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哪怕讓我現在就死去
第36章 哪怕讓我現在就死去
黎棠之所以敢這樣說,是因為篤定不會被發現。
這陣子黎遠山不在敘城的家中,張昭月則照舊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每天黎棠下晚自習到家她都已經睡了,清晨黎棠出門早,很少碰到她。
此時臨近十一點,他們手腳輕些,便不會驚動張昭月。明天可以早點起,趁她起床前去學校,神不知鬼不覺。
打定主意,黎棠便大大方方帶着蔣樓進了家門。
阿姨出來迎接,黎棠介紹說:“這是我同學。”
然後探頭探腦地确認,“我媽睡了吧?”
阿姨從鞋櫃裏拿出一雙一次性拖鞋,說:“夫人已經睡下了。”
黎棠膽子更大了,也不着急回卧室,先帶着蔣樓參觀一樓客餐廳,還問他餓不餓,要不要吃點東西。
蔣樓環視四周,目光在客廳落地窗旁的鋼琴上停留一瞬,淡淡道:“不用了,我不餓。”
黎棠便從冰箱裏拿了零食和飲料抱在懷裏,經過電視機時又問蔣樓:“要不要玩游戲?我有兩個游戲手柄。”
那模樣,完全是帶朋友回家的小孩,恨不能把所有好東西都拿出來與人分享。
蔣樓笑了一下:“剛不還說困了嗎?”
“這會兒又不困了。”黎棠精神抖擻道,“那我們先上樓,等下要玩再下來好了。”
兩人走上樓梯,拐角處聽到動靜時,黎棠還不以為意。
直到踏上最後一級臺階,置身于二樓走廊,轉臉看見盡頭的卧房門敞開着,張昭月站在門口,正往這邊瞧。
Advertisement
“回來了……”她說着,聲音微弱下去。
黎棠并未察覺,始料未及的“被抓包”令他的心髒陡懸,無暇顧及其他。
“嗯,回來了。”黎棠上下牙打架,磕巴地介紹道,“這、這是我的同學,他沒帶家裏鑰匙,我請他來我們家住一晚。”
話音落下,久久無人回應。
張昭月的視線越過黎棠落在他後面的人身上,瞳孔微微張大,似是萬分驚訝。
黎棠想起上學期家長會,張昭月曾盯着光榮榜上蔣樓的照片看,反應過來地補充道:“他就是上次光榮榜上的年級第五……現在是年級第三了。”
長相出衆的人到哪裏都受關注,況且蔣樓內外兼修,何其耀眼。
黎棠并非有心幫蔣樓炫耀成績,只是想到家長都有希望孩子和成績好的同學來往的心理,覺得這樣說更容易“蒙混過關”。
這時候,蔣樓出聲道:“阿姨好。”
語氣禮貌而平淡,卻讓張昭月眼神微閃,張了張嘴,哽咽了一下。
場面有些古怪,黎棠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正欲詢問時,張昭月終于開口了:“你好……蔣樓是吧?待會兒我……我讓阿姨,給你們送一床被子。”
進到卧室,關上房門,黎棠松一口氣的同時回過神來:“奇怪,我媽怎麽知道你叫蔣樓?”
蔣樓掀眼看過來,黎棠莫名一怔。
他發現蔣樓此刻的眼神分外冷漠,甚至散發着濃重的戾氣。
“……怎麽了?”黎棠問。
蔣樓定定看了他一會兒,忽而揚唇:“沒事。你不是說到家要先洗個澡?”
“哦對,洗澡。”
黎棠打開衣櫥門,一邊翻找一邊懊惱,今天是吃錯藥了嗎,怎麽看誰都覺得不對勁。
洗澡的二十分鐘,足夠黎棠忘掉那些不合時宜的直覺。
從卧室配套的洗手間出來,黎棠豁然開朗般地說:“我知道了,一定是因為你長得太帥,我媽看光榮榜的時候順便記住了你的名字。”
蔣樓正坐在黎棠的書桌前,捧着本書随意地翻:“是嗎。”
“是啊。”黎棠腦袋一歪,“難道我沒誇過你帥?”
剛洗完澡的黎棠渾身散發着浸滿潮氣的馥郁馨香。
連洗漱用品,他都用玫瑰味。
幽閉的房間,暗弱的光線,幹淨的床品,一簇一簇鑽入鼻間的香氣……所有能感知到的元素都在暗示着什麽。
蔣樓看着面前剛出浴的少年:“據我所知,還沒有。”
黎棠沒忍住,撲哧笑出來:“真想聽我誇你啊?”
撂下手中的書,蔣樓向黎棠伸出手,是在喚他過來。
黎棠幹咽一口唾沫。
剛被壓制下去的怪異感再度襲來,黎棠甚至産生了不切實際的荒謬聯想,好像一旦上前握住這只手,就會墜入無底深淵。
不過只要有蔣樓在,他便什麽都不怕。
篤篤篤——
敲門聲響起時,黎棠正坐在蔣樓懷裏,說着平時不輕易出口的悄悄話。
幾乎是從他身上彈開,整理好睡衣,說“進來”時,黎棠的臉仍是滾熱的。
是阿姨來送新套好的被子。意外的是,張昭月也跟了過來,站在房間門口,幾分踟蹰地望向裏面。
她的眼圈發紅,目光落在蔣樓身上,接着飛快閃開,然後又小心翼翼地移回來——那樣子,與其牽強地說是被外表吸引,倒像是久別重逢,或者……
沒等黎棠想下去,張昭月蒼白的臉上擠出笑容:“還有什麽需要的話,盡管跟我說。”
黎棠說沒什麽需要的,蔣樓則還是客氣的一句:“謝謝阿姨。”
看着她轉身離開時消瘦的背影,黎棠有些恍惚。
總覺得媽媽似乎很悲傷。
然而這次走神同樣沒能繼續,房間門剛合上,黎棠就被握住手腕,一股力道将他拉回去。
緊接着,蔣樓的吻兇狠地落了下來,瞬間侵占他全部的思緒。
耳邊似乎還能聽到媽媽離去的腳步聲,黎棠下意識地用手去推,想讓他等一等,別這麽急,可蔣樓哪容他躲避,手臂箍住他的腰,一個轉身将他推向牆壁,肩胛骨撞擊牆面的疼痛讓黎棠眉心蹙起。
推拒的雙手也被鉗制住,按在頭頂,熱燙的呼吸在唇齒縫隙間流竄,又轉至頸窩,胸前……
氧氣被奪盡,意識昏沉間,黎棠仿佛聽見來自天外的聲音。
“你媽媽好像還沒走遠……我們可以這樣嗎?”
驚醒般地猝然睜開眼,黎棠發現他們現在正在房門旁邊,與外面走道僅一門之隔。
恍然反應過來這是在哪裏,黎棠倒吸一口氣:“等等,我們先——”
“進去”兩個字被不容反抗地堵回喉嚨,蔣樓又覆了上來,碾吮啃噬,比起剛才更有種不留餘地的兇狠。
恐慌感猶如垂直往上沖的跳樓機,頃刻飙至最高點,黎棠幾經掙紮,才從齒縫裏擠出幾個字:“別……蔣樓……先別……”
蔣樓竟然真停下了,手卻依然捏着黎棠的下巴,眼神鋒利似冰刃,要割開獵物脆弱的脖頸,讓鮮血飛濺。
更像是來自地獄的使者,在下最後通牒。
“叫我什麽?”蔣樓低聲說,“想清楚,該怎麽叫我,”
人在瀕臨極限時最容易被激發求生的本能,此刻的黎棠有種被逼到生死邊緣的錯覺,喉嚨裏發出破碎的聲音:“哥哥……哥哥……”
蔣樓的面色頓時松弛,滿意地松開手,在黎棠耳邊呼出沉沉的一口氣:“……乖。”
可是黎棠又在他眼中看到那濃稠的,仿佛要将人溺斃的痛苦。
讓黎棠的心髒被狠狠揪緊。
他仰起臉,讓蔣樓更輕易地伏在他肩膀。
潮潤的呼吸濡濕衣料,天花板在眼裏倒映出空曠蒼茫的白。
這一刻,黎棠心裏竟生出一個荒誕的念頭——只要他不再痛苦,哪怕讓我現在就死去。
窗戶被打開,微涼的夜風灌入,補充了室內空氣中過分稀薄的氧氣。
蔣樓沐浴完畢出來時,黎棠正用手機前置攝像頭觀察被捏紅的下巴,祈禱印記一個晚上就消退幹淨。
對于剛才發生的事,黎棠仍心有餘悸。即便這房子隔音不錯,除非把耳朵緊貼在牆上,不然他們發出的動靜根本不至于被外面的人聽見。
難得拿喬的機會,黎棠自不會放過。他放下手機,抄起枕邊的《基督山伯爵》,佯作還沒消氣,故意不理往這邊走來的人。
結果沒看兩行就忍不住,随着翻書的動作瞥眼看過去,瞧見蔣樓坐在床邊,手握他送的錄音筆,拇指放在錄音鍵上,一動不動地出神。
黎棠心裏本就不堅固的壁壘頓時垮塌,他心軟地主動上前:“今天周末不上課,你幹嗎把它帶在身邊?”
蔣樓沒有回答,而是反過來問:“花枯萎就枯萎了,幹嗎做成幹花?”
得知蔣樓已經看出床頭插在花瓶裏的幹花是情人節的那束,黎棠幾分羞赧地說:“舍不得嘛,你第一次送我花……”
制作幹花的過程極其考驗耐心,黎棠選的是細沙幹燥法,為保證花瓣不掉,鋪沙的時候他幾乎屏息,動作輕得不能再輕。擔心沙吸飽水分不再發揮作用,他每天無論多晚到家,都要換一遍沙,花大量時間去重複同樣的步驟。
這種事對于陷入愛情的人來說稀松平常,所以黎棠并沒有打算告訴蔣樓。他只好奇:“你會不會覺得,我這樣的人喜歡紅色,很奇怪啊?”
黎棠其實非常清楚自己在旁人眼中的形象——溫吞,沉郁,不起眼,膽小怕事。
他這樣淡得仿佛能被随意抹去的人,竟喜歡熱烈奔放的紅色,難道不奇怪嗎?
“不奇怪。”蔣樓說,“我只覺得,果然如此。”
血也是紅色的,冷卻凝固後會變成透着黑的暗紅。
紅和黑好比月球的陽面和陰面,一亮一暗,一熱一冷,相偎相依,彼此融合。
所謂手足之情,兄友弟恭,也不外如是。
況且,黎棠是那麽适合紅色。
只是無人得見他情動時眼角那抹明豔的紅,不知他顫抖難耐紅唇翕張時的攝人心魄。
這晚,新套的被褥沒有派上用場,黎棠的身體在被子底下時而緊繃,時而松懈,最後像被使用過度的彈簧一樣癱軟在床單上。
說好互相幫忙,卻只有他一個人游走在崩潰邊緣,甚至死去活來……關燈前,黎棠露出虛脫的半張臉,羞愧地戳了戳蔣樓的胳膊:“就睡了嗎?你都還沒有……”
蔣樓将床頭燈暗滅,黑暗中,他的眼眸現出螢火般幽微的光,只一瞬,就被墜下的眼皮遮蓋。
“下次吧。”
像是篤定“下次”一定會來,蔣樓說,“到時候,你總該想好了。”
次日清晨,黎棠醒來時,蔣樓已經不在身邊。
匆忙洗漱完下樓,正在廚房做飯的阿姨說:“他走了好一會兒了,沒吃早飯,我讓他帶上三明治和牛奶,他也不肯。”
看一眼窗外灰白色的天光,黎棠不明白蔣樓為什麽走這麽急。
打算随便對付兩口就去學校,黎棠剛在餐桌旁坐下,張昭月披着外套從樓上下來,看向黎棠時表情有些懵然:“蔣……你的同學呢?”
黎棠把阿姨說的話重複一遍,張昭月點了點頭,坐下吃飯時仍有一種晃神的心不在焉。
黎棠已經習慣和媽媽一起吃飯時保持安靜,因此當張昭月再度開口,黎棠難免愕然。
“你和他,在一個班嗎?”
這個“他”指的自然是蔣樓。黎棠稍頓片刻,便回答:“上學期在一個班,這學期我在(5)班,他還在重點班。”
張昭月點頭,像是早就知道這件事,只是想從黎棠這裏得到驗證。
她舀兩下碗裏的粥:“那你知不知道他……他家裏的情況?”
這個問題由來并不稀奇,作為家長,去了解孩子朋友的家庭情況,無可厚非。
經過一番斟酌,黎棠說:“他父母早逝,現在一個人住。”
張昭月喃喃重複一遍“父母早逝”,輕笑一聲:“他是這麽告訴你的嗎。”
黎棠将這笑理解為不相信,畢竟蔣樓現在如此優秀,任誰都很難想象他是靠自己一個人成長至此。
若是別人,黎棠可以權當沒聽見,可這聲笑是沖着蔣樓,黎棠就無法忍耐。
“他沒有告訴我,是我自己打聽來的。”黎棠為蔣樓正名道,“全校同學都知道他沒有父母,要是有父母,他也不會被欺負到休學……”
“休學?竟然是休學嗎……”張昭月急切打斷,“什麽時候的事,為什麽會休學?”
母親反常的态度,令黎棠愣了一下。
不過并未起疑。他正說得有些義憤填膺,只當張昭月求證心切,回道:“好像是在他十歲的時候,和幾個初中生打架,他的左耳受傷聽不見了。”
“……聽不見了?”
“嗯……完全聽不見聲音。”
黎棠不想用“單側聾”這個醫學名詞,覺得太殘忍。
關于蔣樓,他也只打算說到這裏。黎棠不奢望所有人都能痛心蔣樓的遭遇,至少不能讓他被人誤解和揣測。
而且黎棠從來都相信自己的媽媽,那個會在他挨打時撲過來護着,會在他生病發燒時抱着他一整晚的媽媽,有一顆柔軟的慈悲心。
只是沒想到,張昭月的反應如此激烈。
咣當——瓷勺砸入碗底的刺耳聲音。
黎棠擡眼,入目的是母親抖到勺子都抓不住的手,還有血色褪盡的面孔。
“聽不見了……”
張昭月看向黎棠的眼神幾近懇求,像是企盼他能給出否定的答案。
“他的左耳,真的完全聽不見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