。
“睡吧。”
說着,蔣樓把左耳的助聽器摘下,放在床頭的櫃子上,和黎棠的眼鏡挨在一起。
這下,黎棠更睡不着了。
哪怕剛才吃下的藥裏含有鎮定成分,和大部分安眠藥的功效相差無幾。
他猜身旁的人也沒睡着,于是發出一聲幹咳。身邊的人果然醒着,手伸過來輕碰他的手背,探查他身體的溫度。
“你應該知道了吧?”這時候,黎棠開口道,“我不是你的弟弟。”
這個問題或許不合時宜,但黎棠思來想去,好像本就不存在所謂的恰當時機。
他猜測這麽多年過去,張昭月應該向蔣樓提起過。如果不幸沒有,那就由他在今天挑明。
黎棠接着說:“所以不用對我愧疚,更不用對我抱有未盡的責任心。”
他開始體會到蔣樓當時糾結的心情,恨也好,不舍也罷,誰會毫無心理負擔地那樣對自己的親弟弟?
可是蔣樓說:“我寧願你是我的弟弟。”
都說人的思想觀念會随着年齡更疊而變化,比如說十歲的時候貪玩,做夢都想不用努力就能考到一百分,二十歲的時候荷爾蒙萌動,追求一份理想中的浪漫愛情,三十歲則性情趨于成熟,想要一份能夠維持生計的工作,和每天回家時窗戶裏亮起的一盞燈火。
蔣樓不同,十九歲之前他只想活着,想走出這片黑暗荒蕪的廢墟,經常思考的是下學期的學費從何而來,以及沒錢吃飯該怎麽辦。
十九歲到二十歲之間,他短暫地離開糟糕的現實世界,在無數次向他展開的笑顏裏,為他而流的眼淚中,嘗到了被愛的滋味,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産生不切實際的幻想,希望他不是他的弟弟,希望他們之間不要隔着那麽多無法逾越的崇山峻嶺。
後來他的期待實現了,海市蜃樓卻一夜之間坍塌,原來是夢幻泡影。
二十歲之後一直到現在,他回到那片廢墟,也再次印證了真理——這世上沒有永恒的東西,一切都會失去。
世界過早地讓他學會适應失去,卻沒有教過他,該怎樣面對失而複得的人。
只好像現在這樣,小心試探,一點一點地靠近。
連聽到他昏厥時的胡言亂語,聽見他說:“這裏是地獄,你不該在這裏。”
還有,“讓我償命……這樣我才不欠你。”
都沒有反駁的餘地。
所以——
“我寧願,你是我的親弟弟。”蔣樓側過臉看着黎棠,在昏暗光線下描繪他的臉龐,“身體裏流着相同的血,打斷骨頭連着筋,就算不想見我,也改變不了血緣關系的既定事實。”
“這樣,無論你去哪裏,我都能找到你,都能理所當然地守着你。”
“有人問起來,就說,我們相依為命,本來就該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