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衆生亂相
第三十八章衆生亂相
見到這堆積如山的金銀珠寶,寄語似乎有點兒明白了葉震當年堅決讓她從商的心情了。富可敵國,用這個詞來形容絕無任何誇大的成分。她從來沒見過這麽多的錢,多到可供家族幾代人享用不盡,而且可笑的是這些錢都來自于她的本家,如今的她極為欽佩于自己當年情願放棄幾個億的铮铮風骨。難怪經商本是又苦又累又微賤的事,卻還有如此多的人趨之若鹜,紙醉金迷、花天酒地的生活的确對大多數人來說都有着莫大的吸引力,不是有這樣一句話:金錢雖不是萬能的,可它卻無限接近于萬能。
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誠然,有不少歌頌安貧樂道的句子,如“一箪食,一瓢飲,人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這種超塵脫俗、賢德高尚的人格是很值得稱贊與學習的。可是,也不得不承認,欲舉大事,有時候錢財是必不可少的,有錢是能夠扶危濟困、仗義疏財的前提,否則就算再有治國平天下的滿腔熱血也是于事無補。對于此時的君逸然來說,他就非常需要這筆錢。
他們從中拿出了一部分,隔三差五地會換些糧食和物資遣人送往山竺國,助那兒的人民恢複生産和發展,曾經欠下的債總是要還的。再拿出了一部分,在帝京選了一個不錯的地腳,修建了一座大型的社會福利院,融合吃、住、醫療、教育、勞作等等為一體,同時還收容了很多小動物。他們把在程家小院已初具的形态更加地規模化、體系化,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切切實實地救民于水火之中,任何有合理需求的人都可以在這裏獲得幫助。
這個被命名為“藍雨”的私人福利院,為社會做了不少好事,因而得到了人心的歸附。
自福利院建成後,這裏大多時候還是安寧祥和、充滿溫情的,但也不乏有不和諧的插曲亂入,畢竟林子大了什麽鳥兒都有。
就像會有年富力強的少男少女在夜深人靜的樓裏要麽放聲高歌要麽手舞足蹈要麽拆家砸牆像鬧鬼一樣擾得其他人迫不得已地塞上耳朵卻仍舊無法安睡;就像會有橫行霸道的大爺大媽在排隊打飯或是排隊問診的隊伍中見縫插針還美其名曰弱肉強食适者生存其實根本就是恃強淩弱專門挑軟柿子捏;就像會有唯我獨尊的小弟小妹在大庭廣衆之下聚衆将一只可憐的流浪貓折磨得遍體鱗傷并以此為樂可嘆的是冷眼旁觀的人群中竟無一人出面阻止;就像會有尖酸刻薄的老翁老婦在公衆場合大搖大擺随地吐痰亂扔垃圾并以多吃了幾年鹽巴為名拒絕聽從勸告反而好為人師地對他人吹毛求疵指手畫腳。
人生來皆苦,別離、憎會、不得、貪婪…世間有百态、衆生有亂相。
有言道退一步海闊天空,實際根本是忍一時越想越氣。對于那些不文明的、沒素質的人,寄語是義憤填膺的,她不理解為什麽有的人會自私到如此地步,根本就是人性的缺失、道德的淪喪!她在思考,要建成一個人類的“理想國”,在滿足人溫飽的基礎上,啓迪民智,即對人思想上的教化亦不可或缺的。至于采用什麽樣的學說和理論,這也正是君遠洲在孜孜探求的。
君逸然說:“這些人也是為生活所迫,不然誰不想做一個好人呢?”
對此寄語并不認同,人的欲望是無止境的,難道在豐衣足食的太平時代裏,社會就能自發變得和諧了嗎?但她到底還是沒有拂了男人的話。
歷史總是驚人的相似。幾年後,帝京又是一場雪災,死傷慘重,而朝廷無能,致使百姓揭竿而起,官逼民反。君沐烨不堪社會的壓力選擇了退位,而君逸然在民衆的支持和擁護下重登王位。
風過天地肅殺,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王宮中,君沐烨的辦公室。裏面空空蕩蕩的,除了他自己,他已經抹去了他所有存在過的印跡,這幾年的黃粱夢,該醒了。
他坐在辦公桌前,一只手的指尖摩挲在桌上那塊方方正正的國王玉玺上,剛接觸時冰冷濕滑,很快手上的溫度便傳導開來,整塊玉摸起來溫和油糯中帶着一絲絲的阻力感,他該慶幸這麽好的東西曾經有過一段時間完完全全地屬于他。可他卻高興不起來,他有種一直被它牢牢鎖在其中的感覺,這裏與世隔絕、壓抑窒息、嚴寒刺骨,他就這樣如行屍走肉般地活了幾十載,最後一無所有。
他像是一團死火,不曾熱烈地燃燒過,就被冰封冷凍直到滅亡,他的火焰被永久地熄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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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面孔似寒冰般冷冽,又似古井般沉寂。
房門被叩響了,他知道是玉玺的正主來了,他終于可以從偷得名位的煎熬中解脫出了。
他去開門,門後是君逸然和葉寄語,他有些詫異,不曾想到他在窮途末路之時還能再見上這個女孩兒一面,如此說來上蒼對他不薄。
闊別多年,一朝相逢,在這種場合下,來人都神色複雜地看着他,裏頭有擔憂、有難過、有歉意…就是不包含一點點笑意。他卻忽然覺得好笑,他很少笑,此番卻是發自內心的笑,嘲弄自己的笑,在別人眼中他根本就是一只可憐蟲!
“這些年,你過得還好嗎?”君逸然的話語裏有着顫抖。
發生了這麽大的事情,他的父王最關心的是他過得好不好,這可能嗎?若是裝的,他找不到任何僞裝的痕跡,若是真的,又怎麽解釋從小到大對他的那些冷淡?真是荒唐。人類的情感的确是奇妙又紛亂的東西,來無影去無蹤,無從考證。但他确定的是,事到如今,這些廉價的關懷又有何用?
君沐烨輕輕向一側撇了撇嘴角,在鼻息間難以覺察地冷冷一哼,偏頭避開他的目光。
他說:“父王,對不起,您過去辛苦打下的基業毀于我手了。”
“該說對不起的人是我,是我從前太忽略你的感受了,因此對你我一直心懷愧疚。當初本以為把王位讓與你能稍稍彌補對你的虧欠,能讓你敞開心扉,重新振作…”君逸然說着說着哽咽起來,“那時的想法太簡單了,反倒害了你,把你引上了一條不歸路。孩子,你,你心中一定怨我吧?”
這是他第一次向自己吐露心聲,說得這麽誠懇、這麽動人,他都幾乎被感動了呢。可是,太晚了,他的心已然被凍結,死火無法複燃。
他低喃,“父王,如果時間能倒流,我寧願從未來到這個世上。這樣的話,于我,于您,于天下,都是幸事。”
對于父母而言,最大的諷刺和悲哀莫過于自己的親生子女用血淚控訴他的出生本就是個錯誤,這是徹頭徹尾的失敗。就像是被狠狠地扇了一巴掌,然後告訴你其實你根本不配為人父母,這實足羞也。
君逸然怔愣,神情迷惘,“沐烨…”
君沐烨長籲一口氣,擡起頭來,直視他的目光,帶着看破紅塵後的那種釋然的笑,“父王,現在這玉玺物歸原主了,要讓您收拾這爛攤子,很抱歉。”
“您能讓我和寄語妹妹單獨說會話嗎?”他把目光轉向一直安安靜靜呆在一旁若有所思的女孩兒。
“好。”君逸然退出房間後幫他們關上了房門。
屋子裏一時靜靜,靜到只有他們二人清淺的呼吸聲此起彼伏。
“寄語妹妹。”到底還是男子率先開了口。
“大哥。”寄語嫣然一笑,“聽到你這樣稱呼我,我很開心。”
君沐烨跟着皮笑肉不笑地勾了勾嘴角,“你這些年跟着他,過得幸福嗎?”
“很幸福。”她回答得沉着、堅定。
“我就知道。”他的口氣中帶了幾分譏嘲。
“你恨我嗎?”他問。
女孩兒搖搖頭,“不恨。”
“那你怪我嗎?”他又問。
“我不想怪你。可我也不願意見到師父愁眉不展的樣子。”她如實回答。
“你知道嗎,其實我早就預料到會有這麽一天。一個沒有感情或者說不相信感情的人如何做得了一個體恤仁愛的天下之主呢?我從一開始就帶了些報複社會的性質,妄圖打造一個屬于我的鐵血帝國,我得不到的幸福,別人也休想得到。”他逐漸變得狠戾起來,但轉瞬又像個洩了氣的皮球一般,“可我也明白,在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面前,我是個異類,所以無法避免地會落個衆叛親離的下場。”
寄語沉默不語,他就自顧自地說下去,好像陷入了某種遼遠的追憶之中。“沒有人能體會我的處境。從小母後只把我當成争寵奪權的工具,父王也因為憎惡母後連帶着也不喜歡我,好像不管我怎麽努力都得不到他們的絲毫溫情。十歲那年冬天,河面結了好厚的一層冰,我和君遠洲在冰上嬉戲,可不知怎的,他腳下的冰突然碎裂開來,我驚慌失措地想要去拉他,然他還是一下子掉進了冰窟窿中,差點兒因此喪命。事後,父王一口咬定是我要謀害弟弟,把我好一頓毒打,我心中委屈至極卻又百口莫辯。從那以後,我就變得不愛說話,變得孤僻,變得冷漠,變得不相信世間有什麽真情了。”
寄語原來只覺得他心思深沉而不好相處,卻從未試圖站在他的角度去了解他曾經經歷過些什麽,是什麽把他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若讓沒經歷過真情的人去懂感情,這是強人所難。
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
他垂目道,“直到我遇見了你,仿佛我黯淡的心間被注入了一道光,我感覺我的心髒重新恢複了跳動。你的真實感染了我,我才發現生命原來也可以如此紛呈,人心原來也可以純淨得不被世俗所沾染分毫。我不禁再次燃起了對感情的渴望,所以那陣子我總是忍不住地想要接近你,以為你不會像別人一樣敵視我。可是,事實是,你也視我同洪水猛獸般,躲着我避着我,所以,最後零星的火苗也被硬生生地掐滅了。感情,是我永遠也得不到的奢侈品。”
他的話一點一點地淡了下去,尾音消逝在了寂靜的時空當中,捕捉不到痕跡。
寄語落了淚,“對不起,大哥,我沒考慮那麽多…”
雪崩之時,沒有一片雪花是無辜的。
人類的悲歡大抵是相通的,她曾經也有過和君沐烨類似的遭遇和心境,所以能對他感同身受。可是相比之下她就要幸運得多,她遇到了拯救她的師父,把她從泥沼中拉了出來。
“你相信一個人會無條件地為另一個非親非故的人傾注所有嗎?”他突然問。
聞言,寄語的心中“咯噔”一下,這話問得一針見血、直中要害。這也正是她這些年一直在問自己又一直在逃避回答的,她以為自己可以就這樣糊裏糊塗地生活下去,只要随心就好。如今這個疑問被明晃晃、血淋淋地擺上了臺面,逼迫她不得不正視自己的內心,這太殘忍了。
“會吧。”她答,就像君逸然對她。
“你回答得似乎底氣不足。”君沐烨譏诮地說。
是啊,就算是對有血緣之親的人也未必能做得到這般,更何況是對素昧平生的人呢?若是真會如此,他又憑什麽呢?這世間當真會有如此單純偉大又神聖的感情嗎?
有所付出就要有所回報才對,這才是她熟知的在這世上生存的法則。
君逸然曾經跟她解釋過,是緣分使然,現在想想這話會不會有點牽強呢?可他又能圖她的什麽呢?
“寄語,別再自我欺騙了,其實你的心裏也是對此表示懷疑的是嗎?”
是嗎?是嗎?是嗎?這個聲音不斷地在她腦海中回響,響聲越來越大,好像是要把她的夢幻世界給震碎似的。
她并非懷疑男人,她是在懷疑人性。
“你這麽問,用意何在?”她想着想着便多了些怒氣。
“不過是想讓你早些認清現實,不想你一直被蒙在鼓裏還不自知。”他淡淡。
比起不懂感情,被感情所欺騙來得要更可悲些。
“你是不是知道些什麽?”寄語感到一股寒流迅速地蔓延全身,似是預感到有什麽被塵封多年的真相要被揭開了,她怕自己知曉後會比君沐烨還要絕望。
“曾經宮裏有一個和你長得相似的歌女,深得父王的恩寵。後來她出宮後嫁為了他人婦。”
短短幾句話,她一切都明白了,這就是君逸然口中的“緣”。
寄語并未如君沐烨所預計的那般傷心欲絕,她反倒是松了一口氣,釋懷地笑了。
他蹙眉,不解地問:“你難道不介意他只是把你當成影子和替身或是把你當成彌補當年缺憾的工具?”
女孩兒笑吟吟地答:“當年他或許如此想。但我可以完全确定,起碼現在,他嘴上喚的是我的名字,他眼裏映的是我的面龐,他心裏寵愛着的人,也只是我,而非旁人。”
君沐烨:“你怎麽能這麽确定?”
葉寄語:“用心感受到的。”
“用心感受…”他喃喃自語。
“大哥,謝謝你告訴我這些。知道了其中的緣故,從此我可以心安理得地享受他對我的好了,不會再疑神疑鬼了。否則,沒有由頭的莫名的愛太過沉重,我承受得太過辛苦。”
至于娘親,和哥哥一樣,都是把師父帶到她身邊來的使者,她都心懷着感恩。
“看來我是真的不懂人類的感情啊。”君沐烨自嘲地仰頭大笑,“我這一生根本就是個笑話。”
寄語看着他,只覺得酸楚、悲涼、凄怆。
餘霞散成绮,澄江靜如練。
他們的東西還沒搬回王宮,所以目前還是暫回小院去住。君逸然和葉寄語往外走的時候,正值日薄西山,天邊霞光萬道,這在冬日是少有的景象。
突然,從旁邊蹿出了一個披頭散發的女子,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她手持一把利刃,刀刃上閃着寒光,直直地向寄語的胸口刺來!
“葉寄語,我要殺了你!”她歇斯底裏地喊叫着。
此女來勢洶洶,而君逸然眼疾手更快,一把扣住她拿刀的手腕,猛地反手一擰,只聽一聲腕骨碎裂之聲,接着是一聲慘叫,她被狠狠地摔了出去。
他們這才看清,該女子正是葉瑾言,半個時辰前被前太後賜了自盡。
“葉寄語,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她大半個身子趴在地上,目光怨毒。
“就憑你?”寄語居高臨下地俯瞰她,奚落道。
葉寄語對葉瑾言并無半分同情,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
“師父,我們走吧。”女孩兒挽起了男人的手臂,二人并肩走向了燦爛的光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