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那就留下來吧
第25章 那就留下來吧
因為地震,周一學校放假,黎棠久違地睡了個懶覺,醒來後刷新聞看到目前只有傷員沒有罹難者,心情頓時輕松。
洗漱完下樓,黎棠邊走邊想冰箱裏還有三明治,可以帶到路上吃。蔣樓家牆壁裂縫,昨晚分別時說好今天去幫忙修補,又能和蔣樓待一天,黎棠臉上的笑容收都收不住。
然而好心情并沒有維持太久。
當黎棠到樓下,看見坐在沙發上的黎遠山,翹起的嘴角迅速落了下來。
黎遠山也板着臭臉:“地震都能睡到日上三竿,難怪成績上不來。”
想必已經聽說上次月考的結果了。
黎棠不怪媽媽告狀,畢竟家長會那天試卷就擺在桌上,黎遠山想知道的事,沒人能隐瞞得住。
黎棠沒吱聲,徑自走向冰箱。
見他拿出三明治,黎遠山又有意見:“我剛下飛機,還沒吃早餐,等下一起吃。”
手上動作一頓,黎棠只好把三明治又放了回去。
十分鐘後開飯,張昭月也坐到餐桌旁,一家三口難得聚齊。
席間黎遠山問起昨天地震的情況,張昭月說:“沒事,敘城三天兩頭地震,常住這裏的人都習慣了。”
黎遠山哼一聲:“依我看這地方風水不行,幸好我沒把辦公地點搬到這裏來,昨天連機票都買不到,害我在機場等了一夜。”
言語中不乏對敘城的嫌棄,張昭月聽了卻無甚反應,垂眼用勺子舀碗裏的粥,聲音也淡淡的:“小地方自是比不得皇城腳下,下回再有這種情況別再着急趕回來了,安全第一。”
這番話聽得黎遠山心裏熨帖,他接着關心起昨天的體檢情況,張昭月說一切都好,他點了點頭,轉向黎棠:“今天學校放假,你要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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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棠正嚼蠟般地啃包子,聞言便“嗯”了一聲。
黎遠山果然是不希望他出去:“以前不是離不開媽媽嗎,現在又成天往外跑。”
黎棠心說以前你還嫌我總黏着媽媽不像個男子漢,讓我多出去交朋友呢。
待看到黎棠手背的傷,黎遠山眉頭擰得更緊:“手又怎麽了,是不是在學校裏跟同學打架?”
黎棠正要說話,張昭月搶在他前面開口:“昨天地震,他護着我,不小心磕碰到了。他這麽乖,怎麽會跟人打架。”
黎遠山面目松弛下來,語氣也緩和:“那今天就在家休息吧,小傷也是傷。”
黎棠無話反駁,只得應下。
幸好有張昭月幫他圓謊,不然黎遠山刨根究底,就算黎棠說是自己不小心摔的,也免不了一頓數落,比如——又摔了?男孩子這麽嬌氣怎麽行?
別人家黎棠不知道,反正在他們家,從小到大,張昭月總是這樣幫他“脫困”。縱然記憶再模糊,黎棠也忘不了小時候挨打,張昭月會撲上來護他,被關小黑屋,也是張昭月替他求情,說“這樣下去會把孩子餓壞的”。
有張昭月在,黎棠就不必說謊。
雖然現在,說謊已經成為他的習慣。
或許這就是他離不開媽媽,變成“媽寶男”的原因吧。
黎棠低頭扒碗裏的粥,慶幸之餘,又難掩失落。
等下得給蔣樓發條消息,告訴他自己不能去了。
意外降臨的假期匆匆過去,次日黎棠拎着書包下樓時,看見黎遠山也在門口整裝待發。
正欲問他去哪裏,黎遠山不問自答:“我跟你一起去學校,拜會一下你的老師。”
張昭月罕見地送他們父子倆出門。坐到車上,黎遠山降下車窗,對車外的張昭月說:“事情一定辦妥,你不要擔心。”
黎棠覺得奇怪,自己的學習情況黎遠山已經完全掌握,有什麽事需要他親自去學校辦?
黎遠山顯然沒打算給黎棠知情權。到學校,黎棠帶着黎遠山去到班主任所在的辦公室,黎遠山和劉老師握手互道幸會,還沒開始聊,就一個眼神觑過來:“你回教室去,好好學習,別總讓人操心。”
“……”
黎棠沒辦法,只好從辦公室退了出來。
後來黎遠山是在
第一節課下的時候走的。
走之前站在高二(1)班窗外掃視一眼,除了看黎棠坐哪兒,還往最後一排張望了下。
用一種黎棠很熟悉的,碰到麻煩的事會露出的不耐煩的神情。
可是黎棠思來想去,也不知道自己哪裏又讓黎遠山不滿意。
難道劉老師把他不愛跑操的事告訴了黎遠山?
應該不至于。
二節課下的大課間,黎棠本想趁跑操和蔣樓碰個面,沒想在走廊裏整隊時,有人高聲喊:“蔣樓,劉老師找你!”
蔣樓就離開隊伍,往教師辦公室去。
黎棠哼哧哼哧跑完一千二百米,回到教室時蔣樓已經在座位上。
摸出手機給蔣樓發消息:老班找你什麽事?
蔣樓沒回,多半是沒開機。
前天剛發生過地震,敘城上下的市民仍有些惶惶不安,都忘了今天是聖誕節。
只有熱衷于洋節的年輕人們心心念念,中午有同學買來彩色氣球,打完氣便挂在教室的門上,窗框上,還有黑板周圍。
給下午進教室上課的老師們好大的“驚喜”,班主任劉老師聞訊趕來,一邊訓斥“心思不在學習上就知道玩”,一邊口嫌體正直地問氣球還有沒有剩,把辦公室也裝點一下。
緊接着,丢下今天晚自習只上一節課的通知。
教室裏一片沸騰雀躍,當着班主任的面,已經有學生開始盤算放學之後要去哪裏玩,一時間呼朋引伴聲不絕于耳,劉老師佯作嚴肅地拍了拍講臺:“提前放學是怕萬一有餘震,沒讓你們當成放假!”
當然也就是裝個樣子而已。年末節日多,年輕人又愛玩,老師也是從這個年齡過來的,自不想掃學生們的興。
晚自習課上,黎棠總算收到蔣樓的回複:沒什麽事。
等于沒回答。黎棠抿住的唇一撇,到底更着急聖誕節的事,便沒繼續追問。
他征詢蔣樓的意見:下課之後,我們一起去市中心,好不好?
剛才他已經用手機查過,市中心的商場并未受到影響,今日依然開張。
而他和蔣樓戀愛一月有餘,還沒有過一場正式的約會。
雖然黎棠本就比較宅,但還是想趁這次機會,像其他情侶一樣,和蔣樓一起出去玩。
然而蔣樓似乎沒有get到他的意思:去市中心幹什麽?
黎棠提醒他:今天聖誕節。
蔣樓:哦,約會。
隔着屏幕,黎棠摸不清他的想法,是高興還是不高興,到底願不願意去?
只好繼續試探:咱們不看電影,就随便逛逛,找個地方吃飯。
等了約莫五分鐘,蔣樓回複兩個字:好啊。
為避開其他同學,下課之後,兩人在學校後門目送走兩輛去往市區的公交車,待到門口幾乎無人進出,才搭乘第三輛公交車,往商場方向去。
沿路霓虹璀璨,樂聲飄揚,人們穿着厚實的大衣棉襖穿梭于大街小巷,氣氛之熱鬧,讓人很難将眼下的情景與前天地震的時候聯系到一起。
或許其中亦有劫後餘生的慶幸。
再次意識到人類是如此善于忘記痛苦的一種生物,黎棠自肺腑裏緩慢地呼出一口氣,在車窗上凝成一團白色結晶。
可惜他忘了,熱鬧意味着人多。
抵達市中心的商場,還沒進門,黎棠就被洶湧的人潮吓到了。
商場東西南北四個門全開,幾乎所有店鋪都挂出了“今晚營業至24點”的告示牌,然而并不能緩解客流壓力,商場外人頭攢動,裏面摩肩接踵,黎棠和蔣樓乘扶梯上三樓,想先找間飯店吃頓飯,結果每間都客滿,問門口的服務員還要等多久,他們都給出了兩個小時以上的答複。
現在已經快9點,晚上11點吃得哪是晚飯,夜宵還差不多。
電玩城更是人擠人,經過時還看到有人為争搶一臺游戲機的使用權大打出手。連賣衣服的店裏都水洩不通,給置身其中的黎棠生出一種旺季出行旅游景點的無力感。
他沒忘記蔣樓在嘈雜的場合聽不清聲音,進而會産生焦慮。眼看繞了一大圈,找個地方坐都無望,黎棠果斷撤退,對着蔣樓大聲道:“我們先下去吧!”
下樓走的是安全通道的樓梯,有同樣怕吵的情侶躲在樓梯間接吻,從他們身邊走過時,黎棠唯恐打擾人家大氣也不敢出。到一樓對上整面牆的裝飾鏡,才發現自己整張臉都紅透了。
這個時間出去的多進來的少,因此一樓稍微清淨。低着頭尴尬地往前走,聽見揚聲器裏傳來的聲音時,黎棠停住腳步。
正前方是商場正中間的舞臺,許是商場安排的節目,此刻正有十幾個小朋友排成三排,在臺上唱歌。
先唱Jingle bells jingle bells Jingle all the way,緊接着又是一首We wish you a merry christmas。孩童稚嫩婉轉的嗓音,陽光爛漫的笑臉,輕易平複心底的焦躁,讓人感到祥寧。
黎棠駐足在舞臺前聽了一會兒,蔣樓站在他身邊。
聽到第二首歌尾聲,黎棠偏頭,問蔣樓有沒有聽過這首歌。
蔣樓靠近他耳邊,說Merry Christmas。
然後笑着看他:“請老師點評一下,這句說得标準嗎?”
當然标準,标準到黎棠耳朵都發燙了。
往出口走的時候,黎棠看見賣炸物的店對外的窗口只排了七八個人,立刻問蔣樓:“我們吃那個,怎麽樣?”
蔣樓說好,黎棠便沖了過去,走前只匆忙丢下一句:“在這裏等我。”
可惜這回又失算了。
那戶外窗口排隊的人雖少,但人家堂食的多啊,訂單是按順序制作,所以黎棠看似排在第八位,實則前面還等着三十多位。
黎棠就這樣站在隊伍裏等啊等,足足二十分鐘過去,才輪到他點單。
從點單到取餐又有好幾分鐘時間,終于把剛出鍋的炸肉串拿到手裏,已經是半小時後了。
黎棠一路小跑返回,卻沒找到蔣樓。
環顧四周,到處都沒有蔣樓的身影。
黎棠有些慌了,他高聲喊蔣樓的名字,回應他的只有陌生路人奇怪的眼神,還有心底深處空曠而遙遠的回音。
他開始在人群中穿行,一邊找一邊撥打蔣樓的手機。
樓梯間沒有,洗手間沒有,舞臺旁沒有,附近的店裏也沒有……不得已來到室外,寬闊的廣場上人來人往,想找到一個人猶如大海撈針,并不容易。
聽着電話裏的忙音,黎棠忽然發現,十七年來,自己好像一直在找人,小時候找媽媽,現在找蔣樓。
他曾聽過這樣一句話——真正愛你的人不會讓你擔心。可是這算什麽呢?他為什麽總是在尋找,總是害怕失去?
當電話接通時,黎棠松一口氣的同時,心底浮起一陣迷茫。
他問:“你在哪裏?”
電話裏沒有聲音。
有人在身後拍了拍黎棠的肩膀,黎棠轉身,看見披一身寒氣的蔣樓,和他手上的一朵碩大飽滿的棉花糖。
回去還是乘公交,最後排靠窗的老位置。
黎棠把裝有油炸肉串的紙袋遞給蔣樓:“你先吃。”
接過紙袋時,蔣樓的手指碰到黎棠的手背,他愣了一下,一時沒動,黎棠問他怎麽了,他才回神般地收回手。
黎棠終于得空觀察那朵棉花糖。
小時候黎遠山管得嚴,不讓他吃這些路邊攤,因此棉花糖這種食物,他只見過,沒嘗過。
撚着木棍在手裏轉一圈,黎棠屏氣凝神,心想,世界上怎麽會有這樣像雲的食物,那麽軟,又那麽輕。
口感也很神奇,剛碰到舌頭就化了,如果沒有殘留在口中的甜味,會讓人以為什麽都沒吃。
蔣樓也在觀察。
他看見黎棠目不轉睛地盯着手裏的東西,先是轉着圈看,然後伸出一截舌頭,緩慢而鄭重地舔了一下。
那樣認真,仿佛品嘗的不是五塊錢的街邊棉花糖,而是昂貴的米其林三星料理。
等棉花糖融化在舌尖,黎棠的眼睛倏然睜大,轉過來驚喜地說:“好甜!”
車窗外的霓虹映在瞳孔裏,笑容燦爛到有些晃眼睛。
蔣樓不喜甜,拒絕了黎棠“你也嘗嘗”的邀請。
他打開裝油炸的紙袋,與油香一起沖入鼻子的,是濃烈的辛辣味。
聞起來沖鼻,吃起來更是刺激,蔣樓咬一口,慢慢地咀嚼,忽而扯了下嘴角。
是他喜歡的辣度,正常人一口都吃不了。
究竟加了多少料,不會把人家一整瓶辣椒粉都倒進去了吧?
到蔣樓家所在的山腳下,黎棠依依不舍地舔掉最後一口棉花糖,把木棍扔進路邊的垃圾桶,用紙巾擦幹淨手,才跟着蔣樓向上行。
蔣樓說:“不用送了,你趕緊回去。”
黎棠四個字就把他堵回去:“來都來了。”
來都來了,為什麽不送到家門口呢?
一個小時前因為找不到蔣樓而産生的迷茫,好似已經被那無孔不入的甜味沖淡,此刻黎棠只想和蔣樓待在一起,哪怕多一分鐘也是好的。
像是聽到他的心願,兩人剛到家門口,天空便開始落雨。
不同于前兩天的淅瀝小雨,這場冬雨來勢兇猛,雨點大而密集堪比冰雹砸下,風也有凜冽之勢,吹得窗戶哐哐作響。
蔣樓從屋裏拿了把傘,撐開:“走,送你下去。”
頂風走到半腰,就見小賣部老板打着手電朝他們揮舞,喊道:“路滑危險,雨停之前別下來!”
只好原路返回。
前天的地震令周圍山土疏松,而暴雨在此時将泥土沖刷而下,供人腳踩的幾塊青石板都被泥漿覆蓋,比黎棠第一次來這裏時還要濕滑崎岖,令人寸步難行。
面對狂風暴雨的侵襲,傘的作用微乎其微,即便蔣樓已經把傘面往黎棠那邊傾斜,黎棠還是被澆了一身的雨。
千難萬難地走回蔣樓家,站在門口的屋檐下,黎棠摸一把臉,幾分無語地說:“人家聖誕節下雪,我們下大暴雨。”
蔣樓把傘收起,抖了抖,立在門邊:“所以讓你別送我,敘城一年有近一半的時間在下雨。”
其實黎棠并沒有抱怨的意思,他只是覺得聖誕節和雪比較相配。敘城不下雪,多麽可惜。
他不讨厭雨,尤其是能讓他多留一會兒的雨。
“怎麽辦啊……哥哥。”黎棠說,“我回不去了。”
這是他第一次用上這個新稱呼,聲音像蚊子哼,不确定蔣樓有沒有聽見。
說完他自己先不好意思,擡起手摸了摸耳朵,別開臉。
蔣樓聽見了,聽得很清楚。
正因為太清楚,讓他想起白天在學校,班主任把他喊到辦公室,告訴他有人願意資助他全額學費一直到他大學畢業時,他那無法形容的心情。
怎麽會不知道資助人是誰,早上黎棠和那西裝革履的男人從車上下來,走進校園,蔣樓在他們身後看得分明。
也看到那男人經過教室門口時瞥過來的眼神,像在看路邊的乞丐,或者廢品收購站多餘的垃圾。
這份“愛心資助”得益于誰,蔣樓心裏也門清。
所以他拒絕了。
他只覺得惡心。
所以在面對那兩人的兒子時,蔣樓沒法心平氣和,甚至暫且放下計劃,只圖一時痛快地想整一整他,讓他流淚,讓他傷心。
可當站在商場外,透過玻璃看見黎棠像沒頭蒼蠅一樣到處亂轉地找他,口袋裏的手機還在不斷地響,是黎棠打來的電話,蔣樓心中非但沒有一絲愉悅,反而覺得沒意思,無聊透頂。
只流淚怎麽夠,應該讓他痛哭流涕,從天堂摔進地獄裏。
于是蔣樓中途放棄,在旁邊最近的攤位上買了根棉花糖,結束了這場“躲貓貓”的游戲。
于是在一起淋過雨,被依賴着的當下,蔣樓聽出了黎棠的渴望,并給予回應。
伸手,撥開被雨水浸濕的頭發,對上小狐貍濕漉漉的眼睛。
“那就留下來吧。”蔣樓說。
誰讓你那麽好哄。
誰讓你的手,摸起來那麽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