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要恨我
第48章 要恨我
飯畢,研究部楊柏川和風控部老吳還要回ROJA繼續考察,裴浩盛邀各位一起去他們的實驗基地,看看他們的醫療機器人項目進展,黎棠推辭道:“這些專業的東西我看不明白,讓他們去看就行。”
齊思娴舉手道:“我要去看機器人。”
黎棠看她一眼,她立刻坦白:“好吧好吧,順便看帥哥。”
裴浩笑眯眯地轉向黎棠:“黎總真不一起去嗎?我們技術員親自講解,保證您聽完回去自己也能造個機器人玩。”
黎棠也笑:“機器人什麽的還是留給你們高精尖人才去造吧,我一介俗人,只對錢感興趣。”
兵分兩路。
裴浩開車載大家去實驗基地,黎棠自己打車去酒店。
分別之前交代齊思娴:“回來的時候順便幫我把東西帶回來,就不勞煩蔣總親自送了。”
路上,黎棠用手機稍微記錄了下今天在ROJA的所見所聞,怕再過一陣就會忘掉。
再次路過市中心的商場,黎棠望着門前廣場上的人來人往,冷不丁想起那年聖誕節,第一次咬入口中的棉花糖。
正如齊思娴猜測的那樣,這裏是敘城人節假日最愛去的地方,也是情侶約會首選勝地。
意識到自己連那年聖誕節的細節都記得一清二楚,黎棠自嘲一笑。
看來以後不能拿長期服藥影響大腦作為健忘的借口了。
記憶力這東西竟也如此玄妙,該記的記不住,想忘的忘不了。
到酒店門口,雨終于從徘徊了半天的烏雲裏落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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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前臺辦入住的時候,黎棠幾度走神。
酒店是總務部安排預定的,看地址的時候沒留心,到地方才知道是當年的那家酒店。
想來也是,敘城這座三線城市,像樣的星級酒店不過兩三家,選到這家也無可厚非。
拿到房卡,黎棠乘電梯上樓。開的是普通的标間,但酒店這些年并未翻新,裏面的陳設都與當年幾乎一樣。
黎棠拿起桌上的礦泉水喝,冰涼的水滑過喉管,讓他清醒幾分。
可是這種時候,好像還是迷糊一點比較好。
黎棠便從随身的小行李箱裏翻出安眠藥,吞服一片,然後掀開被子在床上躺下。
昨晚沒休息好的關系,加上藥物的催化,黎棠這一覺睡得很沉,醒來時發現窗外的天色已近昏暗。
摸手機一看,十七點二十七分。
剛好齊思娴發消息來:黎總,在房間嗎?
黎棠回複在,齊思娴便說:您來一樓的會客廳呀,我們把今天下午的考察情況向您彙報一下。
酒店設有供MICE使用的會客廳,能容納十幾個人開會。
黎棠不好問都有哪些人在,看時間已經快到飯點,回複道:我約了人,今天就先到這裏吧。你們也去吃飯休息,信息整合的事回首都再說。
剛回複完,周東澤的電話就打進來了:“我下班了,過來接你?”
黎棠說:“不用接,我自己打車過去。”
周東澤笑起來:“這怎麽行,難得黎總願意賞光。”
得知他所在的位置離酒店并不遠,黎棠終究是應了下來:“那二十分鐘後,我在酒店門口等你。”
挂掉電話,黎棠起床洗了把臉,穿上衣服便下樓去。
無論是和誰見面,他都習慣提前到約定的地方等着,因此到酒店大堂時,才過去不到十分鐘。
在靠近門口窗戶旁的沙發上坐下,黎棠一邊觀察來往車輛,一邊摩挲左腕的袖扣,确認是扣緊的狀态。
剛才沒顧上問齊思娴,有沒有把手串帶回來。
如果她忘記了,那就回去再買一條吧,或者采納李子初的建議換成手表。反正就是個功能性的物件,戴什麽都一樣。
正想着,耳畔響起一道女聲:“黎總,您還沒走啊?”
扭頭去看,是齊思娴,手裏捧着文件,正從廊道的拐角處走出來。緊随其後的是楊柏川,老吳,還有一名穿一身黑,身量極高的男人。
目光相觸的瞬間,黎棠就飛快地別開視線。
剛平複的心髒仿佛再度被喚醒,砰然劇烈地狂跳起來。
他的擔心果然不是多餘,蔣樓真的跟了過來。沒想到千挑萬選的角落不起眼位置,竟然正對酒店的會客廳。
對于碰面的事,蔣樓似乎也頗為意外。
他定住腳步,不再往前走,齊思娴回過身道:“既然剛好碰上,那東西蔣總您自己還好了,我們就先走了哈。”
說着就拉着楊柏川和老吳試圖“清場”。楊柏川眼力見不足,傻愣愣地問:“黎總蔣總不跟我們一起吃飯嗎?”
齊思娴推着他往前走:“人家老同學敘舊,你在這兒瞎摻和啥。”
待那三人走遠,黎棠還低垂着眼不打算擡。
心裏甚至在想其他可能性,比如直接站起來,轉身就走。
會不會顯得不夠禮貌?畢竟明面上,他只是公司的一個普通合作夥伴。
可是面對他,黎棠做不到完全淡然。
況且還是在這間酒店,他和他曾春宵一度的地方。他在這裏交付真心,交付出一切,以為剎那便是永恒,誰知到頭來,只不過是進了對方精心設下的陷阱。
被細密的絲線勒住皮肉般的疼痛再度襲來,黎棠咬住牙關,臉唇的血色迅速褪去,蒼白的底色浮上來。
約莫僵持了兩三分鐘,是一向處在被動位置,從不主動向人打招呼的蔣樓先開口:“在等人嗎?”
黎棠仍看着地面,“嗯”一聲。
停頓幾秒,蔣樓說:“我不知道你會在這裏。”
也無心制造這場偶遇。
黎棠喉嚨一哽。這種事怪不得誰,早知道他寧願在外面淋着雨等。
蔣樓把手裏的東西遞了過來:“你的手鏈。找到的時候斷了一股繩,我重新穿了一根。”
想了想,他又補充,“如果你覺得不好,就找人重新穿一下。”
很久以前,黎棠就知道蔣樓生活經驗豐富,卻是第一次知道他還會串珠。
伸手去接時眼睫微掀,黎棠看到那在地攤花十塊錢買的珠串,被用一只盒子裝起來,放在印有ROJA字樣的手提袋裏。把它買回來的時候,它都沒有享受過這樣的待遇。
也看見提着那袋子的手,修長漂亮,骨骼分明,因而出現在手背正中的傷口,顯得那麽刺眼而可惜。
察覺到黎棠的視線,蔣樓回神般地收回手,換另一只手去提紙袋。
黎棠說着“謝謝”接過紙袋,想了想還是開口:“是上午地震的時候弄的嗎?”
那傷口呈長條狀,應是被尖銳物劃到,上面結一層薄薄的疤,顯而易見的新傷。
蔣樓知道這并非關心,而是出于客氣,或者過意不去。
無意給黎棠增添思想負擔,蔣樓說:“不是。是下午調試設備時不小心碰的。”
黎棠下午沒去實驗基地,不知道那裏的情況是否真如此兇險。
若放在以前,他必定追問到底。從前他在意蔣樓身上每一處傷痕的來歷,問是和誰對戰時受的傷,問到了就記下對方拳手的臉,哪怕慫得不敢去“報仇”,只敢在拳館休息室遇到時狠狠瞪人家一眼。
時過境遷,如今的黎棠沒有立場,也沒有力氣,只淡淡“嗯”一聲,表示知道了,下次請小心。
或許,連尋常的關心都沒有。
七年過去,蔣樓仍清楚地記得,從前每每看見他受傷,黎棠都難過極了。連他自己都習以為常,覺得受傷與喝水吃飯一樣不疼不癢,黎棠卻鄭重其事地幫他上藥,輕吹他的傷口,吹着吹着就紅了眼眶。
十七歲的黎棠那樣脆弱,又那樣膽小,蔣樓時至今日都無法想象,他是怎樣下定決心,讓刀刃劃開皮膚,割在自己的動脈上。
敏銳地察覺到面前人的視線落在何處,黎棠把胳膊往身後藏了藏。
然後深呼吸,帶上社交面具,回到自己的主場。
“上午地震場面混亂,沒顧上跟你打招呼。”黎棠說,“我聽說了,原來你就是ROJA的合夥人之一,以後得叫你蔣總了。”
蔣樓一怔,似是一時沒能适應黎棠過分自然的态度。
“我沒有出資,在公司的職位也不是總經理。”蔣樓說,“以後還是喊我名字吧。”
聽到“以後”兩個字,黎棠心頭一緊。
以後……果然還是不夠嗎?
勉強擠出一聲輕笑,黎棠說:“看來蔣總對你們的項目很有信心,覺得這場合作可以期待後續?”
稱呼沒有改。和以前一樣直呼姓名,成了蔣樓的一廂情願。
也是這時候,蔣樓發現黎棠已經擡起頭,目光直直地看過來,或許是隔着一層鏡片的關系,那眼神有種漠然的銳利,仿佛他不是在看着某個人,而是在回望一段令自己無比厭棄的過去。
半晌,蔣樓才再次啓唇:“我沒有這個意思。”
旁的話便說不出口了。
他早就失去資格,也從未貪心地想獲得原諒。眼下的情況已經比他預想中好一萬倍,至少黎棠願意和他說話,願意看他一眼。
哪怕那眼神充滿抗拒,仿佛周遭氧氣被瞬間抽空,令蔣樓快要無法喘息。
黎棠說完才覺得不妥。哪怕面對合作不成的生意夥伴,也不該這樣言語調侃。
他知道自己慌了,亂了,昏了頭。他高估了自己,以為經過三兩個月的鍛煉,以為被人叫一聲“黎總”,就可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就可以游刃有餘地處理好一切關系。
可是七年都忘不掉的往事,怎麽會僅憑幾個月就化解。
原來僅僅是維持表面上的冷靜,都難如登天。
嘴唇微顫,黎棠丢下一句“抱歉”,起身便走。
身後有腳步聲跟上來,蔣樓說:“該道歉的是我……對不起。”
黎棠自覺失态,不敢回頭,腳步邁得極快:“蔣總道什麽歉?為上午那場地震嗎,那是天災,我不會糊塗到把這筆賬算到你們公司頭上。”
“那其他的呢,有沒有算到我頭上?”蔣樓問。
“沒記錯的話這是第一次和蔣總的公司有業務往來,哪有什麽其他……”
沒等黎棠說完,蔣樓快步趕上,一個側身,攔在他前面。
黎棠猛地頓步,下意識擡頭,撞上蔣樓那雙瞳孔黝黑的眼。
呼吸不由得一滞,因此沒來得及避讓,亦沒來得及閉塞視聽。
時隔七年,蔣樓第一次這樣近地看着黎棠,近到他的心都在抽痛。
原來親眼看着他好好活着,是這樣好的一件事。
上天對他還是仁慈。
默認黎棠明白“其他”所指何事,蔣樓說:“你要算到我頭上,都算到我頭上,要恨我,不要埋怨自己。”
“老天要懲罰也是懲罰我,你要帶着對我的恨,活下去。”
周東澤剛把車停在酒店門口,就見黎棠快步從正門出來,辨認過車牌後,就徑直開門上車。
透過車窗,順着黎棠來時的方向,看見站在門口的人,周東澤面露訝異。
“我們走吧。”黎棠說。
周東澤便發動車子,沿路往外面駛去。
視線瞥向後視鏡,看見雨幕中黑色的身影越來越遠,黎棠輕舒一口氣。
雖然,那人好像并沒有打算追上來。
他只是想說完那句話而已。
行到半路,黎棠才稍稍緩過來,問周東澤:“你開車都不聽音樂的嗎,好安靜啊。”
周東澤就去按中控臺的播放鍵:“我還以為你喜歡安靜。”
“車裏也不安靜啊。”
“你是說我的呼吸聲太吵?”
黎棠笑了:“當然不是,我說發動機的聲音。”
周東澤了然:“比起發動機的聲音,那還是音樂聲好聽些。”
到地方,雨收雲散,心裏的餘震也已平息。
黎棠下車後環顧四周,覺得這條商業街分外熟悉,周東澤指其中一家店面的招牌,他定睛一看,栖樹。
“敢情周老板又在給自家店鋪增業績了。”黎棠笑着說。
“你不是說要吃家常菜?”周東澤在前面引路,“我思來想去,整個敘城,我說自己做的家常菜第二,還沒人敢稱第一。”
正好栖樹除了做咖啡也做小吃點心,有整套的廚具設備。
而且工作日下午客人少,可以專心待在廚房。
周東澤提前在點了送菜上門,到的時候菜剛好送來,有新鮮的雞肉豬肉,還有處理幹淨的魚和海鮮。
既然是現做現吃,黎棠便不好意思只坐着等開飯。他也拿了條圍裙系上,準備幫忙打下手。
不過周東澤顯然不需要他幫,手腳麻利地把魚片好,丢進燒開的鍋裏,那邊的炒鍋裏的油已經冒泡,就等魚出鍋熱油往上一淋。
黎棠插不進手,幹脆站旁邊,當個陪聊的工具。
周東澤一邊翻攪鍋裏的魚片一邊說:“剛才在酒店門口,我好像看見蔣樓了。”
“嗯。”黎棠坦白,“他是我這次來考察的公司的創業合夥人之一。”
“這麽巧。”周東澤幾分驚訝,“他的公司做哪方面?”
“醫療人工智能。”
“聽起來很厲害。也難怪,他上學那會兒就是學霸。”
黎棠不置可否地“嗯”了聲:“敘城一中蠻不錯的,從一所名校升入另一所名校,當然前途無量。”
似是想到什麽,周東澤手上動作一頓。
“怎麽了?”黎棠問。
“沒事。”周東澤笑說,“自己母校就是最好的,誰還不是個名校畢業生了。”
說起相熟的同學,周東澤告訴黎棠,蘇沁晗現在也在敘城,之前在某同學的婚宴上遇到,她辭掉了小學老師的工作,正在做美妝博主,直播教人化妝,順便帶貨。
黎棠點頭表示理解:“小學老師确實不适合她。”
又說到一起分到普通班的某個男同學,和女朋友分了合,合了分,最新的消息是好事将近,終于要結婚了。
“撇開性別不談,我還以為你在說李子初和霍熙辰。”黎棠笑說,“算上性別的話,你說的不會是孫宇翔吧?”
周東澤眉梢一揚:“你還記得他?”
黎棠苦笑:“他是今天考察的那家公司的另一個合夥人。”
“……”周東澤無語了一會兒,“沒辦法,敘城就是這麽小。”
又說到上午的地震,周東澤問:“你還記不記得,高二上學期那場地震?”
黎棠當然記得:“那是在周末,我正陪我……陪家裏人去醫院檢查身體。”
“你還給我發消息了,問我有沒有事,讓我待在安全的地方。”周東澤說着便笑起來,“雖然後來才知道是群發,班上只要有你微信的都收到了。”
黎棠也笑:“都是同學,一視同仁嘛。”
雖然,是有例外的。
想起那天徒步走過的路,山腳下摔的那個跟頭,怎麽都打不通的電話,還有見到人時的安心,被擁進懷抱裏時的委屈……
黎棠深吸一口氣,提議道:“咱們也別光敘舊了,說說未來的安排吧。你不是說已經收到首都的offer了嗎,是哪家律所,說不定我聽過。”
話題不動聲色地避開那些一碰就疼的回憶,落在怎麽聊都不至于傷筋動骨的事業上。
就是聊起來像應酬,讓人昏昏欲睡。
黎棠說着便打了個哈欠,幾分無聊地撥弄被摘掉的青菜葉,把它撕成銀杏葉的形狀。
忽然門口傳來動靜,有客人進來。
周東澤為了宴客支開了父母,現在只好自己出去顧店。
後廚和用餐區僅隔一道半簾,黎棠稍一低頭,便可看見進屋的兩位客人,和自己一般年紀,看他們和周東澤說話時熟稔的态度,應該是常客,說不定就是敘城一中的同學。
也能聽見他們聊天的內容。
其中的女孩說:“周大律師今天怎麽有空看店?”
“難得下班早。”
“下班早不應該回家休息麽,或者去夜店獵豔。”
“你看我像去夜店的人麽?”
和女孩一起來的男孩笑說:“确實不像。當年我們整個班數你最用功,成績也是一路往上竄,升高三的時候都排到年級前幾了。”
“誇張了啊,我怎麽記得是十幾名。前十那幾位學霸的位置哪那麽容易被撼動。”
女孩翻着餐單:“說起來,你們還記不記得當時我們年級有個姓蔣的帥哥學霸?”
男的回她:“蔣樓呗,誰不認識他。”
“我那陣子身體不好住院去了,回來就發現他不在學校裏了,後來忙着補落下的課也沒顧上問,他跑哪兒去了?”
“我記得轉去縣裏的學校了吧,被咱們一中開除,前途算是完了。怎麽,這麽多年了,你還惦記他?”
說起與己無關的故事,人們總有一種天然的涼薄。
“只是突然想到,随口一問。”女孩笑着用手肘撞了男孩一下,“不是吧你,這種陳年老醋都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