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你還想不想我贏
第27章 你還想不想我贏
蔣樓落座時,正逢臺上報幕,接下來的節目是由高二(2)班蘇沁晗表演,高二(1)班黎棠演奏的舞蹈節目《雲雀之歌》。
随着幕布拉開,刺目的燈光打下來,蔣樓看見黎棠坐在舞臺側邊的鋼琴前,穿一身禮服,腰背挺直,白皙修長的手指落在黑白色的琴鍵上,輕輕按下去,便有動聽的音樂飄向場館上空,一視同仁地飄進每個觀衆的耳朵裏。
恍惚間,記憶飄回九年前的冬天。
父親去世的三年後,十歲的蔣樓只身一人坐上前往首都的火車。
沒買票,混上去的。彼時的敘城火車站還沒翻修,管理不嚴,他去窗口買火車票被以“讓你家大人來買”拒絕後,便看準前往首都的火車班次入站口,在檢票時跟在一個拎着大號行李包的叔叔後面混了進去。
敘城離首都約有兩千公裏,去往首都的班次不多,蔣樓登上的是一列K開頭的火車,要經過二十八站才到首都,總行程三十五個小時。
車上所有位置都坐滿,走道裏也站着許多人。蔣樓站在兩節列車的交界處,堆放行李的位置,列車員查票經過,他遠遠地瞧見,就躲進洗手間。如果洗手間有人,他就假裝在走道裏行走,被問到“小朋友你的家人呢”,他就往身後一指:“在那邊。我去給他們買方便面。”
列車員不疑有他,只感慨這孩子真懂事,都會照顧家人了。
待列車員走遠,蔣樓返回原位席地而坐,和他一起蹲在洗手間附近的大叔向他搭話:“小朋友離家出走呢?”
蔣樓年紀雖小,卻十分機敏,時刻記得從小爸爸教過他的,出門在外要小心陌生人,不要讓他們知道自己落單。
他抿了抿唇,嚴肅道:“不是離家出走,我去找媽媽。她會在出站口等我,我和她約好了。”
年末交通繁忙,火車在路上幾度停下給動車讓路,好在緊趕慢趕,只延遲一個小時便抵達首都。
下車時蔣樓兩腿腫脹,身上也散發着在封閉車廂裏浸泡出來的難聞氣味。
他在火車站的公共洗手間用冷水洗了個頭,沖了把臉。順着出站口标識走到室外,被一股撲面而來的風吹得猛地打了個擺子。
那風刺骨凜冽,眨眼間便把蔣樓的濕發凍成一根根冰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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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也是蔣樓唯一的失算。來之前他做了萬全的準備,摔破攢了好幾年的存錢罐,把裏面的硬幣在小賣部兌成紙鈔,塞進書包的最裏面的夾層;還帶了幾包方便面和一瓶水,作為在兩天一夜在車上的口糧;還帶上了他的學生證,萬一在首都迷了路,他可以告訴警察他是敘城三小的學生,不是沒有家的流浪漢。
只是他還沒有學過地理,不知道首都比敘城溫度低那麽多。
卻又萌生出莫名的期待,蔣樓攏了攏被洗得不再飽滿的棉服衣襟,心想不知道首都會不會像電視裏那樣,下鵝毛那麽大的雪。
他在火車站附近的商店裏找到了公用電話,三塊錢可以打五分鐘。
撥通那個爛熟于心的號碼時,蔣樓吞咽一口唾沫。
是緊張的,哪怕他打的是親生母親的電話。
綿長的四聲“嘟——”之後,電話被接通。
那頭傳來輕柔悅耳的女聲:“喂,找哪位?”
蔣樓頓了一下,才說:“我是蔣樓。”
他本想喊媽媽,可是不習慣,話到嘴邊出不了口,只好自報家門,然後告訴她:“我到首都了,在火車站。”
約莫半小時後,張昭月趕到。
她從一輛黑色轎車的後座下來,穿着看上去很暖和的長款羊絨大衣,腳下是擦得很亮的皮靴。
她和三年前并無分別,許是養尊處優的關系,歲月并未在她臉上留下太多痕跡。
只是她的神情看起來全無喜悅,讓蔣樓輕易察覺到自己并不受歡迎。
明明當年在敘城的家裏,第一次見面時,張昭月還抱了他,說她很想他。
在蔣樓面前停住,張昭月伸出手,卻在停在半空,然後收了回去。
細細打量過他後,張昭月刻意地別開視線,問:“你怎麽會有家裏的電話?”
蔣樓敏銳地抓住了“家”這個字眼。
他覺得奇怪,敘城西邊山腳下的那個才是他們的家,怎麽首都的號碼,會是媽媽家裏的電話?
他還是先回答媽媽的問題:“那個小孩告訴我的。”
三年前,蔣樓七歲,有個五歲的小孩哭着跑到他家裏,說要找媽媽。小孩把自己的名字告訴了他,還留下了自己家的座機號碼。
後來張昭月抱着小孩離開,蔣樓聽見小孩也喊她“媽媽”。
張昭月似是嘆了一口氣:“出什麽事了嗎?”
蔣樓搖頭。
“那你來這裏做什麽?”
蔣樓本想把三好學生獎狀拿給她看,想了想,覺得這不足以讓人動搖,便從書包裏拿出一包東西:“我在家裏找到的。”
那是一個厚實的塑封袋,上面的磨損昭示着裏面的東西年代久遠。當張昭月從裏面拿出幾封蓋了郵戳的書信,和兩本綠色封皮的離婚證時,眼圈立刻紅了。
最後,袋子裏掉出一個金屬圈,張昭月蹲下将它撿起,是一枚銀色素戒,他們的結婚戒指,這是屬于她的那一枚,另一枚一直戴在蔣樓父親的手上,致死都沒有摘下來。
首都寒冬的傍晚,火車站旁的小商店外,三十四歲的張昭月把臉埋進臂彎,肩膀顫抖,嗚咽出聲。
而十歲的蔣樓不知所措地站在她面前,想安慰她卻不知該從何說起,擡起手又不敢去觸碰她。
算上這次,他和他的媽媽也僅有兩面之緣,實在談不上熟悉。
因此也沒有說出心裏話,比如送東西是借口,他只是想來看看媽媽。
比如他一直想問,那個名叫黎棠的小孩,是我的弟弟嗎?
蔣樓就這樣站着,默默地陪着媽媽。
父親去世之後他已經哭過很多次,經常是哭着哭着就睡着了,第二天眼睛都睜不開。
他曾在姑姑家住過一段時間。姑姑起先還會可憐他,會給他留一碗粥當早餐,可時間久了,看見他只會厭煩:“說多少遍人死了就沒了,哭也沒用。不如心疼心疼活着的人,少吃點飯,快點長大,就當報答我對你的養恩。”
後來蔣樓離開姑姑家,是因為有一天他在門外,聽到姑姑在和誰通話:“小崽子爹媽當年離婚的時候,他媽媽就把撫養費一次性付清了……本來就不多,你也知道小孩就是吞金獸,養他到現在都花不少了,落到我手上的連按揭個房子都不夠,要不是看在他爹名下還有房子的份上……等到小崽子念完初中,就送他去深市打工,聽說那邊很多廠招流水線工人,包吃包住,一個月能寄回家兩千塊。”
父親從小就不斷告誡他一定要好好讀書,要像他媽媽一樣考上高中,再去念大學,離開敘城,去更大的城市,去看外面廣闊的世界。
他不能辜負父親的期盼,所以無論如何也不願意念完初中就去打工,他要上學。
所以蔣樓把眼淚收起。況且福利院裏多的是天生殘缺的孩子,随處都能聽到哭聲。
他怕被趕走,每天吃得很少,拼命學習。他以為只要他足夠努力,贏過所有人,媽媽就會回到敘城,和他生活在一起。
畢竟他們有“十年之約”。
然而蔣樓等來的,不是張昭月牽住他的手。
穿着西裝的司機從駕駛座上下來,對張昭月說:“少爺的鋼琴課結束了,再不出發就來不及了。”
蔣樓猜到他口中的“少爺”是誰,警惕地看着張昭月,唯恐她就這樣走了。
并在張昭月擦幹眼淚站起來的時候,抓住她的衣擺。
低頭,看見蔣樓正仰着臉望着自己,張昭月露出一種無可奈何的悲傷表情。
“回去吧。”她說,“以後不要再來了,也別再給我打電話。”
然而蔣樓并不懂她為何悲傷,他只想要媽媽,拉着她的衣擺不肯松開:“爸爸說,你不會不要我們的,他說你會在我十歲的時候回來。”
蔣樓沒有錯過張昭月臉上一閃而過的掙紮,可是依然被掰開手指,被迫松開了那柔軟的衣擺。
張昭月轉身,留給他一個決絕的背影:“我沒有和他這樣約定過。”
“回去吧,就當沒有我這個媽媽。”
第二次見面仍是倉促短暫,短暫到蔣樓來不及告訴張昭月,他已經從姑姑家搬走,福利院也只是向他提供幫助,容他暫住。
可回去的路還是那麽長。
長到足夠讓十歲的蔣樓想明白,自己是被抛棄了。
因為媽媽已經有了別的小孩,所以不要他了。
他沒有那個小孩重要。他贏不過那個小孩。
從首都回到敘城後沒多久,蔣樓和幾個初中生打架,被花盆砸中頭顱,左耳受傷失聰。彼時正在英語學習的啓蒙階段,兩度手術失敗讓他一蹶不振,不得已辦理休學。
再次去首都是一年後。
姑姑給過一筆手術費後,就聲稱剩餘的撫養費已經用完。後來是福利機構籌集善款幫他配了一只助聽器,他重新回到學校,一切似乎都在好轉。
而他去首都,不是心懷幻想要把媽媽找回來,而是想知道,在他被打得滿臉是血,幾乎不省人事時,他的媽媽,那個将他生下來的女人,在做什麽。
蔣樓記得,那個來過他家的小孩,說過自己在跟少年宮的老師學鋼琴。
抵達首都後,蔣樓便直接去了少年宮。
路線是向當地人問來的,下公交車後還走了一段冤枉路。抵達少年宮門口時,是星期天的下午三點,門口張燈結彩慶祝跨年,布告欄上貼了今天文藝彙演的節目單。
進門時,門衛大爺問他是不是也來參加文藝彙演,蔣樓說自己是觀衆,大爺就給他指路:“順着人行道一直往前走,能看到一個圓頂的建築,那就是禮堂,可以直接進去看。”
這回蔣樓沒有迷路,他順利地走進禮堂,在側邊找了塊臺階坐下。時間很湊巧,上一個節目表演完,下一個是由九歲的黎棠小朋友帶來的鋼琴獨奏。
蔣樓目不轉睛地盯着臺上的人,發現他比五歲時高了許多,穿着合體漂亮的禮服,端坐在鋼琴前,皮膚瓷白,像個會發光的小王子。
而蔣樓坐在臺下的某個角落,助聽器無差別放大所有聲音,導致他并不能聽清琴聲,反而被周圍的嘈雜弄得頭疼欲裂。
臺上的男孩優雅,自信,仿佛為光明而生,臺下的蔣樓陰暗,怨怼,像是陰溝裏的老鼠。
他們來自兩個不同的世界。
蔣樓沒有嘗試在觀衆席裏尋找張昭月的身影。
不需要找,她一定在裏面。
七歲那年,蔣樓就已經知道,每個周末,黎棠都要和少年宮的老師學鋼琴。
而當十歲的蔣樓被打得頭破血流送到醫院,醫生問他監護人在哪裏,他在神智不清的情況下報出了張昭月不允許他再打的那個電話號碼,且那電話一直沒能打通時,正是星期天的下午,張昭月在陪黎棠上鋼琴課。
從禮堂出來,天空中有雪花打着轉飄落。
蔣樓仰頭望天,發現上次來到首都萌生過的期待成真了,同時也意識到自己有多可笑。
那幫初中生笑他是孤兒時他還不肯承認,畢竟他的生母仍在世,福利院都沒辦法正式接收他。
其實他早就輸了。
他早就是個孤兒了。
時光荏苒,如今十九歲的蔣樓坐在臺下,看着臺上已經長大的小王子,耳畔喧嚣不再,唯餘一種空曠的漠然。
節目結束,琴聲暫歇,臺上的表演者向觀衆席鞠躬,幕布緩緩合上,收走蔣樓眼底最後一線光亮。
自寂靜深處傳來聲音,是心底的那片廢墟在召喚他,讓他從短暫的光明中,再次回到永恒的黑暗裏。
退場後返回後臺,黎棠換回自己的衣服,匆忙向蘇沁晗道別,便往觀衆席跑去。
然而他到的時候,蔣樓已經離開了。
手機上有一條蔣樓發來的消息:先走了,還有一場比賽要打。
黎棠想跟蔣樓一起去,被李子初拽着胳膊坐下:“待會兒一起去栖樹跨年,所有人都在,不準缺席。”
想着近來光顧着談戀愛,很久沒和朋友們聯絡感情,黎棠慚愧地坐定。
給蔣樓回了條微信:那你結束了來栖樹,我們一起跨年。
這條信息并未得到回複。
栖樹咖啡廳位于老城區中心位置,算是敘城最熱鬧的地段之一。不過今天大家之所以聚在這裏,是因為不遠處的城市廣場将舉行一場跨年煙火秀,栖樹正對廣場,并且只隔兩條街,是得天獨厚的觀看場地。
距離零點還有十五分鐘,同學們已經都來到咖啡館樓上的露臺,黎棠不急,聽到歡呼聲才上樓去,好在周東澤提前給他占位,他才不至于在最後面看人頭。
周東澤還給他帶了杯飲料,接過杯子的時候,相觸的手發出“啪”的一聲,是靜電反應。
黎棠熟練地從口袋裏摸出護手霜,周東澤笑說:“這也太麻煩了,就沒有其他解決辦法嗎?”
當然有,脫敏。
今晚不知道第幾次想起蔣樓,黎棠抹完護手霜後摸出手機,屏幕上還是沒有未讀消息。
周東澤見他心不在焉,便找其他朋友去了。走之前指了指天上,讓黎棠不要辜負良辰美景。
于是黎棠擡起頭,黑色的瞳仁被映照成五顏六色,煙花炸開到最盛大的瞬間,被深深地烙刻在他的眼底。
曾聽過一個說法——人生是由無數個瞬間構成。
當下的這些瞬間,是回憶的重要組成部分。
而太過美麗的東西總是稍縱即逝,輕易讓黎棠覺得倉皇,害怕蔣樓只是他生命中短暫而驚豔的一瞬。
在周遭人整齊劃一的倒計時聲中,黎棠撥通了蔣樓的電話。
其實沒抱什麽希望,但當數到“7”時,電話被接了起來。
黎棠猛地提起一口氣:“……打完了?”
“嗯,剛打完。”
那邊的吶喊聲還在繼續::“4——3——2——1——”
黎棠忙踩着最後一個數字的尾巴,大聲道:“新年快樂!”
一時歡呼炸響,人聲鼎沸。
對面許是被吵到,好半天才也回一句:“新年快樂。”
黎棠轉身背對人群,按住另一只耳朵:“那你贏沒贏?”
“你希不希望我贏?”
“當然希望。”
“那就贏了。”
黎棠笑起來:“我決定了,以後都要看着你贏。”
是在回應聖誕夜蔣樓抛回來的“你決定”,也是在宣告他的認真和堅定。
而這樣張揚果斷的話并不符合黎棠的個性,因此蔣樓頓了一下:“是嗎。”
“是啊。”黎棠語調上揚,“難道你不敢保證場場都贏?”
蔣樓聞言笑了:“笨蛋。”
又被“罵”笨蛋,黎棠不解道:“……我哪裏笨了?”
“嗯,你不笨。”
“你說啊,不要總是敷衍我。”
電話的另一頭,放下拳擊手套的同時,蔣樓的唇角緩緩下落。
為自己下意識的反應——面對如此純粹的信任,他竟然會有片刻的猶豫。
好像無法繼續用謊言糊弄過去。
不過,偶爾說一次真話,也不要緊。
說不定會變得更有趣。
于是笑聲再次逸出喉嚨,蔣樓對着手機麥克風:“我贏了,就意味着你輸了。”
“這樣,你還想不想我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