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哭也是可以的
第14章 哭也是可以的
公交車上座位不少,兩人坐下,蔣樓說:“下午先別回去,那幫人多半會守到放學。”
而且敘城一中正舉辦運動會,校門敞開,想要混進去并非難事。
上次碰上他們是在晚自習後,黑燈瞎火就算打群架也沒人注意,現在是白天,若是被校領導追究起來……
實在危險。
可是黎棠有任務在身,思來想去,他給唯一一個有聯系方式的廣播臺成員,也就是蘇沁晗,發微信請假。
對方沒回複,直接一個語音電話甩過來:“你不是在裝病吧?”
蔣樓正偏頭看窗外,黎棠側過身,對着電話小聲說:“沒有,真的發燒了。”
“那你拍張溫度計的照片我看看。”
“……剛才沒拍。”
蘇沁晗在那頭笑:“逗你呢,你還真打算拍啊?”
黎棠一時無言。
“诶算了,反正下午沒有蔣樓了。”蘇沁晗說,“看在你選了好幾篇蔣樓的稿子的份上,幫你這一次。”
“……謝謝。”
挂斷電話,黎棠發現蔣樓轉過臉來,視線無甚意味地落在他身上。
以為被發現剛是在跟誰通話,正猶豫要不要坦白,蔣樓先開口:“你要回家的話,兩站後下車,轉乘21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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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棠愣了一下:“我還不想回家。”
蔣樓便不再說話,抱着雙臂,合眼休息。
接下來的三十來分鐘,世界異常安靜。
想象中的某人睡着之後腦袋一歪靠在身邊人的肩上,或者兩人分一副耳機共享同一支歌的情景,統統沒有出現。蔣樓靠着椅背打盹,任司機開車生猛,總是急剎急拐彎,他至多身形微斜,待行至平緩直道,他便又正了回去。
黎棠猜測,這是常坐公交車練出來的技藝。
接近終點站時,蔣樓醒了。他起身,行至後門等下車,黎棠也跟着站起來,拉着吊環艱難地走向車尾。
察覺到蔣樓的視線,黎棠解釋道:“我有個朋友住這邊。”
待公交車停穩,氣門打開,這一站只有兩個人下車。
是處人跡罕至的地方,目及之處只有四四方方的灰矮廠房,還有交錯縱橫坑窪不平的水泥路。
蔣樓走在前面,經過一家名為“福鑫化肥廠”的地界,在路口轉彎。
而黎棠,早就在前一個路口佯作抵達目的地,和蔣樓告別後,他便躲在牆角處,探出半顆腦袋。
他看着蔣樓走過化肥廠的前門,走向通往地下的樓梯,身影一步一步消失在地平線。
等到确定不會被發現,黎棠才順着那條路走到那架鐵制的樓梯前。
有轟鳴聲自下方傳來,仔細聽,隐約可辨出是尖叫和掌聲。
下面有很多人,連地面都在震顫。
做了好一會兒思想準備,黎棠深吸一口氣,拾級而下。
卻沒能進去。
未知的地下場所,厚重的鐵門前,保安模樣的人讓黎棠出示證件。
黎棠心髒都提到嗓子眼,抖抖索索從口袋裏摸出身份證。他今年十七周歲,距離成年尚有一年時間。
果不其然,那保安看一眼他的身份證,便擺手趕人:“這個不行。”
“跟蹤”未果,黎棠有些喪氣。
他開始在周邊閑逛,邊走邊想,那到底是什麽地方,地下酒吧,還是私人賭場?
無論哪種,好像都不适合高中生前往。
哪怕是十九歲的高中生——黎棠不無擔憂地想。
返回公交站的路上,接到曹洋打來的電話。
本來沒打算接聽,手滑剛碰到綠色接聽鍵,那頭便傳來曹洋的急切的聲音:“棠寶,你總算理我了棠寶!”
黎棠閉了閉眼睛,只覺得頭疼。
他停在路邊聽曹洋唠叨。
“對不起啊,我昨天才知道琪寶給你打過電話……關于你的性向,是有一次咱們社團的副社長,說看你沒個伴,想給你介紹女朋友,我讓他別瞎介紹,黎棠不需要女朋友……我可以對天發誓就是這麽說的,一個字都不差,不知道那人怎麽搞的,就猜到你喜歡男生了,還告訴了其他人。”
黎棠“哦”一聲:“是這樣啊。”
曹洋簡直要哭了:“你別不信我啊,真不是我說出去的。”
“我信你。”
“那你還生氣嗎?”
“不生氣。”
“這語氣,分明就是生氣了嘛。”
黎棠忽然有種無力感,他想起蔣樓的那句“你累不累”。
累不累啊,這樣一再的忍氣吞聲,保全的到底是誰那比紙還薄的面子?
“那就是生氣了吧。”黎棠提起一口氣,“你女朋友沒有安全感,把我當假想敵,毫無根據地質疑我,傷害我,難道我不能生氣?”
雖然比起生氣,難過更多一點。
“她對你說什麽了?”曹洋被打個措手不及,“女孩子就是愛胡思亂想啦,你別跟她一般見識——”
“這不是我和她兩個人的事,起因是你。所以在你處理好你們倆的關系之前,請別再和我聯系。”
黎棠接着說,“謝謝你送我的生日蛋糕,她過生日的時候,請務必買比這個更大更貴的,不要再讓她胡思亂想。”
一口氣把話說完,黎棠挂斷電話,發現自己的手在發抖,後背也出了冷汗。
當慣了慫包,難得硬氣一回,還把自己弄成這樣,黎棠重重咬了下嘴唇,心說真丢臉。
好在沒人看見。
正慶幸着,旁邊的崗亭傳來嘿嘿笑聲。
轉臉看過去,是福鑫化肥廠的門衛大叔趴在窗臺邊,探出頭來笑:“小年輕感情生活就是豐富啊。”
黎棠:“……”
方才的氣焰迎風而滅,黎棠正要溜,那大叔又道:“快下雨了,進來坐會兒吧。”
其實本來沒想進去。
黎棠已然适應了敘城天氣的詭谲多變,但想到自己剛因為淋雨發燒,便還是接受了邀請。
再者,他還有別的私心。
附近這一代廠房遍布,假期都大門緊閉,唯有門衛崗亭二十四小時有人值班,既然長期待在這裏,必然熟悉附近的情況。
黎棠不擅長與陌生人打交道,進屋五分鐘,外頭雨聲漸響,他還沒想好怎麽搭話,又該怎麽不着痕跡地把話題引到那通往地下的樓梯去。
倒是門衛大叔,見他悶不作聲,當他還在因為“感情生活”煩惱,把崗亭裏的電視打開,調到本地頻道。
正在放社會新聞,說到某男士懷疑妻子出軌,追到妻子就職的公司把妻子的上司揍了一頓,某男士現已被拘留。
大叔看的直樂呵:“所以說嘛,三個人的感情雖然熱鬧,但太擁擠。”
黎棠再度:“……”
我根本沒往裏擠好不好。
廣告之後放到另一則新聞——社會青年街頭鬥毆傷勢嚴重,大叔捧着茶杯念叨:“這算哪門子嚴重,上回我們這兒來救護車,被扛上車的兩個小年輕那才叫一個血肉模糊,臉都看不清咯。”
黎棠似有所覺,出聲問道:“也是打架鬥毆嗎?”
“算是吧。”大叔望向窗外,往那通往地下的樓梯方向瞅一眼,“白天是正規拳館,等到了晚上或者休息日,那裏頭的動靜,啧……”
原來是拳館。
依然是黎棠不了解的領域,他問:“拳館不是健身的地方嗎,怎麽會受傷?”
大叔一臉諱莫如深:“知道格鬥嗎?聽過黑拳沒有?臺上玩命,臺下撒錢,你們小孩子家家的,可千萬別為了那仨瓜倆棗去那種地方學壞了。”
地下拳館。
“嘭——”
随着一聲沉重而紮實的擊打,對手在在沖擊中轟然倒地,幾度掙紮,終究沒能再站起來。
場邊的裁判走上前,拉過蔣樓的手高舉,場館內一時掌聲雷動,歡叫炸響。
往臺下走時,有人遞來毛巾。蔣樓仍再喘促氣,接過毛巾随便擦一把臉,再捂了捂左邊耳朵。
無用的耳朵,平時捕捉不到一點聲音,而當處在密閉環境裏有高分貝音頻,它反而會拉響警報般地出現尖銳耳鳴。
罕見的會令蔣樓感到疼痛的時刻。
到後臺,老張替蔣樓摘下裝備,緊接着檢查他的傷勢——聽勸戴了護頭盔所以頭臉沒有大礙,肩膀,胸前,以及腹部,已經有淤血自皮膚下浮現出來。
即便善于防守,也練出堅實肌肉,在拳擊臺上受傷仍是家常便飯。
“讓你周末好好休息不要過來,怎麽就不聽話。”老張嘆氣道,“以後兩腿一蹬下了黃泉,你爸怪我沒照顧好你,我該怎麽向他交代……”
“他不會的。”蔣樓仍是平淡的口吻,“是他為了救別人把我丢下,怎麽會怪您沒照顧我?”
“要怪,也是我怪他。”
沖過澡,換上來時的衣服,蔣樓一邊順着樓梯上行,一邊将外套拉鏈拉到頂。
剛踏上地面,就踩了一腳水。道路像是一張深淺斑駁的畫布,低窪處暗淡,積水處反光,顯是剛下過雨。
而畫布的正中,一個人站在那裏。
稍作停頓,蔣樓走上前去,到黎棠面前時已經帶了笑:“怎麽,朋友沒留你吃飯?”
此時下午四點,遠沒到亮燈的時候,天色灰蒙,卻足夠蔣樓看見黎棠眼中的擔憂。
這麽多年,他好像一直沒學會隐藏情緒。令蔣樓想起幾個小時前在公交車上,他看向自己的崇拜眼神,以及更早以前,他也曾眼睛很亮地看着自己,童聲稚嫩地說:“會寫這麽多字,哥哥你好厲害呀。”
何其真誠。
卻讓蔣樓在後來的十二年裏,每當想起這個片段,就有如一捧雪水澆在心裏,刺骨冰涼。
黎棠并未察覺,猶自擔心着,連謊都顧不上圓:“我聽說了,那裏是拳館。”
蔣樓深吸一口室外的空氣:“你進去了?”
“沒有,我進不去。”黎棠問,“你是怎麽進去的?你在裏面……做什麽?”
“你希望我在裏面做什麽?”
“我不希望你進去,那不是你該在的地方。”
蔣樓愣了下,随即又笑了:“那我應該在什麽地方?商場,電影院,還是你們常去的咖啡店?”
他在笑黎棠天真,“那些要花錢,上學也要錢,想活着就繞不開吃喝拉撒睡,這些全部都需要花錢,進去就能賺到錢,就能有活路,你讓我不要進去……那我應該去哪裏,應該在什麽地方?”
黎棠的眼神暗下去。
他想起曾經目睹蔣樓手臂上出現大片青紫,還有挂在屋裏重逾百斤的沙袋。
原來那并不是擺設,而是他的謀生工具。
不是沒有察覺蔣樓言語中的嘲諷,黎棠還是拾起了生日那天沒問完的問題:“那你的休學,是不是因為耳朵……”
“是啊。”像是打定主意要滿足他所有的好奇,蔣樓說,“小學二年級還是三年級,和初中生打架,四個打我一個,有個人掄花盆砸我腦袋,去醫院的路上,左耳就聽不見了。”
當時他已經從收養他的姑姑家搬走,姑姑觊觎蔣樓父親名下的房子不成正怄氣,出過一筆手術費後就聲稱到她手裏的撫養費已經見底,不願再出後續的治療費用。後來是福利機構籌款為他繼續治療,然而顱腦損傷造成的神經性耳聾病因難尋,兩次手術接連失敗,左耳已被定性為重度以上聽力損失,主治醫師都建議別再折騰,不如植入人工耳蝸,或者佩戴助聽器。
彼時助聽器在孩子們眼裏還是稀罕物,蔣樓戴着去上學,被高年級的男生圍觀嘲笑,他們還把助聽器從他耳朵上扯下來,扔到地上踩。
蔣樓跟他們打了一架,差點又進醫院。
這下不僅學校,連資助他的福利機構也認為這小孩脾性惡劣,難以管教,生來就是禍害。
身邊的大人一個接一個離開,他先是被帶到姑姑家,再輾轉到福利院,兜兜轉轉,最後還是回到只剩他一個人的家裏。
這段經歷對于蔣樓來說并非難以啓齒,但凡有人問起,他便如實講述。
因此他知道所有可能會出現的反應,驚詫,哀嘆,或者憐憫——人類對于悲慘的故事,大多會動恻隐之心。即便這故事,蔣樓已經重複講過無數次,早就麻木無感,甚至像在以旁觀者的身份講述別人的故事。
而作為芸芸衆生的一員,黎棠的反應必然與那些人一樣。
像他這樣不知人間疾苦的富家少爺,多半同情心更泛濫。
這在蔣樓的預期之中,也是他為引狐貍上鈎,設下的陷阱。
然而,當他講完,看到的卻是黎棠懵懂不解的神情。
那眼神裏似乎還有……無奈?
“不想笑的話,可以不笑的。”黎棠比他矮一些,微微仰頭看着他,“你問我累不累,可是你這樣比我還累啊。”
笑容在唇邊凝固。
像是冷不丁一腳踩空,失重感令蔣樓心髒陡懸。
待回過神來,便覺得荒唐。
黎棠說的話荒唐,自己的反應也荒唐。
怎麽會有人聽了他的故事,第一反應不是唏噓,而是覺得他在強顏歡笑?
下意識哼笑一聲,蔣樓問:“你是不是燒糊塗了?”
黎棠搖了搖頭:“吃過藥了,已經退燒了。”
藥還是蔣樓喂他吃的。
怕蔣樓不信,黎棠拉過他的手,按在自己額頭上:“你試試。”
冷風吹得蔣樓掌心微涼,讓黎棠想貼近他,捂暖他。
“難過的話,就不要笑了。”
“你才十九歲,哭也是可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