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皆是君恩
第三十章皆是君恩
君思我兮然疑作。雷填填兮雨冥冥,猿啾啾兮狖夜鳴。風飒飒兮木蕭蕭,思公子兮徒離憂。
“丫頭,是師父不好,是師父錯了。今後我會好好看着你,再不讓你受傷分毫…”
王宮中,燈火下,君逸然坐在床頭端詳着尚處于昏迷狀态中的少女的面龐。這孩子數年未見,清瘦了不少,而她本就白皙水潤的面容如今蛻變得更加成熟、更有女人味了。
此時窗外曉霧彌漫,花葉上降了薄薄的一層清霜,天就要亮了。他眼皮浮腫,眼下烏青,眼中布滿了猙獰的血絲。他守在這兒已經一天一夜了,就這樣握着女孩兒的手,眼睛一眨不眨地把她望着,虛弱和疲憊同時侵襲着他的靈與肉,幾乎就要撐不住了。近幾年,他幾乎沒有睡過一個安穩覺,國家的大事小事忙得他焦頭爛額。如今又上了些歲數,已到了知天命的年紀,身子骨不比年輕時那般經得起折騰,最近他總覺得乏累得很。
但他不能離開,他必得在第一時間親眼看到他的孩子醒來才能放心。
他憶及了丫頭在信中提到的禮物,他一直沒有動,因為睹物思人的難受滋味兒他太懂了,還是莫要徒增別愁的好,不過是想來如今是時候拿出看看了。
打開木盒,一支白玉笛子。它的包漿醇厚,玉質細膩瑩潤,上面雕飾的百鳥朝鳳紋有君主聖明、天下太平之寓意。那對生動逼真的并蒂蓮花小巧玲珑,是荷花中的極品,象征着同心、同根、同福、同生,永不分離,丫頭的心意一眼便知。他暗笑,他原來常用的的那支木笛已然老舊,現出了崩壞的跡象,是該換新的了。這玉笛古樸典雅、聲音優美,不張揚不浮誇,很适合他。他輕輕地把它收入懷中,同時也因此萌生了一個想法。
“水,水…”小家夥好像不大舒服地蹙了蹙眉,并側了側身子換了一個姿勢,再抿了抿幹澀的嘴唇,嘴裏哼哼着,聲若蚊蠅。
君逸然端來了一直為她預備着的水,不涼也不燙。他溫和地拍了拍她的肩頭,“丫頭,醒醒,起來喝水了。”
寄語感覺她這一覺睡了很長時間了,睡得很恬靜很踏實。半夢半醒間,渾渾沌沌,她只覺得渴,但就是不想睜眼。
“丫頭?”見人沒反應,男人又試着喚。
這一聲呼喚徹底地把寄語餘下的睡意一掃而空,她心中驚奇,不敢相信這是師父的聲音。這個稱呼,久違了。
驀地張開雙目,她脫口而出,“師父。”
她沒看錯,男人的眼神中确确實實寫滿了殷切的關懷,可當猛然撞上她目光的剎那,他卻很明顯地在躲閃,乃至別過了臉去。
醒了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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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子裏的擺設與她三年前離開時無異,窗臺上的綠植依舊蒼翠欲滴,此刻佩雯和毛毛都不在。她努力回想昏迷前發生的事情:在她即将就要殒殁于焚燒的烈火之際,有一人為她解開了束縛在身上的繩索,然後她就覺得整個人一輕,似是落入了一個酥軟的、發散着淡淡幽香的懷抱,再後來她就什麽也不記得了。盡管那時她緊閉着雙眼,盡管那時她已氣若游絲,可哪怕僅憑着一星半點的知覺,她可以斬釘截鐵地下結論,那人是師父。
“你醒了。”男人的嗓音沙啞低沉,他把水杯遞給她,淡淡,“喝點水吧。”
這一切在寄語看來都是那樣的疏離和冷漠,難道感情真的會在時間的沖刷下變得微不足道嗎,難道人心真的就如此經不起歲月的考驗嗎,她的太陽穴一跳一跳地疼。既然如此,那還接她回來做什麽呢,是嫌她的心被傷得還不夠深嗎,她寧願死在那場大火中,也不願再承受着不知盡頭的煎熬。
君逸然站了起來,沒有動作地在原地立了好一會兒,而後邁開步子不聲不響地往門口走去,他的步子很遲緩。
“師父。”懷揣着最後一線希望,她叫住了他,雖然不知道該說點什麽。
男人也的确停下了,但沒有轉過身來,也沒有只字片言。他感到渾身的氣力都已消耗殆盡,整個人已到了崩潰的邊緣,能支撐到現在已是極限,再多呆下去随時都有倒下的可能。昏昏沉沉的,他不想讓丫頭看到自己憔悴不堪的模樣。不妨事的,睡一覺就好了,睡一覺就有力量照看他的丫頭了。
對寄語而言,是落空,是絕望。萬念俱灰,哀莫大于心死。
天地多遼遠,而你在眼前,含笑一睹你容顏。
最後一次。
男人終于還是走了,連和她多說一句話都不願意。若即若離,救了她又晾着她,一遍又一遍地嘲弄着她癡傻的自作多情。
時時勤拂拭,莫使惹塵埃。寄語極愛幹淨,她要徹徹底底地洗個澡。王宮裏的花灑和浴池都很舒服,她在裏面沐浴了好長時間,洗塵除垢,清心寡欲,酣暢淋漓。
剛出浴的美人啊,一塵不染。冰肌玉骨,花容月貌,飄飄欲仙。佩雯她們不知道去哪裏了,還沒回來,不過為好,省去了不少麻煩。
她盛裝打扮,一頭烏發飄柔如瀑,一襲紅裙嬌嬈似火。心蓮火中,鳳凰涅磐。
“哎呀嘛,姑娘你要幹啥呀?!”佩雯驚聲高呼。
她晨起本是帶着毛毛出來散步,然由于今日格外春光明媚、春風和煦,加之房間裏有陛下陪伴在姑娘的左右,她回去得早也略顯多餘,一人一狗就此在花園的長椅上睡着了。不曉得睡了多久,再醒來時幾只春燕叽叽喳喳地從遠方頭頂掠過,她擡頭望去,不經意發現有一紅色的人影兒正獨自站在高高的露天平臺邊緣,很是紮眼,跑近一瞧,那不是姑娘嘛。立刻意識到事态的嚴重性,這可把小孩兒的魂兒都快吓沒了。
不是好好的,怎麽突然想不開了呢?但是她很清楚,這世上能讓寄語産生輕生念頭的只有一人,莫不是他又斥責姑娘了?真是的。
寄語朝她微笑,很真誠,亦很平靜。
佩雯慌不擇路地跑上二樓,辦公室沒人,她就直奔國王卧室,什麽也顧不得了,徑直闖入,她平時要照顧陛下的日常起居,所以是知道房間密碼的。君逸然居然在睡覺!小丫頭怒氣沖沖,頗為粗魯地把人搖晃醒,這一舉動把可把我們的陛下給整懵了。
“陛下,大事不好了,姑娘在天臺上要自盡!您快去看看吧,去晚了就來不及了…”
她的話音未落,男人已三步化作兩步地消失在走廊的盡頭。這行動力太強大了,她暗忖。
“師父,來生還讓我做您的徒兒可好?”天臺上的女孩兒終是毅然決然地往虛空處走去了,留下一片空白的無聲的凄怆。
她墜下了高樓,天地逆流,宇宙回轉,記憶中全是那人的身影。早知今日,當初的相遇,她從來不悔。
歸鳥乘風遠飛,我折翼在原地,只見思念劃天際…不可以!她不可以死!
君逸然趕到天臺的時候,只來得及見到一抹鮮紅的殘影消散在遙遠的天邊,就宛如他胸腔內的血液在一瞬間似紅花般爆破,芳蹤難尋。
他驟然一聲暴喝,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向宮闕下方甩出了手中的長鞭,緊接着手腕倏地向內翻轉,用鞭子的另一端系住了半空中的姑娘,再立即多番旋手,直到把牢牢捆綁住的她拉了上來。
他自小瞞着所有人偷偷地苦練古武,最得意的便是速度,要做到這些對他來說還不是易如反掌。死丫頭,這麽随随便便地就想死,沒門!
本來已經做好了死的心理準備卻在突然之間沒死成,這感覺簡直比直接死了還要刺激。
驚魂未定中,寄語瞧見身前的男人臉色難看至極,陰沉得就快要滴出水來,更可怕的是他看她的眼神分外的…兇狠,她不自主地哆嗦了一下。
“師父…”她畏縮着,小心翼翼地擡眸。
“啪!”于電光火石間,男人高揚起卯足了全身力氣的右手,倏地拂袖,伴随着駭人的掌風,在女孩子的一側臉頰上留下了五指的印記。五根手指就像五根枝條,抽在臉上立刻喚起尖銳的疼痛,又燙又麻,眼見着深紅色的指痕迅速地腫起,她的嘴角也滲出了一絲血跡。
“你就這麽想死是嗎?”這幾個字是男人從牙縫中擠出來的。
一巴掌過後,意識開始變得清明。她捂着臉,愈發地瑟縮,還添了些驚恐,過去師父就算跟她動手也從不會動她的臉,這是氣急了。
“那我就成全你,我今個兒就打死你!”男人已然被氣得癫狂起來,這丫頭究竟考沒考慮過他,她若一死了之倒是幹脆,而他一人枯槁在幹涸的土地裏才是最艱難。
軟鞭在君逸然的手中收放自如,他甩開一端就揮動着往寄語的身上砸落,落得又快又急,且落點無定。女孩子連連痛呼,于倉皇間躲閃,可那鞭子好像長了眼睛般,在空中靈活地翻騰着、咆哮着,對她窮追猛打着,無處可藏,無所遁形。她腳下踉跄,一下子跌倒,鞭子也随之扭轉了進攻的方向。每一鞭都飽含着男人十足的怒氣,每一鞭所到之處瞬時皮開肉綻,鮮血染上了羅裙。這暴戾而殘酷的場面驚飛了平臺上鳥兒,它們撲簌簌的很快便無影無蹤。
“啊—啊—”寄語抱頭慘叫,她不知何時才能停了這無休止的責打,“師父,師父啊—”
“我打死你!”男人越打越來氣,揮落的鞭子一下狠過一下。
“師父,我錯了…師父,我好疼…”無助的女孩子用無助的語氣說出了最無助的話。
鞭打聲戛然而止,皮鞭自男人手中滑落,“吧嗒”地掉在地上,而後便沒了聲息。這是狂轟濫炸後的寂靜,殘留下的惟有斬不斷、理還亂的情感糾纏,彌漫在四面八方,經久不散。
君逸然握緊了拳頭,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看這個令他又愛又憐的女孩子,這時身上布滿了觸目驚心的鞭痕,血淋淋的,分外可怖,刺痛了他的雙眼,刺痛了他的心髒。
他蹲下,試探着把女孩兒攙起來,卻無從下手,他不忍心再給他的丫頭帶來一丁點兒的苦痛了。
“為師,打重啊…”他怔怔。
倒是寄語,不顧身上的劇痛,堪堪地撐起了上半身,君逸然趕忙搭手扶住她的肩膀。好容易借到了力,女孩兒撲到男人的懷中,用雙臂環住了他的脖頸,把頭埋在他的胸口嗚嗚地哭了開來,“嗚嗚嗚…師父,我疼,我好疼…”
男人盡可能地壓低自己的身體,好讓她夠得不那麽吃力。他順着動作把女孩兒柔柔地攬着,大手上下摩挲着她的背給她順氣,“是師父不好對不對,是師父把我們的小寄語打疼了對不對。”他忽然覺得鼻頭一酸,亦潸然淚下。
“嗯!師父壞!我再也不要理您了!嗚…”她挨打的時候沒哭,現下倒是哭得死去活來的。
君逸然愈發地摟緊了懷中的至寶啊,輕輕晃動,“死丫頭,死丫頭…”
寄語并不怨他。所謂雷霆雨露,皆是君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