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燙手山芋
第49章 燙手山芋
這對情侶是住在附近的鄰居,天氣不好懶得買菜做飯,就來栖樹随便湊合一頓。
也沒點什麽麻煩的菜,兩杯奶茶幾盤炸物小吃,周東澤作為咖啡店“繼承人”,輕車熟路很快就上菜了。
許是餓了,兩人風卷殘雲地把食物消滅殆盡,客人走後收桌子,周東澤歉然道:“說好請你吃飯,結果讓你看着我招呼客人。”
黎棠把做好的菜端上桌:“這不就能吃了麽,好飯不怕晚。”
席間聊天,說到附近住了不少敘城一中的同學,黎棠夾一筷子炒青菜,問:“包括剛才那兩位客人?”
周東澤回道:“是的,他們倆跟我們同屆不同班,雖然都比我小一歲。”
“難怪我覺得他倆眼熟,說不定跑操的時候碰到過。”黎棠說,“剛聽他們說開除,誰被開除?”
周東澤拿筷子的手一停,到底還是說了:“是蔣樓。”
黎棠垂眼看碗裏的菜,語氣随意地問:“出什麽事了嗎?”
“那段時間我忙着學習,跑操都缺勤幾次,還真沒關注這些。”周東澤說,“大概是打架鬥毆之類的吧,學校對這些違規行為一向抓得很嚴。”
聽起來合理,但黎棠總覺得哪裏不對勁。蔣樓很珍惜讀書的機會,在校外碰到地痞流氓都能躲則躲,盡量避免硬碰硬,會是多麽嚴重的打架鬥毆,才讓學校把年級前三的學生開除?
難道是因為陳正陽……
冷不防想起這個遺忘多年的名字,黎棠不由得打了個寒噤。
他問:“是不是因為和陳正陽打架?”
似是沒想到黎棠還記得當時的事,周東澤愣了一下:“是吧,陳正陽傷得很嚴重,當天蔣樓就被喊到教務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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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棠點頭。想必就是如此,校內鬥毆自然要比校外的更嚴重一些,哪怕明面上看是陳正陽播放音頻有錯在先,蔣樓只是“替天行道”。
當年的事情,黎棠已經大致厘清——無非是蔣樓錄下音頻,交給廣播站的人代為播放,後來或許是打算重新錄,又或許是想改換時間,總之他意欲把音頻拿回來,結果被陳正陽先一步發現,出于報複心理,陳正陽繞過蔣樓,直接把音頻在全校公開。
蔣樓是何其有主見的人,怎麽能忍受掌控權被別人奪走,怎麽能忍受事情不按他的計劃進行?
回顧完整個過程,黎棠發現一旦跳出來,以旁觀的身份去審視整件事,就會發現并不複雜。雖然心緒還是翻湧,但至少不會像以前那樣發抖,嘔吐,甚至出現幻覺,聽到相關的詞彙就暈過去。
這可能就是心理醫生說的旁觀者清吧。等回到首都,不妨再去一趟門診,正好手頭的藥也快吃完了。
這樣想着,黎棠一擡眼,發現周東澤正已經放下碗筷,正定定地望着他。
“怎麽不吃了?”黎棠問,“這麽快就吃飽了?”
周東澤笑着搖了搖頭:“我只是在想,自己是不是真的沒什麽存在感,你的注意力總是不會分給我哪怕一點。”
黎棠怔住。
“七年前,我告訴過你,我轉過學,初中還因為一些事複讀一年,剛才又提到同屆的同學都比我小一歲。”周東澤幾分無奈地說,“兩次,你都只顧關心他,從來沒問過我為什麽會複讀,為什麽比你們都要大一歲。”
黎棠登時自責不已。
雖然,兩次都把注意力放在那個人身上,完全是下意識的反應。
可是總是忽略面前的人,反複提起另一個人,實非尊重之舉。而且周東澤當年那樣護着他,追到廣播室來為他打抱不平。
“我錯了。”黎棠忙給自己倒滿啤酒,“幹完這一杯,你就講給我聽,好不好?”
周東澤笑着去搶他杯子:“千萬別,顯得我好像求着你聽一樣,好卑微。”
當然最後還是講了。
周東澤說,其實是因為當年他發現了自己的性向,被父母送到那種戒除網瘾的學校去待了幾個月。
起初黎棠沒反應過來,經周東澤提醒,才恍然:“怎麽會……我還是很小的時候在新聞上看到過那種學校被取締的報道。”
“我爸媽思想傳統,又只有我這一個孩子,一時想不開,聽說那種學校可以‘糾正’性向,讓我變成喜歡女孩子的正常男生,就把我送了去。”
說起往事,周東澤并不憤懑,反而很是平靜,“後來我媽忍不住來看我,見我被折磨得不成人樣,就心軟把我接回來了。我在家休息了半年多,才重回學校,複讀初三。”
沒想到溫和如周東澤,竟曾經歷過這樣一段殘酷的歲月,哪怕他說得輕描淡寫。黎棠唏噓之餘不禁敬佩:“你好堅強,也很勇敢。要是換成我,就算活着從那種地方出來,恐怕也會留下一生的陰影。”
“所以,其實我們倆是一樣的。”周東澤說。
黎棠疑惑:“嗯?”
“我們都是在尚未長成的年紀就陷入過絕境的人。”周東澤說,“我了解你的恐懼,也知道能重新站起來面對這個容不下我們的世界,有多不容易。”
黎棠又是一愣。
容不下我們的世界——是啊,當初不就是覺得自己多餘,認為自己的存在會導致其他人的痛苦,所以才要讓自己從世界上消失嗎?
“所以,我知道那有多痛,我永遠不會傷害你。”周東澤看着黎棠,接着說,“而且,我的父母已經接受我的性向,尊重我的選擇,和我在一起,你只管接受祝福,沒有人能用什麽世俗禮法,人倫道德,來把我們拆散。”
黎棠知道,這是在表白。
可他有些茫然,今天發生了太多事,亂七八糟地糾纏在腦袋裏,讓他不知該從何理起:“可是我現在還不——”
周東澤早預料到他會拒絕,也不強求立刻要個結果:“先別急着拒絕。我實在是怕一猶豫又慢人一步,所以先表态,你可以慢慢考慮,我等得起。”
同時他也承認,這些年并非心裏只想着黎棠,畢竟談過兩段戀愛。只是聽說黎棠回國,過往的回憶又被勾起,這會兒兩人都長大了,成熟了,又都處在空窗期,展開一段感情再合适不過。
黎棠自是松一口氣:“那我們還能做朋友嗎?”
“當然。”周東澤笑着說,“就算最後的結果依然是拒絕,我們也還是朋友。”
回去時,黎棠婉拒周東澤開車送他,自己打了輛車。
上車前才想起有東西落下,正要回身去拿,周東澤提着印有ROJA的紙袋走了出來。
接過紙袋,周東澤打量袋子上的字:“這是他的公司?”
黎棠點頭。
周東澤說:“可能這樣顯得很小心眼,但是,偶爾還是會羨慕,羨慕他的好運,羨慕他總是能在自毀前程之後觸底反彈,得到所有人的幫助,甚至原諒。”
聽到“原諒”二字,黎棠微怔。
他想起幾個小時前,蔣樓說的那聲“對不起”。
很難不感到荒唐,對不起?你有哪裏對不起我?
只有在不知情者的眼裏,蔣樓才是那個“自毀前程”“作惡多端”的壞人。
不過好在,雖然轉學去了縣高,但結果是好的,蔣樓上了一流的大學,創業的公司也蒸蒸日上。
黎棠呼出一口氣,笑着說:“我是個公私分明的人,絕不會給任何人走後門開小竈。”
“而且,別人我不知道,至少在我這裏,他不需要獲得原諒。”
回到酒店,腦袋裏緊繃了一天的弦驟然放松,黎棠找出藥瓶,就着礦泉水吞服一顆藥,然後蹬掉鞋子,仰面倒在床上。
這一天實在漫長,仿佛過去一個世紀,黎棠閉着眼睛緩慢呼吸,摘掉無形中的面具,讓自己從社交環境中抽離。
可是或許是因為長久的空白突然被填滿,那段被他刻意掩埋的回憶在今天被高頻率反複地挖掘,短時間內再難回到無事發生的狀态裏去。
索性放開了想,不再壓抑自己,就當脫敏治療。
回想起周東澤口中的“羨慕”,黎棠輕扯嘴角。
誰不羨慕他呢?起初注意到他,就是因為羨慕他的好人緣,而自己無論想要獲得什麽,都要付出代價。
那麽,還恨嗎?黎棠想,明明應該是他恨我,是我害得他家破人亡,是我害得他從小沒有媽媽。
我才是罪有應得,為什麽要我恨你呢?
黎棠眉心蹙起,為這解不開的謎題傷透腦筋。
左手腕自白天起就緊一陣緩一陣地疼,關節像被重物碾壓過,可能是因為敘城潮濕的陰雨天氣。
也可能是因為今天見到他了。
他沒怎麽變,依然是人群中絕對的焦點,臉上卻不再常挂笑容,由內而發的冷肅讓窗外的陰風晦雨都顯得優柔。
勉力按捺住想去觸碰手腕傷口的沖動,忽然想起還沒把珠串戴回去,黎棠在床上翻了個面,摸到放在床頭的紙袋,拿出盒子,掀蓋打開。
然後驚訝地睜大眼眸。
除了他的黑色珠串完好無損地在裏面,那盒子的正中間,還躺着一朵栩栩如生的紅色玫瑰。
次日清晨,蔣樓沒有和裴浩一起去機場送行,而是待在公司的研究部,搗鼓醫療機器人程序。
一夜未眠讓他今天頭重腳輕,他喝一口水,後仰身體閉目養神,手則伸過去打開抽屜,熟門熟路地摸到裏面首飾盒,掂在手裏就覺得分量不對,打開一看,裏面的項鏈竟然不翼而飛。
首先排除掉進賊的可能。整個公司上下不過十來個人,都知根知底,況且前天他拿出來看時,項鏈還好端端的在裏面。
那麽只剩下一個可能性。
算着時間,這會兒黎棠一行人已經上了飛機,蔣樓撥通裴浩的電話,接通後也不啰嗦,直接問:“你把我的項鏈藏哪兒去了?”
裴浩正在回來的路上:“我一會兒就到公司了……”
蔣樓打斷道:“我問你,項鏈在哪裏?”
裴浩“啧”了一聲:“你這人怎麽這麽軸,就非要問?我看你跟個木頭似的,為了保護他手被砸傷也不說,真是急死個人……我要你那藏了七八年的舊項鏈幹嗎,肯定是幫你送給他了啊。”
難怪昨天裴浩那麽積極,又是給他找打包袋又是給他找盒子裝手鏈,還說:“說不定他是故意落下的,就等你親自給他送過去。”
蔣樓幾分懊喪地閉了閉眼睛。
然後沉下一口氣,不抱希望地試探:“那他,有沒有還回來?”
裴浩賣關子:“你猜。”
眼看蔣樓就要挂電話,裴浩了解他的脾性,忙喊道:“诶別挂別挂,沒還回來,沒還。那手鏈他已經戴上了,說明他已經把那盒子打開了,我把項鏈和手鏈放在一起。”
既然放在一起,必然看到項鏈了。
看到了,卻沒有讓裴浩帶回來,就代表已經收下。
這話好比一顆定心丸,或者一劑強心針。
沉寂多年的心髒罕見地生出類似喜悅的情緒,蔣樓從座位上站了起來,無所适從般地來回走了幾步,又坐下來。
還是難以置信。
他又給裴浩打了個電話,問他:“那融資的事,怎麽說?”
裴浩正在走路,聲音微喘:“我都到門口下車了,你就不能等我到了再問……诶,這誰的同城閃送?”
剛好在門口遇到快遞員,裴浩把東西帶了進來,邊走邊看收件人名字:“蔣……樓……”
蔣樓已經出來了,一瞧那四四方方的快遞盒,再看快遞發出的地址——熟悉的酒店名,立刻有了不好的預感。
在前臺摸了把裁紙刀,把快件弄開,果不其然,是裴浩昨天給他找來的那個盒子,連紙袋都完好無損地包在外面。
裴浩撓頭,一時也不知道該作何反應:“說不定只是把包裝盒還回來……”
說着,蔣樓将那盒蓋打開——黑色珠串已經物歸原主,那絨布底托的中間,正是那條沒送出去的玫瑰花項鏈。
黎棠愛玫瑰,尤其是紅色玫瑰,愛到手機裏存滿圖片,愛到不辭辛苦地把收到的第一束紅玫瑰制成永不枯敗的幹花,放在離自己最近的床頭位置。
現在,卻對送到手邊的紅玫瑰視而不見,燙手山芋般地送了回來。
短短的五分鐘裏,蔣樓心一霎高懸,又倏然跌落,仿佛從天堂摔進地獄。
由此再一次認識到,當年被他親手捧上雲端,又狠狠推下去的那個人,所承受的痛苦,只會是千倍萬倍還不止。
他憑什麽敢靠近,憑什麽去奢望?
他當年就該死在拳臺上,或是縣高的操場上,或者更早,死在雨點般落下的拳頭裏,那花盆應該砸爛他的腦袋,讓他再也睜不開眼睛。
總好過茍活到現在,徒勞無力地站在這裏,眼睜睜看着原本白璧無瑕的人,滿身是他親手造成的傷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