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吃不下去
第13章 吃不下去
運動會第二個比賽日,清晨下了一場雨,學生們卻熱情不減,歡呼聲撼天動地。
黎棠用一包零食換來一起做審核的女生幫他頂半個小時,在播裏喊“參加男子跳遠的同學請到操場東南角集合”時,他便帶着一瓶未開封的水,往那邊去。
廣播臺設置在操場正中央,去操場邊上的沙坑需要穿過跑道。
此時男子三千米長跑接近尾聲,運動員一個個耷着肩膀,跑得氣喘如牛,黎棠鑽過圍欄,從場中橫穿的時候,正遇上在中間跑道的李子初。
相比之下,李子初的狀态還不錯,甚至有力氣邊跑邊跟黎棠打招呼:“你怎麽來了?咱們中午吃啥?”
黎棠怕擋了別人的道,丢下一句“随便”,飛快地跑開。
看着黎棠離去的方向,李子初才明白過來,敢情人家不是來找他的。
暗道着世風日下人心不古,突然腳下一絆,李子初身體往前猛栽,在跑道上摔了個狗吃屎。
黎棠并不知道身後發生了什麽。
他一路快步走到操場邊的沙坑處,這邊正在進行預賽,參賽運動員一個接一個跳得很快,裁判在邊上吹哨記錄。
由于個子高,黎棠輕易找到蔣樓所在的位置。
今天不上課,蔣樓穿常服,簡單的T恤運動褲襯得他肩寬腿長。他已經跳完第一輪,被一幫同學簇擁着,臉上是一貫從容的微笑。
看到黎棠,蔣樓朝他招手:“還以為你不來了。”
緩步走過去,黎棠故作尋常地解釋:“剛好廣播臺沒什麽事。”
這個理由經不起細究,因為同為廣播臺成員,蘇沁晗就忙到走不開,罕見地沒來看蔣樓比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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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樓卻輕易接受了這個說辭,把自己的外套交給黎棠,并拜托道:“幫我聽着裁判點名,這裏人多嘈雜,我聽不清。”
這是黎棠第一次聽蔣樓本人提起自己聽力不好的事,因而有些驚訝。
畢竟他平時表現得太正常,讓人經常忘了他左耳失聰。
自然是鄭重答應,接下來的時間裏,黎棠豎起耳朵,唯恐漏掉什麽聲音。
二十分鐘後,決賽開始。
聽到蔣樓的名字,黎棠一個激靈,轉身向示意:“到你了!”
站在出發點的蔣樓沖他點了下頭,擺出預備跑的姿勢。
裁判哨聲響起,蔣樓便沖出去,接近沙坑的那幾步跨得極大,因此騰躍也極高。
只見那長腿在空中劃了一步,雙腿并攏前伸,懸空的時間仿佛被放慢拉長,整個人沿着一條完美的弧線落在沙坑中。
“5.92米。”裁判老師宣布。
又是一陣雷動的歡呼。
廣播裏宣布跳遠比賽結果的時候,黎棠正站在攢動的人群邊緣,一棵枝葉扶疏的銀杏樹下。
蘇沁晗的嗓音甜美,語氣雀躍,仿佛是她得了第一名。
敘城的秋天比首都來得晚,存續期也長,風和雨都有一種浸濕的涼。
早上沒撐傘淋了會兒雨,這會兒冷風一吹,腦袋便暈乎乎的。
他用步伐丈量,以腳尖作筆,在滿是落葉的地上劃出約莫6米的距離。回頭望一眼,黎棠有種遙望天塹般的絕望——5.92米,比三個我還要長。
蔣樓那邊應付完同學,擠出人群走向那棵樹,還沒到跟前,嘴角已經揚了起來。
黎棠當他看穿自己所想,鞋底在地上胡亂擦了擦,将那刻度線抹掉。
沒想,蔣樓笑的并不是他的幼稚行為。
他在黎棠面前站定,擡起手。
猝不及防的舉動讓黎棠下意識縮脖子,偏開臉——結果弄巧成拙,反而讓蔣樓舉高的手,不輕不重地蹭過他左側面頰。
驀地屏息,在暧昧得仿佛被按下慢放鍵的氛圍裏,黎棠看見蔣樓放下手,指間夾着一片扇形枯葉。
原來是銀杏的葉子不知何時落在他頭頂。
而那動聽的低音因為距離拉近變得格外清晰:“你發燒了?”
被帶到校醫務室門口,黎棠還在企圖逃避:“我是臨時溜出來的,廣播臺那邊還在等我……”
“少你一個不少。”蔣樓幾分強勢地打斷他,推開門,一個眼神瞥過來,“進去。”
黎棠就閉上嘴,聽話地進去了。
運動會期間,校醫室反常地熱鬧,兩張單人床坐滿受傷的運動員,有的跑步摔跟頭,有的跳高磕到頭,最離譜的是一個在觀衆席的學生被接力棒打中,正捂着胳膊哀哀痛叫,也不知那接力棒是怎麽飛到他身上的。
李子初也在其中,背對黎棠坐在校醫旁邊的椅子上,黎棠剛想上前打招呼,蔣樓從人群中擠出來,遞給他一支水銀溫度計。
黎棠沒用過如此原始的溫度計,懵懂問:“這個放哪裏?”
蔣樓指胳膊,黎棠點頭,挽起袖子,把溫度計夾在了臂彎裏。
忽聞一聲嘆息,蔣樓沒辦法地擡了擡胳膊,指腋下:“是這裏。”
黎棠頓悟地“啊”了一聲,拽開拉鏈,小心翼翼地把溫度計塞到胳肢窩底下。
五分鐘後一看,三十八度五。
清晨淋的雨吹的風,這會兒熱度剛升上來。校醫忙得不可開交,退燒針是打不上了,蔣樓讓黎棠在原地等,他去拿藥。
黎棠聽話地站在那裏,莫名引人注意。李子初很快瞧見他,一瘸一拐地蹦過來:“我猜你這回也不是來看我的。”
看見李子初一條褲腿挽起,膝蓋有拳頭大的一塊破皮滲血,黎棠問:“怎麽弄的啊?”
旁邊一道男聲代答:“看你看得太入迷,摔的。”
黎棠這才發現霍熙辰也在。
“聽他瞎說。”分明摔破了腿,李子初心情卻不錯,“你怎麽也來了?蔣樓受傷了?”
聽說蔣樓受傷,霍熙辰立馬伸長脖子:“蔣哥受傷了?他人呢,在哪兒呢?”
李子初露出嫌棄的表情,似在說——瞧你那狗腿樣。
黎棠解釋道:“他沒受傷,是我有點發燒,他在幫我拿藥。”
霍熙辰就縮了回去,斜視黎棠:“你和蔣哥什麽時候這麽熟了?”
“不算熟。”
就去過他家兩次——黎棠在心裏補充。
那邊蔣樓隔着貨架探出半個身體:“有感冒症狀嗎?”
“沒有。”
黎棠立刻回答,又想起這邊人多吵鬧,舉起兩條胳膊交叉,對着蔣樓擺了個誇張的X。
轉回身,看見李子初用剛才看起霍熙辰的眼神看着自己,明晃晃的無語——瞧你那殷勤樣。
後來李子初給黎棠發微信:還膚淺不?
附帶一個賤嗖嗖的貓貓斜眼表情。
在黎棠的定義中,喜歡不應該是只建立在外貌之上的膚淺感情。蔣樓的外貌無疑是出衆的,可要問黎棠是不是只欣賞他的臉,黎棠會回答,當然不是。
因此這條微信,導致本來就發燒的黎棠的臉更熱了。
那藥不允許空腹服用,索性先去吃午飯。
本來李子初和霍熙辰也要一起,奈何李子初腿傷行動不便,霍熙辰雖然看起來極不情願,還是留下陪李子初。
走到校門口,黎棠忽然想起還有職務在身,打算回廣播臺說一聲,蔣樓一把将他拽回來:“你累不累啊,先管好你自己。”
去的是校門外北側小巷子裏的家常菜館,撥開厚重的塑料門簾進去,蔣樓在門口側過身,手卻沒松開,黎棠愣了半天才明白他是在給自己撐着門簾,忙低頭自他手臂下鑽進屋內。
小飯店的菜單直接貼在牆上,問過黎棠有沒有忌口,蔣樓做主點了兩個菜。
等上菜的時間裏,黎棠後知後覺反應過來,那句“你累不累啊”,是在說他管得太多。上次在蔣樓家,他也花了很長時間打電話安頓參加聚會的同學,蔣樓甚至趁那段時間出去買了蛋糕。
黎棠想,他對我,似乎一直都很有耐心。
“午飯平時,你都在這裏吃嗎?”擺弄着一次性筷子,黎棠問,“總是看不見你,在食堂。”
颠三倒四的語序把蔣樓逗笑:“別說話了,省省力氣。”
從小到大,黎棠發燒的症狀都與衆不同,別人頭疼打噴嚏,他看起來與常人無異,一張嘴說話就暴露無遺,語言能力退回幼稚園水平。
直到這會兒,黎棠才察覺自己身體的不對勁,尤其是腦子,一團漿糊似的亂,吃個飯差點把土豆絲塞鼻孔裏。
飯畢,蔣樓把藥盒拆開,摳出一顆放桌上。
黎棠盯着那藥片看了好幾眼,又看向蔣樓,欲言又止。
蔣樓沒辦法:“現在可以說話了。”
黎棠抿了抿嘴,為難中帶一點委屈:“太大了……吃不下去。”
過去幾分鐘,黎棠又後知後覺發現自己剛才說的話不對勁。
他并非什麽都不懂的乖寶寶,也上過群魔亂舞的同性論壇,他知道如果換個情境,這話簡直是在助興。
好在,蔣樓似乎沒有想到那裏去,他用濕巾擦幹淨手,然後拿起橢圓形的藥片,果斷地掰成兩半,問:“這樣行不行?”
其實還是有點大,黎棠不想他覺得自己事多,點頭道:“行的。”
撚起一半藥片,故作鎮定地放進嘴裏,舌尖擡起往後卷一下,拿起桌上已經擰開瓶蓋的水。
按照以往的經驗,水越多越好,最好多到腮幫子鼓起,再一口咽下去。
然而多次失敗經歷讓黎棠太過緊張,他深吸一口氣,嘴對瓶口猛灌水,腦袋還仰着,手腕被一把扣住。
“我們先走。”蔣樓低聲說。
黎棠就這樣含着一口水,被蔣樓連車帶拽到餐館外,沿着來時的巷道往馬路方向跑。拐彎時才得空看一眼身後,竟是一個月前那幾個混混,三五成群地在後面追,喊着讓他們別跑。
那晚被堵在牆邊打劫的經歷記憶猶新,黎棠被吓得一哽,連水帶藥一股腦咽了下去。
校門口往東兩百米就是公交站臺,剛好有輛公交車進站停靠,蔣樓拉着黎棠一路狂奔,從後門上車,車子啓動時門随之關閉,那幾個小混混慢一步沒追上,氣得對着空氣手舞足蹈,好不可笑。
頭一次經歷這種只在電視上看過的“生死逃亡”,黎棠驚慌之餘莫名興奮。
蔣樓自車頭刷完卡回來,看見黎棠雙頰緋紅,一雙大而亮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就差把崇拜兩個字寫在臉上。
直到蔣樓攤開手掌,手心裏是剩下半顆藥。
黎棠一下子蔫了,讨價還價道:“我覺得,半顆,就夠了。”
蔣樓看着他,唇角平直,沒什麽表情。
“說明書上說兒童減半。”蔣樓問,“你是兒童嗎?”
堅決不承認自己是兒童的黎棠,一邊艱難地把半顆藥咽下去,一邊在心裏想,之前覺得蔣樓對我很有耐心,可能是錯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