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傻不傻
第54章 傻不傻
看着黎棠進入酒店,蔣樓又在原地待了一會兒,才打方向盤掉頭。
路上孫宇翔打來電話,不死心地問:“你真的不來啊?”
蔣樓“嗯”一聲。
孫宇翔嘆了口氣:“這又是何必,依我看不如就把當年的事情都告訴他……”
“不要在他面前提到我。”蔣樓說,“宴席快開始了,你趕緊去準備吧。”
眼看實在勸不動,孫宇翔只好挂斷電話。
蔣樓把車開回公司,停在門口,下車卻沒進去,而是穿過東邊的巷道,路過福鑫化肥廠,沿着鏽跡斑駁的鐵質樓梯往地下走。
這些年不是忙于學業就是埋頭工作,即便離得很近,也鮮少有空來拳館。
今天老張在,看見蔣樓進來,高興之餘立刻露出警惕臉:“咱們俱樂部已經轉型了,別想再讓我給你排那種玩命的比賽了啊。”
兩三年前,拳館被人匿名舉報,警察來查過幾次,罰款不說差點被查封。為保障今後可持續發展,老張做主帶着整個俱樂部往拳擊表演方向轉型,碰到好苗子也會加以栽培,帶出去打真正的格鬥比賽。
拳館的生意也因此變得慘淡,收入僅夠維持正常運轉。不過老張年紀也大了,出于求穩心理無意再折騰,留着俱樂部權當個念想,還說:“如果你們這幫臭小子遇到困難了,也好有個遮風擋雨的地方。”
蔣樓倒是沒這個打算,最困難的時候他也沒有向老張開過口。
他朝休息室方向走去:“不玩命,來放松一下。”
周六晚上是客流量高峰期,表演性質的拳賽不如以往氣氛熱烈,卻也歡呼雷動,空氣裏充滿躁動沸騰的熱流。
蔣樓久違地戴上拳擊手套,和同俱樂部的新人打了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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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接觸格鬥的人總是莽撞,不講技術只用蠻力。蔣樓以閃避為主,攻擊為輔,順便幫老張調教新人,所以沒有盡全力,最後算是險勝。
下場回到休息室,老張看着蔣樓拆手上的繃帶,感慨道:“可能真的是老了,總覺得第一次看你上臺打比賽,還是昨天的事。”
打開儲物櫃,一眼瞥見放在下層的傷藥,圓滾滾的瓶子,是七年前黎棠放在這裏的。
自從黎棠走後,就再沒打開用過,想必應該過期了。
蔣樓盯着瓶子看了一會兒,到底沒去碰它,換好衣服後就把櫃門關閉。
好像黎棠用這藥膏給他塗抹傷口,心疼到眼眶通紅,還是昨天的事。
順着樓梯往上走的時候,褲袋裏手機振動,摸出來一看,是裴浩打來的電話。
接通,沒等蔣樓開口,裴浩就急道:“你怎麽不接電話!”
“剛手機沒在身邊。”蔣樓問,“怎麽了?”
“你的小狐貍去找你了,菜沒上完就跑出去了,你趕緊給他——”
蔣樓立馬挂掉,點開通話界面,果然有好幾通未接來電。
他一邊三步并作兩步爬樓梯,一邊回撥電話,耳畔響起“嘟”聲時,正好上到地面。
也正好,看見前方不到十米遠的位置,穿着單薄大衣的黎棠站在夜色裏,手裏舉着剛接通的手機。
五分鐘後,ROJA的大門開啓,蔣樓進去先打開空調暖氣。
黎棠随後跟了進來,研發部位于公司裏側,蔣樓摁亮頂燈,把自己工位的座椅拖出來,示意黎棠先坐,他去倒水。
茶水是剛剛好的溫度,适合用來暖手。
黎棠捧着杯子,袅袅熱氣撲在臉上,讓他有種被緩慢解凍般的迷茫。
怎麽跑到這裏來了?
為什麽要來這裏?
擡頭,看見蔣樓側身站在辦公桌前,正往左邊耳朵上戴助聽器,凝固的思緒仿佛才開始流動,連同停滞的時間一起。
黎棠想起來了,剛才在酒店飯桌上,他得知了一件事。
李子初不想讓他知道的事,霍熙辰不敢講的事,蘇沁晗以為他知道的事……面前的人聯合身邊的人一起隐瞞,不想告訴他的事。
将助聽器的受話器在耳後夾好,蔣樓轉過來,停在距離黎棠兩三米的位置,觀察他的表情:“現在有沒有好一點?”
他沒忘記上次黎棠坐他車時煞白的臉色,又不敢貿然帶黎棠去醫院,只好先帶他來公司,坐下緩一緩。
可是黎棠不說話,也沒有其他反應,只是看着他,視線從臉到脖頸再到垂落身側的手,問他:“疼嗎?”
方才的對戰雖不算激烈,但也讓蔣樓受了些皮外傷。意識到黎棠在看哪裏,蔣樓愣了一下,下意識說:“不疼。”
“我是問,被十幾個人打到重傷住院,疼嗎?”
黎棠的視線再度擡起,與蔣樓對視,因此輕易地看見蔣樓那墨色般漆黑的瞳孔裏一霎的翻湧。
他不說話,黎棠便接着問:“被學校開除的滋味怎麽樣,從萬人擁護變成過街老鼠是什麽感覺?”
“是不是和從天堂墜落地獄差不多?”
一個多小時前,黎棠從蘇沁晗口中得知,當年他剛被父母帶回家,蔣樓就去教導處“自首”了。
“我以為你都知道。”蘇沁晗一臉詫異,“原來沒有人跟你說過嗎?”
七年前,在教導主任得知音頻是何人播放,打算追究音頻裏的人是誰時,蔣樓站出來極力阻止,稱被錄音的人是全然不知的受害者,錄音的人才是罪魁禍首。
同時承認了,他就是那個錄音的人,也是音頻裏被抹去聲音的另一個人。
這樣的事對于在敘城當地頗有聲譽的一中來說,嚴重到堪稱建校以來的最大危機。
即便音頻裏的人是誰沒有定論,可當時廣播室裏的情況被不少學生目睹,加上後來黎棠暈倒被送往醫務室……流言的傳播速度堪比流感,不到半天時間,這件帶幾分神秘和旖旎的“廣播事故”就在學生中四散傳開。
而蔣樓作為此局的部署者,本可以寸土不沾地置身事外,卻不知為何選擇自曝,說音頻裏的男生是被他強迫,錄音也是他在暗中進行,男生完全不知情。
原本這些事,被捂在教導處的方寸之間,外面的人并不知曉。
當天晚上校領導們開緊急會議,通過遠在外地出差的校長電話首肯,決定将這件事以“意外事故”壓下去。原因有二,一來輿論影響不好,秉公辦理反而會有損學校聲譽,讓事情的發展更加不可控;二來涉事學生都成績優異,尤其是蔣樓,位列年級前三,任課老師都斷言他還有上升潛力,有望成為明年高考的一匹黑馬,争一争市理科狀元也不是沒可能。
敘城一中已經連續兩年在本科錄取人數上和縣高平分秋色,再不拿出亮眼的成績,對後續的錄取生源都會産生不良影響。
因此教導主任叮囑了在場所有的人,禁止把內情說出去,打定主意要将事情平息。
在醫院的陳正陽聽說不用受罰,自是高興。學校又找了他的父母,協調打點,讓他們不再追究蔣樓的“失手傷人”之過。
這樣以來,所有人都可以回到原本的位置,可謂皆大歡喜。
然而蔣樓非要背道而行,他不滿意學校的處理方式,一定要涉事者受到懲罰,包括他自己。
他在某個周一的大課間,國旗下講話時,走上廣播臺,搶過校長手中的話筒,一字一頓地說:“上次廣播裏放的音頻是我錄的,是我強迫我校的一個男生和我發生關系,在他毫不知情的情況下錄的音。而陳正陽,偷拿了錄音到廣播室去放,同樣罪不可恕,請學校務必對涉事者進行嚴懲,以儆效尤。”
此話一出,如同将學校好不容易蓋上的布捅開一個四處漏風的豁口,再無掩埋縫補的餘地。
衆目睽睽之下,接下來的發展便不再受控——陳正陽謊稱在播放之前并不知道音頻文件的內容,還是受到記大過處分;而将一切坦白的蔣樓,沒有為自己辯解哪怕一句,因此受到了最嚴厲的懲處,被敘城一中開除學籍。
塵封的過往被掀起,仿佛再一次身臨其境地面臨狂風暴雨。
而蔣樓依然如斯鎮定,僅有的一瞬慌亂,還是因為沒想到這件事會這麽快被黎棠知悉。雖然,在剛才見到黎棠的那一刻,他便有所預感。
既已如此,索性坦言。
“不,差很多。”隔着三步之遙,蔣樓凝視着黎棠,語氣沉着,“我本來就是陰溝裏的老鼠,當然從哪裏來,就回到哪裏去。”
“那是我自找的。你不一樣,要是沒有遇到我,你不會遭受那些。”
要是沒有遇到他,黎棠或許依然社恐,依然喜靜,依然為得不到毫無保留的愛而悶悶不樂,可至少不會那樣飽受折磨,被逼到一心尋死,不想活下去。
可是黎棠卻搖頭,他很慢地搖着頭,告訴蔣樓,不是這樣的。
我離開敘城一中,離開敘城,離開這個世界,不是為了讓你後悔,更不是為了要你懲罰自己。
剛坐下時,黎棠就看見桌上的黑色錄音筆,它的漆面依舊光亮如新,卻能從按鍵處的磨損看出被長期使用的痕跡。
仗着離得近,趕在蔣樓的手伸過來之前,黎棠拿起那支錄音筆。
他的手些微發顫,卻并不害怕,并不懷疑會聽到讓他恐懼的聲音。
按下播放鍵,從上次暫停的位置繼續——
“desensitization,脫敏。”七年前的黎棠在錄音裏笑起來,“這個單詞之前教過,如果記不住的話,下次當面再教一遍。”
這支錄音筆,是黎棠送給蔣樓的情人節禮物,他在裏面錄下整個學年的單詞,用來給他左耳失聰的年少愛人學英語。
挑選錄音筆時,黎棠煞費苦心,要蔣樓喜歡的黑色,要外觀新穎,看不出原本的用途。因此可選擇的極少,最後定下的這支雖然外形漂亮,相比普通錄音筆,卻犧牲了部分功能。
比如,這支錄音筆一旦按兩下開始錄音,便會抹去之前留存在裏面的錄音,以替換覆蓋的形式。而這一點,黎棠曾仔細地告知過蔣樓,當時還玩笑說:“小心手快按成錄音,我可不想再花五個晚上給你重新錄。”
誰想蔣樓當了真,七年多的時間,一次都沒有誤按過。
那段音頻,用的也不是這支錄音筆。
“是舍不得嗎?”黎棠問。
他記得,蔣樓曾不止一次,對他流露出不舍的情緒。
一度以為那是演技逼真,後來才知道,那意味着動搖,意味着哪怕有明确的目标,其實也并不堅定。
蔣樓沒有回答。
他站在那裏,立在冷白的白熾燈下,似在接受審判。
他分明知道怎樣說會讓結果對自己有利,卻不願意去争取。因為他認為自己不配被理解,不配被原諒,更不配被黎棠用這樣的眼神凝望。
他甚至希望黎棠的态度是無動于衷,或者漫不經心。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眼眸猩紅濕潤,仿佛下一秒就有水液湧出來。
黎棠稍稍仰起臉,深吸一口氣:“那你在縣高的時候,為什麽會被……被十幾個人圍毆成重傷?”
劇烈的爆炸之後,即便一地狼藉,片瓦不存,故事也仍要繼續,殘忍到不給故事中的人留哪怕一道喘息的縫隙。
後來,縣高頂住壓力收取蔣樓,為的也是明年高考戰績中亮眼的一筆。
那時黎棠遠走他鄉,蔣樓百念皆灰,埋首于書本成了他唯一的出路,也是宣洩的出口。
然而他鋒芒太盛,又太獨,哪怕并非有心也會被曲解為高傲,被造謠成“一中來的學霸瞧不上縣高的寒門學子”。
再加上,敘城一中發聲過的廣播事件,傳到了縣高。
這種事情,足以讓蔣樓被釘死在“品行卑劣”的恥辱柱上,被來自四面八方的鄙夷眼神淹沒,也足以成為有心之人為非作歹的借口。
早就看蔣樓不順眼的學生們打着“為民除害”的名義,屢次三番找蔣樓麻煩,蔣樓無意與他們發生沖突,不予理會,更坐實了此人心高氣傲,令人厭惡。
于是變本加厲,給他扣上各種莫須有的罪名。
有一次,因為隔壁班的一名女生疑似對蔣樓有好感,喜歡該女生的男生在體育課上,故意用籃球砸正在場邊收拾器材的蔣樓,一下沒反應就再砸一下,一個人不夠就再喊幾個人。
他們把蔣樓當成目标籃筐,砸他的肩膀,後背,甚至砸他的頭。蔣樓只是閃身去躲,面無表情,又被男生們認為他是在裝逼,氣得這幫人又喊來幾個兄弟,把蔣樓圍堵在操場上。
按照蔣樓多年練拳擊格鬥的身手,未必無法全身而退。可他當時心神麻木,覺得無論遭受什麽,都是他應得的,他活該承受,所以任由他們拳打腳踢,當作是上天給他懲罰。
當作是他傷害了一個人,踐踏了一顆心的報應。
“你以為你不說,我就不知道嗎?”
黎棠竟然笑了出來,盡管那笑噙着淚,好似瀕臨破碎,“你覺得對不起我,所以你懲罰自己……那段音頻,你沒有抹掉自己的聲音,你從來沒想要我……從來沒想要我一個人……”
他的唇翕動着,卻再也說不下去。
怎麽會忘記,在只有兩個人的電影院裏,說起何為浪漫,黎棠覺得為逝去的人而活着是另一種意義上的海枯石爛,蔣樓卻給出不同的答案。
他說:“要是我,會和他一起死。”
“一起滅亡,才叫浪漫。”
原來,蔣樓從來沒想要他一個人去死。
縱然放不下仇恨,就算要親手把他送進地獄,蔣樓也從未打算獨活。
他要和他一起滅亡,一起下地獄。
眼淚終是落了下來。
黎棠覺得這是他二十五年來聽過的最滑稽,最荒唐的事。怎麽會有人報仇沒有成功,反而把自己弄得半死不活,差點把命搭進去?
他想笑,想繼續笑故事中的人傻,可是有一股絞痛自心口迸散開,牽腸割肚,讓他淚水洶湧。
“傻不傻……”他似哭非笑,“你傻不傻啊。”
視野裏唯餘一個輪廓,一道身影。
就是這個人,曾保護他,親吻他,送他玫瑰花,在他耳邊柔聲說過情話。
也曾冷落他,傷害他,恨他所以報複他,把他逼到絕境懸崖。
現在這個人,又第一個抱住他,仿佛比他還害怕他重蹈覆轍,聲音都顫抖:“說了是我自找的,我活該,所以不要心疼我……無論如何,都不要再心疼我。”
是啊,他曾經那樣疼惜過他,換來的卻是深陷騙局,是心死神滅。
可是他原以為,複完仇的蔣樓應當淋漓痛快,擺脫了他的蔣樓應當意氣風發,從此人生坦順,再無陰霾。
“為什麽,為什麽……”黎棠攥住蔣樓的衣擺,埋首于他胸口,泣不成聲。
老天給你機會遇見我,是為了讓你報仇,為什麽刀遞到手邊,你卻改變了主意?
為什麽會忘記,你的目标是要我償命,而不是抱着我,讓紮在我身體裏的那把刀一同刺穿你的心髒,然後等着上蒼宣判,我死你也死,我活你才能活?
我痛不欲生,你也和我一樣,痛得好像快要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