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就是想你了
第37章 就是想你了
周一,蔣樓在晨讀課之前到教室,整理桌面堆積的書本試卷時,後桌的男生湊上來,誇張地嗅了嗅:“你今天怎麽這麽香。”
蔣樓愣了一下。
昨天他洗澡沒換衣服,但用了黎棠衛生間裏的玫瑰味沐浴露。
單純是沐浴露的話,香味不足以留存到現在。主要是因為蔣樓整晚都跟黎棠睡同一張床,黎棠睡相不算差,但喜歡抱人,有時候翻個身手臂橫伸過來,就抱娃娃似的把蔣樓摟了過去。
黎棠不僅用玫瑰味的沐浴露,還用玫瑰味身體乳,玫瑰味護手霜,和他待在一起久了,便會發現他身上自然而然飄着淡淡的清香,黎棠之前還自嘲說被玫瑰腌入味。
而現在,蔣樓也跟着沾染入味,若是黎棠還在(1)班,說不定他倆已經因為相同的香味被人發現了。
意識到這一點,蔣樓無甚情緒地扯了下嘴角。
要是黎棠知道了,又要擔驚受怕,說不定會催他趕緊洗手洗臉,去去味道。
昨晚的照面在蔣樓的意料之外,答應去黎棠家本就欠考慮,如今想來,原本的計劃或許會被這次碰面打亂。
不過沒關系,從昨晚黎棠的反應來看,進度比他預想中快很多,就算現在就點燃引線,爆炸的陣勢也能夠達到效果。
晨讀課鈴聲打響,朗朗的讀書聲中,蔣樓後仰靠住椅背,閉了閉眼睛,呼出漫長的一口氣。
想起昨晚那女人看見他時的驚訝,蔣樓久違地有一種舒暢的快意。
他已經開始期待天塌地陷,到時候她會是什麽樣的表情?
想必會非常有趣。
可是眼前卻浮現出另一張面孔,皮膚瑩白,輪廓精致漂亮,眼尾微挑,裏頭含着一汪澄淨水液,仿佛一眨眼就要奔湧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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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麽哭?
是誰把你弄哭了?
蔣樓猛然睜開眼睛,猶如自夢中驚醒,斬斷脫軌的思緒。
另一邊的(5)班同樣是晨讀課,黎棠有一半時間都在走神。
如今沒有李子初的看管,摸魚更方便了。其實黎棠已經改掉了上課注意力不集中的毛病,今天的心不在焉完全是不受控制,并非他主觀上願意。
他的視線在書本上,嘴巴也在念,剛學的文言文翻來覆去地讀,腦袋裏卻想着早上在餐桌旁發生的對話,和張昭月過分誇張的反應。
雖然後來,張昭月上樓平複完心情,回來的時候告訴黎棠,她只是想到了一個有類似遭遇的朋友,才一時控制不住情緒。
黎棠還是覺得古怪。什麽樣的朋友,能讓媽媽惦念至此?既然是朋友,平時為什麽沒見來往?
他想起去年不小心聽到的,父母之間的通話。
——是你安排我回敘城,我根本沒想過去見他,也沒臉去見他。
——只是想知道他現在過得怎麽樣。
這個“他”指的就是這個朋友?
可是為什麽沒臉見他?難道這個朋友的“類似遭遇”,是媽媽造成的嗎?
今天下雨,大課間的跑操取消。
胡思亂想半上午,蘇沁晗來(5)班找黎棠玩的時候,黎棠的腦細胞已經陣亡一大片,說話都嫌費勁。
不過蘇沁晗本就是為了吐槽,只管自己瘋狂輸出。
“我真是好無語,當了一年多的廣播站播音員,運動會都是我讀的稿,現在說換掉就換掉,至少提前通知我一聲,弄個投票選舉什麽的啊,票出去還能讓我心服口服。”
“其實我知道,是我爸擔心影響學習才讓廣播站換人,可是換誰不好,非要換成王妍……”
蘇沁晗胳膊肘搗了黎棠一下,“你知道王妍嗎?”
黎棠慢吞吞地點頭。
冬令營他和蔣樓“裝不熟”的時候,在山腰平臺上主動向蔣樓搭讪的就是王妍。後來回去的大巴車上,蘇沁晗仔仔細細向他科普了王妍的各種“綠茶”行為,包括但不限于發表過“女生都小心眼,我比較喜歡跟男生玩”的“茶言茶語”,以及在高二開學之初,為了搶在蘇沁晗前面,借“和朋友打賭輸了”的名義向蔣樓表白的事。
雖然已經放棄蔣樓,但舊怨未泯,蘇沁晗雙臂抱胸,哼道:“一想到我的播音員位置讓給她坐,就覺得好晦氣。”
黎棠心思不在這裏,随聲附和道:“是啊,晦氣。”
蘇沁晗突然想到:“對了,男播音員也換了,換成以前跟我同班的那個陳正陽。”
聽到陳正陽的名字,黎棠的耳朵警覺地動了一下。
怎麽能忘記這家夥德行敗壞,在跨年晚會後臺偷怕女生更衣,被黎棠抓住後非但不知收斂,還公然挑釁,鬧到教導處去,就為把黎棠從冬令營的名單裏劃掉。還有他那個好兄弟趙郁濤,為替他報仇當衆給黎棠難堪,還潑黎棠一身熱水。
這下是雙重疊加的晦氣,黎棠當即摸出手機,打開購物網站。
蘇沁晗問他:“要買什麽?”
黎棠說:“隔音耳塞,你一副我一副,廣播放送的時候戴上。”
蘇沁晗笑得不行:“可真有你的。”
選了一家同省的店鋪下單,隔音耳塞次日到貨。
晚上坐公交時,黎棠戴上耳塞試隔音效果,蔣樓看他試來試去,把耳塞揉圓捏扁,還是能聽到外面的汽車鳴笛,笑說:“要不我把耳朵借給你。”
黎棠竟然真的思考了一下可行性:“如果有這樣的醫療技術,我倒想跟你互換左耳。”
蔣樓覺得他異想天開:“就算真有這樣的技術,也容不得你随便換來換去。”
“不用換來換去,換一次就好。”黎棠看着他,“我願意把左耳永遠地換給你。”
不是第一次從黎棠口中聽到“永遠”這個詞。
上次,黎棠和他約定,只要不提分手,他們就可以永遠在一起。
可是在蔣樓的世界裏,沒有永恒的東西,一切都會失去。
哪怕黎棠說得那樣虔誠,讓人無從質疑這個假設的真實性,蔣樓也一點都不覺得開心。
得到了,牢牢地握住了,為什麽不開心?蔣樓不願去深想其中的原因。
他只是和平常一樣笑着:“笨蛋。”
不要總是把那麽艱難的決定,說得那麽輕而易舉。
今晚蔣樓有比賽。
對手是去年年底俱樂部新進的成員,名叫裴浩,初生牛犢不怕虎,偏好直接近距離硬拼。
由于蔣樓與拳館的負責人老張是“舊相識”,裴浩以為蔣樓走後門打輕松賺錢的比賽,對他一直頗有意見。
上場前,裴浩笑問:“今天你的小男友怎麽沒來?”
随着黎棠陪蔣樓來拳館的次數漸多,拳館的人幾乎都認識蔣樓的“小男友”。
見蔣樓低頭纏繃帶,并不理會他,裴浩也不氣,邊戴拳擊手套邊說:“如果他在門口等,建議你現在給他打個電話,這場比賽,恐怕沒那麽容易結束。”
比賽一共打了十個回合。
使用的還是最耗費體力的地面技。剛開場,裴浩就幹脆地放棄試探進攻,直接飛踹攻擊,蔣樓邊防守邊反擊,還是被裴浩一個掃腿絆倒在地。
好再裴浩用足弓鈎索壓住蔣樓的同時,蔣樓也将他牢牢鎖死。考驗地面技術的時候,唯有體力和耐力兼具,方有翻盤獲勝的可能。
中間蔣樓抓住機會,趁裴浩處在下位,雙腳繞到他腦後,交叉收緊,形成三角絞,維持姿勢直到将他壓制到腦部供氧不足,不得不舉手叫停,才結束了這場惡戰。
回去的路上,蔣樓一邊用随身攜帶的碘伏處理臉部和四肢的傷口,一邊幾分慶幸地想,好再今天黎棠沒跟來,不然看到這樣玩命的打法,說不定又會掉眼淚。
胸口和腹部的傷車上不好處理,蔣樓下車後套上兜帽,邁着大步匆忙地穿過灌木叢。
卻在即将上行的時候,頓住腳步。
只見前方,雲霧溟濛的天幕為底,一道瘦削身影立于其中。
她比十年前瘦了許多,卻依然美麗,款式簡單的風衣穿在她身上,也有一種雍容的氣質。
對上蔣樓的視線,她彎唇扯出一個溫和的笑,卻讓蔣樓覺得陌生。
在他的記憶中,母親留給他的,只有一個不肯回頭的背影。
此刻的張昭月,同樣有一種恍惚而陌生的情緒。
昨天,她給黎遠山打了個電話,在她的百般質問下,黎遠山終于承認,蔣樓左耳失聰的事,他當年就知道了。并且還匿名出資給福利機構,讓他們安排給蔣樓手術治療,手術失敗後的助聽器,也是他出資提供。
電話裏,黎遠山振振有詞:“當年替你一次性付清撫養費,留的是我的聯系方式,不知道那福利機構是怎麽弄到我的號碼,電話都打來了,我當然不能坐視不管……不告訴你是怕你擔心,事情已經發生了,無法扭轉,能做的只有盡力去解決。自那之後我就再沒有關注過他那邊,不管是福利機構還是他的姑姑也都沒再聯系我,想必他過得不錯。”
過得不錯。
張昭月看着蔣樓面頰的瘀傷,想起老房子牆壁上的坑窪裂縫,心中不無凄楚地想,這叫過得不錯。
嘴唇動了動,還沒想好該怎麽開口,蔣樓率先出聲:“有事嗎?”
嗓音低沉,比前天晚上在家裏還要冷硬幾分。
卻是沒有再喊她“阿姨”,張昭月莫名感到安慰。她和蔣樓的距離不過兩三米,足夠看清他挺拔的身軀,和深邃俊朗的樣貌。
至少他平安無事地長大了,還長得如此拔萃。
“沒事。”她輕聲道,“就是來看看你。”
雖然,她自知沒臉來見他。
十九年前離開敘城,她就沒想再回來,十二年前的那次短暫歸來是沖動之下的偶然,而這次則是身不由己,是黎遠山固執己見,非要假借讓她安心養病的名義送她回來。
和蔣樓碰面更是意料之外,若不是黎遠山沒有提前打聽好,把黎棠安排到和蔣樓同班,便也不會……
沒等張昭月想完,蔣樓輕笑一聲:“現在看到了,滿意了嗎?”
察覺到蔣樓語氣中的抗拒,張昭月深吸進一口氣:“我聽說了,你十歲那年休學,是因為和別人打架,弄傷耳朵。”
起初蔣樓并不理解她為什麽要重提這件事,後來稍微一想,便明白過來——這樣說,一來可以告訴他,她在昨天之前并不知道他耳朵聾了的事;二來可以提醒他,你的耳朵受傷,是因為你自己好鬥跟人打架。
蔣樓更想笑了,是啊,他早就知道自己活該,可是成為別人口中的孤兒,難道是他自己願意,主動争取的嗎?
為什麽全世界的大人,都那麽會找借口為自己開脫,那麽懂刀紮在哪裏最痛?
見蔣樓不說話,只是用漠然的眼神看着她,張昭月鼓起勇氣去看他左邊耳朵,問:“聽說有給你配助聽器,怎麽不戴?”
這回蔣樓很快抓住重點——既然能這樣問,代表她知道他曾經有過助聽器。
多半也不只是“聽說”而已,敘城福利院的資金一向不充裕,當年怎麽會拿得出那麽多錢給他做手術,配助聽器?
多年的疑惑迎刃而解,心繼續往下沉的同時,蔣樓有一種放下包袱的松快:“被別人扯下來踩碎,壞了。”
他甚至有心情補上一句,“是我自找的,跟你沒關系。”
張昭月微微一怔。
她知道蔣樓聰明,但沒想到他竟會洞徹人心。
是要經過多少摔打搓磨,才能習得這樣的敏銳和清醒?
按捺住心頭泛起的苦澀,張昭月問出她最想知道的事情:“那你的姑姑呢?當年我留下了一大筆撫養費,足夠你用到大學畢業,當年你爸爸去世,我曾拜托過她……”
“這你該去問她,而不是來找我。”沒說幾句話,蔣樓就顯出幾分不耐,“看夠了嗎?麻煩讓個路。”
他擡腳踏上青石板,即将擦身而過時,被張昭月捉住手臂。
“我知道你恨我。”她站在蔣樓的右側,因此聲音能夠清晰地傳遞,“可是當年的情況,作出那樣的選擇我也身不由己。後來我也有盡力補償你……”
蔣樓打斷她的話:“那我是不是還要謝謝你?謝謝你十二年前回來,帶走了我的父親,現在又回來,送給我一個弟弟?”
蔣樓的目光由不顯情緒的淡漠陡然轉為一種鋒利的冷冽,“我的父親因為他而死,作為補償,你是不是應該讓我殺了他,一命償一命?”
聽到這樣狠絕的話,張昭月喉間一哽,身體止不住地顫抖起來。
也正是這毫不留情的言辭,撕開了她身上那層道貌岸然的外皮,讓她意識到自己有多麽可惡,這種時候竟然還在下意識為自己辯解。
世間事皆是種因得果——若不是她抛夫棄子,蔣樓就不會從小沒有媽媽;若不是她一時沖動回到敘城,蔣樓的爸爸就不會死;若不是蔣樓“父母雙亡”,就不會被人欺負,不會左耳失聰,也就不會休學;若不是休學,黎棠和蔣樓根本沒機會同班,甚至不可能相識。
追根溯源,是她造下的孽,是她狠心卻又做不到完全狠心。如今她卻在這裏通過推卸責任的方式,通過告訴自己“至少他好好長大了”,來減輕自己的罪惡感。
黎遠山此人傲慢獨裁,自私固執,但他有句話說得對,已經發生的事便再也無法扭轉,蔣樓爸爸無法死而複生,蔣樓的耳朵無法恢複聽力,那些她未曾親眼目睹的艱難歲月,那些日積月累的怨恨,也不可能如雲煙般一夕消散。
哪有什麽補償,能夠讓一切重來?
可是如果一切無法從頭來過,所謂的補償,又有什麽意義?
自見到蔣樓起,就勉力繃着的那根弦終于斷裂,張昭月嘴唇抽動,近乎崩潰地流下眼淚:“對不起……”她聲音沙啞,斷斷續續,“是媽媽對不起你。”
立在原地的蔣樓猛然一怔,不知為的是那句“媽媽”,還是那聲“對不起”。
然而,即便是他曾苦苦等待,歷經無數個春秋才等來的一個母親,一聲遲來的抱歉,竟也有其“目的”。
“媽媽不想求你原諒,只拜托你不要傷害黎棠。”
張昭月抓住蔣樓胳膊的手收得更緊,指節都泛起青白,“不要傷害他……他什麽都不知道,他是無辜的。”
是啊,他什麽都不知道。
所以,他就是全然無辜的了嗎?
蔣樓問自己,如果他無辜,那麽我呢,我就生來有罪嗎?
難道只需要三個字就能一筆勾銷,那他這些年摸爬滾打的困苦,輾轉反側的煎熬,算什麽?父親的慘死,又算什麽?
回身望向隐入黑夜,如同一條巨蟒盤踞在山外的公路,仿佛是看着一切恩怨糾葛的開端。
耳畔女人的抽泣聲漸遠,響起的是風呼嘯着灌入心底那片廢墟的聲音。
蔣樓瀕近麻木地想,你們是不是都忘了,十二年前,我的父親就死在這裏。
深夜,蔣樓撥通黎棠的電話。
響了九聲,黎棠才接。應是被吵醒,嗓音有種困倦的懶意:“怎麽了……這麽晚給我打電話。
“沒什麽。”蔣樓說,“就是想你了。”
黎棠在那頭吃吃地笑:“我也想你。”
“那你想好了嗎?”
“……嗯?”
“要不要再多點時間考慮?”
“啊……”黎棠才反應過來蔣樓說的什麽事,翻了個身,腦袋往被子裏埋了埋,怕人聽見似的很小聲,“再等我五天吧,五天就行。”
蔣樓并沒有問他要五天時間做什麽,只應道:“好。”
想到過幾天要做的事,黎棠的臉提前開始升溫,他咬了下嘴唇:“你怎麽這麽晚還不睡?”
“就睡了。”蔣樓說。
“那……你會夢到我嗎?”
“當然。”
“你夢裏的我是什麽樣子?”
“是一只蝴蝶。”
“被網縛住的那種?”
“嗯。”
“……你怎麽抄襲我的夢啊。”
聊了一會兒,黎棠便打起哈欠:“我困了,晚安。”
蔣樓也說晚安。
臨挂電話,黎棠迷迷糊糊又強調一遍:“五天……只要再等我五天,一定要等我。”
許是太困了,聽筒傳來的聲音也随着意識飄遠。
蔣樓“嗯”了一聲:“當然等你。”
不等你,我還能等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