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讓我怎麽舍得
第23章 讓我怎麽舍得
一直到晚自習,黎棠心情都極好,仿佛吃下什麽靈丹妙藥,腿不疼了胳膊也有勁兒了,去辦公室印完語法講義,還接過班主任手裏的一沓告家長書,一并帶回班裏。
告家長書由班長李子初分發,他粗略翻一下,就變了臉色。
黎棠已經分發完講義,湊過來看,這份告家長書的內容除了提醒家長們在高二的關健時刻好好關注孩子的學習,還發布了一條通知——本周六下午舉行家長會。
看到這個消息,黎棠心理也咯噔一下。黎遠山常年待在首都,多半沒空來參加這種“不重要”的會,而且黎棠上次的月考成績雖有進步,但還遠遠算不上優秀,按照黎遠山的嚴以待人,一定會大肆批評,并讓黎棠不要再做無謂的掙紮,趕緊為出國做準備。
而張昭月……她的身體最近好轉不少,人也精神許多,時常下樓和黎棠一起吃飯,但仍然鮮少出門,不知道她是否願意來學校。
當然本來也沒有學生會喜歡家長會,通知下發之後,整個晚自習時間教室裏都氣氛沉重,連課間都沒人聊天笑鬧,像是唯恐被老師看到,告狀給家長。
晚自習下課,黎棠慢吞吞地走向學校西門,和蔣樓碰頭的時候還是有點蔫。
蔣樓以為他腿還疼,問要不要抱他去站臺,黎棠吓得往後躲:“不了吧,這兒來來往往都是人。”
走在路上,心有餘悸的黎棠還直犯嘀咕:“我還挺沉的,你手不酸嗎?”
蔣樓睨他一眼:“你忘了我靠什麽謀生?”
黎棠恍然。拳擊除了需要敏捷的身手,也需要絕對的力量。
坐在公交車最後排的角落裏,黎棠捧着蔣樓的手細細觀察,發現他指關節有幾處不甚明顯的繭。
不由得心酸。這樣好看的一雙手,應該握筆杆拿筷子,不該為生計被摧殘。
如果他的父母還在,應該很願意參加家長會吧?黎棠想,有一個全校第五的孩子,得高興成什麽樣啊。
蔣樓并不知道黎棠在想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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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他的角度望去,黎棠低着頭,露出白而細的脖頸,十足信任地将自己最脆弱的部位展示給他。
忽而擡起頭,水汪汪的一雙眼睛看過來,充滿期待似的。
黎棠終于想起幾天前的睡前通話:“我到底像什麽,你還沒告訴我呢。”
蔣樓笑了笑,不回答,黎棠撓他手心癢癢,他也不“屈服”。
沒辦法,黎棠懂了點腦筋,偷偷用手機給蔣樓随便發一條消息,等他拿出手機點開微信,立馬湊上去看。
蔣樓給黎棠的微信備注名是,小狐貍。
起初黎棠不明白:“我哪裏像狐貍?”
蔣樓盯着他看,他才意識到什麽,擡手摸自己的眼角。
黎棠其實不太喜歡自己的眼睛,因為上揚的眼型總有一種揮之不去的精明和媚态。幼兒園的時候排話劇,他由于皮膚白被選做白雪公主,又有男孩子舉手向老師提議,說他更适合演繼王後,因為故事書裏的壞女人都有一雙吊眼。
雖然黎棠的眼睛只是稍微上挑,并不算傳統意義上“壞人專屬”的兇狠吊梢眼,加上他性格比較溫吞,被人喊名字時總是懵懵的,說話語速也慢,自然精明不起來。
但他不知道,每次他哭的時候,或者剛接過吻,那自眼尾處才微微勾起的眼睛總是會浮起紅暈,霧蒙蒙水涔涔的,看起來極為可憐。
讓人忍不住想欺負。
譬如此刻,黎棠意識到這個備注的出處,耳朵立刻紅了。
他不再追問,撇開臉,故作無視地看車窗外,卻敏感地察覺到坐在身旁的人靠了過來。
溫熱的唇觸着他微燙的耳尖,身體裏産生比靜電更劇烈的動靜。
蔣樓聽力不好,因此二人相處時,黎棠總是在他右側,并且挨得很近。
就像眼下,蔣樓伏在黎棠臉側,熱息一簇一簇地鑽進耳道。
他低聲喚道:“小狐貍。”
家長會當日是個晴天。
下午兩節課後便放學,學生可以自由活動或者回家。
黎棠沒有先回去,而是在校門口等。
張昭月答應會出席,但他并不安心,總是想起當年在鋼琴老師家樓下等待,而張昭月一直沒來的事。
蔣樓沒有家長,早早地回去了。李子初也收拾書包準備提前開溜,然而不幸在校門口碰到了他的母親,還有他的繼父。
霍熙辰也沒能躲過,被他父親拽着書包不讓走。黎棠經過的時候,聽見父親厲聲數落:“讓你好好跟子初學,你就知道玩,成天見不到人,看回家我不抽死你!”
李子初的母親則在勸:“熙辰是個好孩子,上回你生日他不就回來了?你這樣他以後都不敢回家了。”
霍熙辰近一米九的個頭,垂着腦袋像個犯了錯的小孩。被拿來當榜樣的李子初看上去也并不愉快,人站在那兒,目光卻無焦點地落在遠處,似在走神。
重組家庭的一家四口本就尴尬,再添一層兩個孩子私底下稀裏糊塗的關系,黎棠光想着都覺得複雜透頂。
索性這也不是他該操心的事。黎棠決定踐行蔣樓的建議,管好自己,少替別人操心,于是別開視線,繼續守着來往車輛。
這回沒有讓他等太久,臨家長會開始還有十分鐘,黎棠看見自家的車駛來,緩緩停在校門口。
車門打開,身穿咖色長款大衣的張昭月,從後座走了出來。
黎棠親自帶媽媽到自己的班級,自己的座位。
課桌上已經根據老師的要求擺好上次月考的試卷,黎棠特地把英語試卷放在最上面,幾分驕傲地給張昭月看:“這次英語考了年級第一。”
張昭月浏覽那張試卷,微笑說:“很不錯。”
再往下翻,黎棠就有些不好意思了:“……這邊的數學比首都難,我已經在補了。”
張昭月點點頭:“不急,慢慢來。”
家長們陸續就坐,教室裏很快坐滿。
黎棠正要離開,轉身時見張昭月扭身往後排看了一眼。
黎棠也跟着看過去,是蔣樓的座位,空着的,桌上連試卷都沒放。
心頭莫名一緊,黎棠竭力保持鎮定,走出教室時再回頭看,張昭月已經收回視線,正在繼續翻看他的試卷。
等冷靜下來,黎棠覺得自己大驚小怪。
他和蔣樓談戀愛的事,連李子初都不知道,怎麽可能傳到家裏去?
因此當家長會結束,家長們圍在校門口張貼的光榮榜前,連張昭月都在裏面時,黎棠不以為意。
他也上前去看。敘城一中的光榮榜分兩塊,一塊是三十名後的總榜,密密麻麻的名字寫在一張紙上。而三十名之前則占去布告欄大部分位置,每一位尖子生除了姓名和班級,還會貼一張照片在正上方,以供其他學生“瞻仰”。
而張昭月所處的位置靠前,正好能看到年級第五的蔣樓,和他那張一本正經卻難掩風采的證件照。
連黎棠都看得入了迷。用當下流行的話來形容,蔣樓是那種高鼻深目的濃顏系,上鏡只會放大優點,帥到讓人昏厥。
不過黎棠還是認為蔣樓本人比照片更好看,尤其是笑起來的時候。
猶自欣賞一會兒,黎棠對母親說:“我們回家吧。”
恰逢張昭月轉頭,一閃而過的對視,足以讓黎棠看見她眼底的淚光。
回到家,吃過晚餐,黎棠回到卧室給蔣樓打電話。
主要是彙報家長會內容:“老師也沒說別的,就是讓家長多關心的孩子學習,考生的心理狀态是重中之重,還有就是點名了幾個月考成績退步的學生,說再下降就得去普通班了……這個跟你無關,你可是年級第五。”
蔣樓“嗯”一聲,似是對這些陳詞濫調不感興趣。
黎棠便換了個話題:“我今天才發現,學校給光榮榜前三十名的學生加了照片。”
“是嗎。”
“你自己沒去看嗎?”
“沒。”
“你那張證件照拍得蠻好看的。”黎棠略帶醋意地說,“很多人都在看你,連我媽都盯着你看。”
電話那頭靜默片刻,蔣樓的回應還是那句聽不出情緒的:“是嗎。”
後來回家的路上,黎棠有問媽媽為什麽會流淚。張昭月說,因為太久沒出門,陽光刺眼睛。
總是一個人在家心情也容易抑郁,黎棠便向蔣樓“請假”道:“明天我不去你那裏了,我媽要體檢,我陪她一起去。”
“嗯。”
“你一個人在家好好休息,別去拳館了哦,周五晚上才剛去過。”
“嗯。”
把手機換到另一邊耳朵,黎棠咬了咬嘴唇,小聲問:“後天才能見到我……你會不會想我?”
熱戀期總是一日不見如隔三秋,黎棠自不能免俗。
他知道蔣樓并非那種黏黏糊糊的戀愛腦,但還是想問。
好在,對面很快回應。
“想啊。”蔣樓語調上揚地說,“當然想你。”
翌日,氣溫3℃,天空下着小雨。
空氣卻有些窒悶,坐在私人醫院的等候區,黎棠時不時看一眼牆上挂着的實時溫度,總覺得自己今天穿多了。
張昭月是來做例行檢查,每次都要花費至少半天時間。
這次更複雜些,由于先前都是在首都的醫院做檢查,新接手的醫生對她的病情不熟悉,唯恐作出錯誤判斷,又增加了包括腫瘤标記物篩查在內的幾個項目。
所以耗時更久,上午沒查完,黎棠和張昭月一起在附近吃了午飯,再回到醫院。
部分檢查結果當天出不來,醫生就目前拿到的報告,認為張昭月身體恢複良好,但仍需要吃一段時間藥,并保證充足的休息。
回家的路上,車裏開足暖氣,熱得黎棠脫掉了外套。
透過車窗往天上看,烏雲被分割成無數片黑鱗,雨絲混雜其中,糊到看不清。
偶有鳥兒成群結隊飛過,叫聲有種嘶啞的凄厲。
車子駛入黎棠家所在的別墅區,司機有一下剎車很急,靠在後座休息的張昭月都被晃醒。
黎棠問:“怎麽了?”
司機說:“抱歉,剛看到路面上有東西,下意識踩了剎車。”
打開車窗探頭去看,那路面上竟有好幾條蛇正四散爬行,仿佛在逃命。
一切都反常得令人忐忑。
因此當車停在家門口,從車上下來,黎棠拉着張昭月的胳膊,讓先別進去。
他的直覺并沒有出錯,果不其然,在空地上等了不到五分鐘,周遭突然地動山搖,樹木招擺,伴随着轟隆隆的風聲,面前的建築物也劇烈抖動起來。
是地震。
生在北方的黎棠第一次經歷震感如此強烈的地震,吓得魂不附體,只顧扶着母親,往更空曠的方向跑。
好在這一代居住密度低,也沒有高樓,鄰居們察覺到動靜三三兩兩地從家裏出來,聚集到小區會所前的空地上。物業反應也及時,立刻安排了保安維護現場,保證業主的安全。
敘城處在地震帶上,相比其他省份城市,有震感的地震都算頻繁,因而大家習以為常,十餘秒的動蕩過後,周遭除了幾聲孩童啼哭,幾乎無人驚慌喧嘩。
張昭月也拍了拍黎棠的手,安慰他:“沒事的,一會兒就好了。”
可等到冷靜下來,黎棠的心反而高高懸起。
他一下将手抽回來,去摸口袋裏的手機,确認還有信號,第一個撥打的就是蔣樓的電話。
城西,山腳下的居民區。
半個小時前的地震讓所有在家的居民都轉移到了室外。此處臨山,比平地危險,特殊時刻衆人都聚集在馬路上,已經有交警來維持秩序,拉起一道警戒線供車輛通行。
即便如此仍造成了擁堵,大小車輛首尾相接,已經排到了一公裏以外。
蔣樓是在察覺到震感的第一時間就跑到室外,和周圍鄰居一起在路邊待了一陣,覺得安全了便先行返回。
這一代雖然都是矮房,但都是二十多年前搭建的老磚房,經過風霜雨露的洗禮已經殘破不堪,除卻幾幢近些年重新加固或者推倒重建的新房,幾乎所有的房子都在地震中有所損傷。
蔣樓家房子的北面牆直接裂開一條縫,自上而下足有兩指寬。地基也有些下陷,屋裏為數不多的幾件家具都在搖晃中挪了地方,幾只碗摔碎在地上,放在桌上的一摞書也倒了。
自小在敘城長大,蔣樓對地震見怪不怪。都說失去的感官能力會在其他地方補回來,他左耳失聰,對平衡的感知變得格外靈敏,碰到這種比較強烈的地震,他總比其他人快一步察覺,奪門而出前還來得及拿起桌上的錢包,裏面有他的身份證,順便還打開抽屜帶走了手電筒。
這會兒果然停電,黑沉沉的天還下着雨。檢查完自家的房子,有鄰居大叔讓蔣樓幫忙照個明,他便過去打手電,幫大叔撐起草棚,救出了被壓在下面的雞。
然後又為小賣部的老板照明,幫他找到了放在櫃臺裏的手機。老板的兒子在省城念大學,距離敘城不遠,目前還不知道震源在哪裏,他擔心兒子的安危,必須馬上聯系。
做完這些,蔣樓往回走。許久沒用的電筒光亮微弱,還不及家門口的兔子燈亮。
待走近,一擡眼,那兔子燈旁站着一個人。
黎棠是步行到這裏來的。
車被堵在半路,他心急,下車自己走。
不擅長運動的黎棠跑一陣走一陣,速度慢的時候就打電話,手機電量都快耗盡,也沒能打通。
他慌得想報警,然而警察這會兒都在路上忙,黎棠向他們求助,只得到“正在進行救援疏散,請稍安勿躁”的回複。
只好靠自己的雙腿一路走了過來,到山腳附近時因為天太黑,還摔了一跤,黎棠也顧不得痛,爬起來就繼續前進。
好不容易到蔣樓家,敲門卻沒人應。
黎棠不敢走遠,待在門口等,此刻看見一道模糊的身影走過來,還不太确定,直到小跑上前,看清來人的面孔,黎棠才狠狠松了一口氣。
所有的憂心,焦急,全都化作一腔委屈。
黎棠吸了吸鼻子,哽咽道:“……你怎麽老不接我電話啊,知不知道我有多擔心?”
蔣樓愣住了。
手電筒微末的光足以照亮面前的人。
黎棠穿白色毛衣黑色長褲,身上鞋上都蹭了泥,握着手機的手垂在身側,手背處有一塊暗紅色,應是受傷破了皮。不知淋了多久的雨,他的頭發都打濕成縷,加上那咬唇憋淚的可憐神情,看起來狼狽至極。
目睹這樣的黎棠,應該覺得痛快。
可是,似有風吹過,在蔣樓原本空蕩蕩的胸口掀起巨浪,震出回響。
還沒想到該說什麽,蔣樓就已伸出手,扯過黎棠的手臂,讓他撞進自己懷裏。
這一刻,蔣樓産生了一種荒誕的念頭——仿佛自己是長久地蟄伏于黑暗中的怪物,偶然間獲得火種,窺見光明,便忍不住一再地靠近。
為那不再凜冽的風,為那明媚和煦的暖意。
“別對我這麽好。”唇貼着黎棠被凍得發僵的耳廓,蔣樓近乎喟嘆地呼出一口氣,“你這樣,讓我怎麽舍得……”
怎麽舍得繼續傷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