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我的好弟弟
第24章 我的好弟弟
進到屋裏,恰逢恢複供電,頂燈亮起。
黎棠趕緊抹了抹眼睛。
他想改掉老是哭的壞毛病,今天眼淚沒流下來,只是在眼眶裏打轉,已經是莫大的進步。
雖然還是被蔣樓發現了。
接過蔣樓遞來的紙巾,黎棠別扭地起了個話頭:“你剛才說,舍得什麽?後面我沒聽清。”
蔣樓轉身把折疊桌搬回原處,表情藏進陰暗裏:“沒什麽。”
家具歸位後,蔣樓從壁櫥的裏拿出一只紙盒,開蓋,裏面是各種外傷用藥品。
棉簽粘碘伏,給黎棠手背的傷消毒,黎棠下意識往回縮,被蔣樓抓住手腕不讓動。
黎棠已經不記得這是蔣樓第幾次給他處理傷口。他也不想總是受傷,可他實在太脆弱。
“怎麽弄的?”蔣樓問。
黎棠抿了抿唇:“路上摔了一跤。”
“走着來的?”
“路上堵車,只能走路了。”
“腿不疼了?”
自從上次摔倒在跑道上,腦袋鼓起那麽大個包,班主任終于不再強迫黎棠跑操,黎棠請假她也都會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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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習慣之後就好多了。”黎棠赧然,“從我家到這裏也不算很遠。”
蔣樓擡頭正要說什麽,外面突然傳來喧嘩聲。
有人沖屋裏喊:“蔣樓,快開門,你姑姑來看你了!”
黎棠想跟出去,蔣樓讓他待在屋裏,他一向聽蔣樓的話,可是實在好奇。
原本以為蔣樓已經沒有在世的親人了,沒想到還有個姑姑。
這會兒家家戶戶都亮起了燈,透過窗戶,黎棠看見站在小賣部老板身後的女人,齊耳短發,蒜鼻小眼,皮膚和嘴唇蠟黃,穿一身印有某工廠名字的工作服。
黎棠有些驚訝。
這位姑姑和蔣樓一點都不像。
長得不像,性格習慣也沒有絲毫相似之處。女人一開口便是敘城當地的方言,nl不分,卷舌音被吞,不過黎棠還是能聽明白大概,是問蔣樓發生這麽大的事怎麽不聯系她。
蔣樓淡聲說:“房子好好的,沒塌。”
“沒塌你也該跟我說一聲啊。”女人上前,上下掃了蔣樓一眼,“人沒事就好。不過我看這房子裂這麽大的縫,算是危房了吧?聽說政府打算把這塊拆遷蓋新樓,也不知道具體是個什麽政策……”
蔣樓還是平淡的語氣:“不需要知道,房子又不是你的。”
這話踩了女人的痛腳,她頓時收了虛僞的假笑:“怎麽不是我的了?當年你爸結婚,你爺爺暫時把這房子給你們家住,不代表這房子就沒我的份。”
見她暴露來意,蔣樓嘴角扯出譏笑:“空口白牙算不得數,現在房本上寫的是我的名。”
“我就知道你小子當年不肯跟我,非要去什麽福利院,一定有目的!”女人瞪大眼睛道,“沒想到啊,你一成年就偷摸把房子過到自己名下了,防着我呢是吧?”
聽到“偷摸”二字,蔣樓微不可察地皺眉:“房子屬于我父親,他去世了,過戶到我名下合規合法。”
“你別拿法律來壓我!”姑姑拔高嗓門道,“這房子是我爸留下的,本來就該有我一份,我問過人了,就算打官司,我也未必會輸!”
“那你就去告我。”蔣樓有些不耐煩地說,“當年你把我過繼了去,只是為了房子還有撫養費,盡過多少撫養義務你自己清楚,法院那邊都有記錄。”
姑姑臉都漲紅了:“什麽意思,你是在威脅我?誰說我沒撫養你,當年你媽剛生下你就跟人跑了,是我買奶粉給你喝,要不然你哪活得到今天?後來你爸死了,我不也給你燒過幾頓飯?你媽留下的撫養費才幾個錢,哪夠你這麽大個孩子吃喝拉撒……你敢對着老天爺說沒吃過我的用過我的?”
一旁的小賣部老板聽不下去,打圓場道:“都是親姑姑親侄子,有事坐下來慢慢談,何必鬧得臉紅脖子粗……”
“是我想鬧嗎?你們都看見了,這剛剛地震,我家都顧不上回就從廠裏跑來看他,他倒好,上來就六親不認,給我潑髒水,說我沒養過他……天老爺啊,我們蔣家世世代代最重血脈親情,怎麽出了這麽個白眼狼,讀了幾年書就不得了了,看來是随了他那個抛夫棄子的冷血親媽……”
說着說着,女人竟抹起淚來。
已經有附近的鄰居出來看熱鬧,也有上前來勸的。隔壁養雞的大叔和他老婆湊到蔣樓身邊,壓低聲音勸:“好好說兩句先把人哄走,事情鬧大就不好了,你還在念書呢。”
蔣樓面色越發沉冷。他太清楚姑姑的本性,知道她沒那麽容易善罷甘休,今天一旦退讓,只怕後患無窮。
他從口袋裏掏出錢包,從裏面抽出幾張紙鈔:“奶粉和飯錢。”
女人一時止住抽噎,愣愣地看着他手裏的粉票子。
蔣樓又抽出兩張:“夠了吧?”
女人擡起頭:“你什麽意思?”
“兩清。”
“你這是,這是不認我這個姑姑了呀?”
“認或不認又有什麽區別?”
橫豎都要争奪這房子的歸屬權,他們之間早就沒有情分可講。
蔣樓不想再與她糾纏,鈔票往她懷裏一擲,轉身就走。
身後是“沒良心的小兔崽子”,“活該你耳朵聾變成殘疾”之類的叫罵,鄰居将姑姑拉住,讓她先回去,這會兒剛地震,等下說不定還有餘震吶。
聽了這話,吵嚷聲才漸漸止息。
蔣樓回到屋裏,“咣”的一聲把門摔上。
黎棠跟着一哆嗦,眼見那裂縫的牆掉下幾塊牆皮。
蔣樓陰沉着臉,重新拿起棉簽給黎棠擦拭傷口,聽見黎棠“嘶”地倒抽氣,才回過神來,放緩了動作。
黎棠知道他不是故意的,他心情不好,下手便沒輕沒重。
回想自己家的親戚關系,黎遠山有個姐姐,也就是黎棠的姑姑。平時雖少有走動,但逢年過節總要聚在黎棠的爺爺家一起吃團圓飯,那時候姑姑會給黎棠包紅包,有時候還會送他從國外帶回來的小禮物。
是以蔣樓的姑姑完全超出了黎棠的認知,世界上怎麽會有不願意照顧侄子,反而連侄子的唯一住所都要搶的姑姑?
還說蔣樓“殘疾”。聽到這兩個字的時候,黎棠的心都揪緊。
蔣樓從小失去父母,沒有可以依靠的人,連吃飯上學的錢都要自己掙,孤身一人在這世上摸爬滾打,受過的傷只會比他看到的還要多。
更深刻地認識到蔣樓的堅韌與不易,黎棠擡起另一只手,輕輕落在蔣樓頭頂。
他開始能理解摸頭的意義,類似一種安撫,無聲地告訴對方——不要難過,我在這裏。
此刻黎棠坐着,蔣樓半蹲在他身前,因此摸頭的動作無比自然。
然而蔣樓顯是不習慣被摸頭,垂落的睫毛一顫,身體也有一瞬僵硬。
心卻莫名靜了下來。
蔣樓擡眼,看着黎棠:“都聽到了?”
黎棠點頭。
“你也覺得我活該?”
黎棠搖頭。
他從來不會自大地站在上位去憐憫別人的遭遇,更不會妄圖從別人口中獲得事實真相。
他只是在想:“我對你還不夠好。”
以後要對你更好才行。
時鐘走過八點,外面馬路還是堵塞,鳴笛聲不絕于耳。
餘震沒有來,黎棠先收到由班長李子初代發的放假通知。
微信群裏炸開了鍋,有的互相報平安,有的在為放假鳴鞭放炮,還有人在問是不是教學樓塌了。
李子初:沒有,我正在學校幫老師一起整理課桌椅。
剛地震就跑到學校去了,同學們紛紛發拱手表情,對這位稱職的班長表示敬佩。
過一會兒,霍熙辰在群裏發了張照片:這是誰的傘,掉在講臺下面。
他竟然也在學校。
敏銳地察覺到異樣,黎棠私聊李子初,問:你和霍熙辰在一起?
五分鐘後李子初回複:嗯,他非要跟來。
黎棠:你們和好了?
李子初:沒在一起過,什麽分啊和的。
沒等黎棠回複,李子初發來第二條:下午地震的時候,他第一個沖進我房間,用身體護住我。
緊接着第三條:雖然他一直說自己不喜歡男的,雖然是我主動勾引他,但是我覺得,也許他只是膽小不敢承認,他對我并不是完全沒動真感情。
黎棠無意管別人的閑事,可是朋友一場,他還是給出善意的提醒:別再強吻他了,你都說他膽小了,把他吓跑怎麽辦。
李子初回複一條咬牙切齒的語音:“是,他,強,吻,我!”
黎棠頗為意外,心裏對這段兄弟戀的看好程度又提升好幾個百分點。
手機正連在插座上充電,黎棠給媽媽打電話說現在路上不好走,會晚點回去。
放下手機時,發現蔣樓正看着他。
“你媽媽身體不好?”蔣樓問。
“嗯。”黎棠把手機放在桌面,“經過這段時間的休養,已經好多了。”
蔣樓別開視線,沒再說話。
黎棠猜他是想到了自己的母親。
也是從剛才蔣樓姑姑的叫罵中,黎棠才知道蔣樓的媽媽并非去世,而是剛生下他就離開了這個家。
如果他的媽媽知道蔣樓不僅平安長大,還這樣努力,這樣出類拔萃,會不會後悔當年将他抛棄?
晚餐是泡面。
特殊時期沒得挑,能填飽肚子就不錯了。
雪上加霜的是蔣樓家的碗在地震中摔碎了,只剩一只豁了個口的湯碗勉強能用。
黎棠剛打算讓蔣樓先吃,自己等他吃完再吃,蔣樓就已經用碗給他把他的那包鮮蝦魚板面泡上了。
他自己的香辣牛肉面則直接在袋子裏泡——拆開包裝,調料包撕開撒在裏面,再順着袋口往裏灌熱水。
黎棠從未見過如此簡單粗暴的泡面方法,驚訝又緊張,一會兒問“袋子不會漏吧”,一會兒又擔心“塑料袋遇熱會不會産生不好的物質”。
蔣樓的回答是:“死不了,我以前經常這麽吃。”
黎棠默了一下,又露出那種酸楚的,類似心疼的表情。
倒是沒有再提出異議,而是環顧四周,試圖找個東西把那袋口紮起來,不讓熱氣跑出去。
沒找到稱手的工具,只找到一張紙。
那是地震中掉在地上的海報,1998年在國內上映的電影《泰坦尼克號》,紙張泛潮發黃,先前被用來貼在牆上遮擋裂縫。
黎棠把它撿起,撣了撣上面的塵土。
蔣樓接了過來,作勢要将它丢到窗外,被黎棠攔住。
“這是你父母貼在牆上的吧?”
按時間算,應是在蔣樓出生之前。
所以這不僅僅是一張海報,它還是蔣樓父母的愛情紀念。
況且……
黎棠看着海報上交頸擁抱的男女主,便回憶起小時候和媽媽一起看這部電影的情景。
他有一種懷念的心情:“我媽媽也很喜歡這部電影。”
良久,蔣樓說:“是嗎。”
口頭這樣問,心裏卻有另一個聲音——
我知道,我當然知道。
這也是我媽媽最喜歡的電影。
2012年,《泰坦尼克號》在國內重映,當時十三歲的蔣樓,一個人買了張票去影院觀看。
電影是3D重制版,票價對于當年的他來說十分昂貴,他一個月沒吃晚飯才省下這筆錢。
只是想看一看,爸爸口中的“媽媽最喜歡的電影”。
或許是年紀小的關系,整場電影蔣樓冷漠旁觀,身邊情侶模樣的男女哭到抱在一起,他都全無動容。
他只覺得諷刺——現實中明明不甘貧苦,選擇投向更優越的生活,憑什麽去喜歡電影裏跨越階級,不顧一切的愛情?
終究沒把那張海報扔掉。
黎棠把海報仔細疊好,夾在厚重的字典裏,說:“平時看不見它,以後無意中翻到,就當是驚喜。”
蔣樓上前,雙手捧起黎棠的臉,一個吻落在唇邊。
他告訴黎棠:“你來到我身邊,才是一場驚喜。”
又是兩個小時過去,外面夜色濃稠,警笛聲暫歇。
兩人并肩坐在門口,逗跑到這裏“避難”的流浪狗。
許是經常被周圍居民投喂,小狗仍是圓滾滾肥嘟嘟,一見黎棠就狂搖尾巴,像是記得他是曾給自己烤腸吃的好人。
蔣樓這會兒才拿起手機,點掉上面幾十通來自“小狐貍”的未接電話,黎棠在一旁看了直撇嘴:“你的手機是擺設嗎?怎麽都打不通。”
蔣樓笑了笑,手指點幾下,給黎棠設置了個專屬鈴聲,告訴他:“其他人打我電話都是振動。”
黎棠抿住唇,想笑,又怕表現得太得意,會讓人抓住“狐貍尾巴”。
雨已經停了,白日裏的悶熱感消散,空氣裏彌漫着腐葉和泥土的潮濕氣味。
新聞裏說此次地震截至目前未出現遇難者,讓原本喧鬧的城市陷入安睡。
過分的寧靜,總是讓人想要打破。
黎棠深深吸進一口氣,終于找到時機,問出藏在心裏的問題:“那你覺得,我應該怎樣稱呼你?”
已經是最親密的關系,直呼其名總顯得疏遠。
而且他已經是蔣樓的“小狐貍”,他也迫切地希望蔣樓成為獨屬于他的什麽人。
哪怕不能公之于衆,只能在私下裏。
蔣樓把決定權交給他:“都可以。”
黎棠便想了想,即便他心中早有明确的指向,只等蔣樓答應。
“你比我大兩歲。”黎棠問,“我叫你‘哥哥’,可以嗎?”
很小的時候,黎棠就渴望擁有一個哥哥。
可以和他一起玩,一起練琴,一起寫作業。爸爸打他時,哥哥會站出來維護他,被關禁閉時,哥哥會将他從黑暗中救出,告訴他不用撒謊說不怕,你才這麽小,害怕也是可以的。
記憶中他曾短暫地擁有過一個“哥哥”,可惜當時的喜悅被找不到媽媽的恐懼沖淡,回家後他發了一場燒,醒來便什麽都記不清。
說不定只是個夢而已。
十七歲的黎棠仍然天真,仍對這個世界上的人抱有最純粹的期待。
而十九歲的蔣樓早就知道,人生總是要經歷許多短暫的擁有,和長久的失去。
眼前是母親遠去的背影,父親血肉模糊的屍體,還有這麽多年來,萦繞在耳邊不止不休的嘲諷謾罵,窺伺觊觎,無端的中傷,肆行的惡意。
哪怕他已經失去一半聽力,世界寂靜荒蕪,如同一片無法重建的廢墟。
因此就算一再地試探、觀察,一再地确認面前的人不知情,還是會覺得那清澈的眼神,無邪的話語,是足以将人一片一片淩遲的殘忍。
沒等多久,大概只有兩次深呼吸的時間,蔣樓回答:“當然可以。”
當然可以,我的好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