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虛拟現實
虛拟現實
風斜吹着的雨絲穿過密不透光的灰色雲層,淅淅瀝瀝落下,飄飄然跌在地面,積起一窪小小的水潭。夏季的地表保留着太陽炙烤下的熱意,與雨水相接時,瞬間騰起小片不惹人注意的細密霧氣。
夕陽的光影,消逝的速度很快。
最少見到的,也是停留的時間最短暫的夕陽時分,太陽就像一個燃燒的紅橘子。
江柔柔手肘支起,撐着下巴,望向教室門口。
“又下雨了,我沒帶傘,你帶了嗎?”江柔柔朝倚着門框的林濃奇招招手。
林濃奇嗯了聲:“帶了的。”
“燎星區的太陽,要是有一天,永遠不會墜落。你說,我們這裏的人會變成什麽樣子?”江柔柔站起身,單手提着書包帶子,走到林濃奇身前,雙手背在後面,仰起頭,笑眯眯地問道。
林濃奇垂下眼睫,眼中仿佛有流速急湍的漩渦在攪動。
“永不墜落的太陽……你怎麽會這麽想?”
江柔柔笑道:“我像你一樣啊,有時候會生出一些奇怪的想法。”
林濃奇朝江柔柔伸出手:“你還不回家嗎?”
回去的路上,江柔柔跟他提起父親:“如果我們是關系疏遠的父女,他又是那種根本不管事只會帶來麻煩的男人,一句話都不曾留下,就消失了倒還好。”
正是因為父親的形象在心中非常偉岸,江柔柔才更難以接受。
“你有什麽不能接受的?”林濃奇說話的語氣讓江柔柔覺得肯定不舒服。
聽到這話,江柔柔腦子裏最先想到的是……你懂什麽。談起發生在家裏的事兒,最先湧現的感情便是憤怒和羞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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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濃奇:“世界上沒有完美的人,你太愛鑽牛角尖。”
江柔柔只想說你不懂。
你不懂。
人長大後就應該學着自我療傷,大多數人都會選擇刻意去忘記不開心的事,江柔柔不願意這麽做,她被養父母寵溺着長大,學不會原諒。
因為意見不同,江柔柔忍不住在街上拽住林濃奇的衣服袖口,不讓他走,除非把話說清楚。
拉拉扯扯間,卻沒想到自己會在林濃奇身上看到被施暴的痕跡。
江柔柔呆愣在原地,雙手不知所措地懸在半空。
林濃奇的腰腹以及後背上都有形狀不小、很明顯的瘀青。“咦?!”江柔柔差點沒在大街上脫掉林濃奇的運動褲。
看他的腿上是不是也有一樣的傷痕。
但,林濃奇躲開了,不肯讓她碰自己,他一把推開江柔柔,神色冷淡,下巴高高擡起:“你想做什麽?”
江柔柔的眼淚不值錢,嘩啦啦往下掉:“你怎麽被人給欺負了?誰幹的,告訴我,我幫你教訓他。”也不想想,第二次見面時身手利落地幫她解決掉攔路歹徒的人,怎麽會需要她這樣的小女生幫忙教訓人。
單純地被父母揍,也不是不能理解,可是,那是林濃奇啊,他的身上怎麽可以留下那種難看的、叫人心碎的傷。
而且,那些藏在衣服下的印子分明是施暴的人下了狠手才會有的。
“有什麽大驚小怪的。挨了家裏人的打,又不算什麽。你看起來覺得痛,是你沒吃過虧。”見江柔柔哭得厲害,滿臉的淚水,林濃奇抽抽嘴角,不得不解釋。
“就算是父母,這樣痛打孩子也是不對的!”江柔柔難以理解,在家裏向來是溫聲溫氣和父母講話的她,從來沒挨過打。
自小,她就沒有對養父母産生過畏懼的心情,盡管深深依賴和敬愛他們,卻沒感到害怕過。
“你怕打你的人嗎?”江柔柔走上前,掀開林濃奇的上衣,盯着他腰側的未化開的瘀血問。
“不怕,沒什麽好怕的。”
“你有沒有打回去?”
“……動手的是我爹。”
好羞愧啊。
江柔柔尴尬得無地自容,她一直在林濃奇面前一遍遍抱怨離家出走後,再也沒有回來過的好父親。
恨他走得無情。
從來卻不曾想過,也沒有問過,聽話的人是什麽心情。
要是不開心的事情都是一個夢就好了。
江柔柔這麽想着,不久後,她某天上學路上,路過一臺媒體車正在直播新聞,漂亮的女記者接過其他工作人員遞來的水,站在鏡頭前,語言流暢地飛快敘述着一樁兇案。
沒有多加在意,江柔柔看了幾眼,想着自己怕是要遲到了,便小跑着趕往學校。
然後當天放學路上,她聽見林濃奇輕描淡寫地提起他的父親死了。
被某個東西以一種非常殘忍的手法,用恐怖的利爪開膛破肚而死。
江柔柔竟然有種奇怪的感覺,林濃奇的施虐狂父親本該這樣凄慘地死掉。
如果有一股能夠輕易操縱人類命運的力量,有心塑造一個無止境的輪回,那麽,一個由無數微觀粒子構成的隐形的莫比烏斯環,自然就會浮現在世界的最高空。
所有人都将被這股力量驅使着滑入深淵。
至于這股力量是否真實存在,全憑心證。
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
江柔柔小學課本上收錄的古詩文,很有哲理,講得也透徹。
創作小說的人,會把極具巧合性的橋段稱之為命運般的邂逅,世界中心的主角,自然便是命中注定要拯救世界的人。
當天晚上,江柔柔做了一個夢。
夢見許多個平行時空的自己。
夢見某個真實世界殘片的江柔柔,花費了很長一段時間,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人生的真相。
雖然她是命定的主人公,被稱為是神的孩子。
但她始終對自己享有的一切或多或少感到有些不自在。
夢中某個平常無奇的清晨,該世界殘片的江柔柔,從噩夢中驚醒,醒來後仍有些迷迷糊糊。
揉了揉睡眼迷離的雙眸,江柔柔腦袋一疼,感覺自己好像忘了什麽。随後,她的目光落在擺在枕邊的一本構思很特別的小說封皮上面。
不知怎的,江柔柔開始嘗試着在腦海內雜亂無序的有關于過去的記憶中進行搜尋,她妄圖找到可以追溯世界誕生真相的線索,卻不知道這份可怕的真相,會瓦解她所在的那個虛構世界,粉碎掉高呼她為神的孩子的人們賴以生存的一切。
小說裏覺醒的主人公喚醒了她。
書裏有一個讓她印象非常深刻的橋段,是主人公在某一天突然意識到他現有的生活,是許多年前就已經注定了要如此般發展下去的。于是這位主人公,下定決心斬斷現有的感情羁絆,交往密切的親朋好友,都不再重要,他甚至抛棄了自己心愛的女孩,強行讓一切都變得和原來不同。
主人公不願意接受被未知力量安排的生活,他執意要追随自己的心意,自由自在。盡管深知自己所做的一切,多半會是無力的反抗,面對那股不可抵禦的未知力量,無論做什麽,一切最終都會回到原點。但他還是毅然決然選擇了反抗。
江柔柔被小說主人公的思想理念說服了。
她年少無知時,命運将一個重大選擇權随機地丢棄在她的頭上。
而她也憑借直覺草率做出了決定。
當時江柔柔身邊的所有人,都忙着在向她提出各種建議。
可是處事經驗稚嫩青澀的江柔柔,無法從諸多言語中判斷出那一條才是對的,她不夠成熟,也不夠萬能,盡管被尊稱為神的孩子,享受着高高在上的地位,但她不能像一位真正的神靈那樣無所不知、全知全能。
所以,本來想認真處理那件[可能會讓世界毀滅的]超級重大事件的江柔柔,最後竟然變得無比輕率,就像是擲骰子一樣,随性地在半空投擲出一條抛物線,把一切都交給命運。
結局,超乎想象的慘烈殘酷。
無數人因為她擲骰子般的草率,在絕望中死去。
最後,江柔柔出于愧疚,想方設法地脫離了神的孩子這個身份,消失在人們的視線內。
多年後,絕大多數還活着的人都忘記了她曾經的所作所為。
但不是所有人。
有一個活着比死去更痛苦的人,多年來一直深受煎熬,那樁慘劇帶來的傷害與摧殘,讓他每一個深夜都無法安眠。
江柔柔用漫長的年數時間回歸平凡,他卻用了很多年的時間,消耗掉大量精力和財力,執着不悟地去尋找被掩藏蹤跡保護起來的江柔柔。
受到錯誤決定影響的人,不止他一個。
這些人決定複仇,按照他們選擇的方式,消滅他們痛苦降臨的根源。
而江柔柔,從那個招致不幸的決定之後,一直都認為自己是個怪物。
嘗試着從過去的陰影中走出來,對她來說,是一件極為困難艱巨的事,受到的心理折磨非同一般。
當江柔柔終于有了些許的勇氣,決定從此做一個循規蹈矩的普通人。
被劃為主角的她,迎來了人生中突如其來的一道致命轉折,配合被劃分為配角的人們所抱有的複仇之心,如翻滾的黑暗巨浪鋪天蓋地席卷而來,再度将她整個人吞噬。
江柔柔一次次從血海深處安全無虞地逃出來,每次死裏逃脫,都像是命運的安排。
畢竟她是命定的主角。
後來,江柔柔漸漸地理解了闖進她家中的那些陌生人,打着為民除害的名號跟蹤她的人,為什麽無處不在,為什麽要對她痛下殺手。而一封匿名郵件的到來,更是提醒了她,想要直接對自己進行複仇的人不在少數。
昔日被強行推上舞臺的主角,在混亂中長大後,又一次面臨被無數雙眼睛注視着的噩夢。
而原本戲谑的看着她的眼睛,這一次進化成了更慘烈的惡意。
發生這一系列事件的世界殘片裏的江柔柔,最後無可奈何選擇了走向死亡。
臨死前,她又一次閱讀那本小說。
主人公勇于反抗命運的鬥争精神,再也不能使她感到感動。
江柔柔的精神世界已經徹底被摧毀,她的肉體,也将在即将開啓的自殺直播間裏消亡。人們想要看着她去死,想要犯下滔天大錯的神的孩子,背負上引來一切罪惡根源的惡名。極劇的悲痛,唯有罪魁禍首的死亡才能化解。
“去死吧,你這個罪人!”
“就是她害了我們所有人……”
某日,出現在另外一個真實世界殘片的江柔柔,偶然間,發現了一款恐怖游戲,愉快地玩耍起來,不久後,她便穿越進游戲世界裏,為了活下去,不禁變得心狠手辣,活得像個小心謹慎的亡命之徒。
該世界殘片的江柔柔,一步步地按照游戲劇情完成任務,最後卻因為恐怖游戲覺醒了……
同樣的,還有其他碎片化世界的江柔柔,因為各種不同的原因覺醒。比如說,在參加大熱真人秀時,人氣急劇攀升,參演的電影又在同一時間上映,眼看就要榮登頂流巨星的位置,名氣財富皆收入懷!卻被一樁突然發生的意外事件喚醒了塵封的記憶,從此變得疑神疑鬼,以為自己身陷楚門的世界,幾度在人前精神崩潰,表現得很關心她的那些人不得不把她送進精神病院……
無數個可以被江柔柔視為是平行時空的另外一個自己的少女,經歷着不同的人生,活在虛構的幻夢中,不曾擁有過任何屬于真實的東西。
但是,她們各自都得到了屬于自己的那一份覺醒的機緣。
其中,拿到創造了一個天生反骨的主人公的那本小說的江柔柔,覺醒後,淪落到必須自裁平息怨憤的結局,沒能拯救一個人,反倒讓自己成為被唾棄的災難源頭。
胸口和腦門都好痛。
腦內千思萬緒宛如一口裝滿沸水的深鍋。無數個困惑難懂的小問題,化為咕嚕嚕翻滾的小氣泡。十分折磨人。
江柔柔的夢醒來那一刻。
思緒驟然回籠。
她仍待在沖入雲霄的高大塔樓裏,不曾離開過。
江柔柔忍不住想,試圖喚醒她的,在她所處的這個世界,會是從最初便綁定上她的林濃奇嗎?
滿臉醜陋疤痕的男人,眼角發紅,無聲且疲憊地望着江柔柔。
“你也是種子候選人嗎?下一場晉級賽,你可以當我隊友,我對種子不感興趣,只想活着離開這裏。”零碎記憶的片段到此為止,江柔柔又恢複了原本的模樣。
她看起來,安靜,溫柔,又乖順。
男人嚯嚯嚯地從喉嚨裏擠出怪笑聲:“你需要我?”
“嗯。”江柔柔平靜地說。
于是,他們倆又結成新的小隊,在遇到殺氣騰騰的其他種子候選人時,身為怪物NPC的疤臉男人,簡單不費力地幹掉了江柔柔的對手。
這場大逃殺,發展到現在,結局似乎已經注定。
沒有人會是江柔柔的對手。
因為她讓下半場出現的所有怪物都成了幫手。
【咦咦咦咦咦咦——戰鬥的氣氛怎麽變得有些怪呢?太平淡了吧!你們這些人,難道不想得到種子了嗎?!作為候選人,得到種子意味着什麽,還不能明白嗎,所謂23個區的殺戮精英,就這點本事呵呵!】
奇怪的廣播聲又出現了。
【不争氣啊,難道你們想作為永遠的蝼蟻被肆意踐踏嗎,恐……】
廣播音的話還未說完,一道刺耳的噪音斬斷廣播音腔調怪異的話語,嗡鳴聲響徹整座塔樓,掀起極其劇烈的音浪震蕩。
江柔柔的耳膜被噪音刺激流出鮮紅的血。
用小手指堵住耳孔,江柔柔眼裏的黑霧暴漲,她覺得好疼,不知所謂的錯亂感,擊碎僅剩的理智。
地面累積的厚厚灰屑,深得江柔柔的半截小腿都陷了進去。走路的感覺變得很不真實,像是踩在沒有實體的浮空雲朵之上。
江柔柔和疤臉男人結伴而行,途中偶遇的不少人,全死在了怪物的爪牙下,不過,她一直不曾見到11號和13號的身影。那兩個人沿着另外一條道行走,注定要和江柔柔錯過。
廣播音從最開始就提醒過所有人,那副背面是鏡子的畫,暗藏着順利逃離這裏的秘密。
盡管找到了鏡子裏的線索。
江柔柔還是缺乏一個安然無虞地脫身的契機。
低垂着眼,無視那些朝她沖過來,在這場生死搏殺賽的末尾已經殺紅了眼的男男女女。江柔柔神色平靜,外表上看不出一點類似困在這裏的其他人所染上的瘋癫。
“我想離開這裏!”
江柔柔仰起頭,望着頭頂那張一直跟随她移動的巨大、扭曲的臉孔,大聲抗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