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章
第 3 章
薛香凝挖坑的動作和速度,讓嚴澤稍感驚訝,到了兩人交往的後期,他很難和她好好相處,說話要麽帶點諷刺,要麽便刻意無視她。
兩人有過同居的經歷,分手前,早上同時站在鏡子前刷牙,他全程沒有看薛香凝一眼,只是如此,連怪話也沒有說,就把女人氣得拿沾着泡沫的牙刷打他後腦勺。
關系融洽時,嚴澤被薛香凝輕輕打兩下,還當做是情趣,到了無法容忍她的時候,被不溫柔地觸碰,他便煩躁得想要動手。
好在他能忍,臉上故作冷漠,在心裏想想要怎麽還擊,就不計較了。
他許久沒有和她開玩笑,這時,心情忽然好起來。
“你挖坑還蠻在行,難怪坑我次數那麽多。”
薛香凝低着頭賣力幹活的動作,瞬時停下,她用不可思議的表情看着嚴澤:“你是哪裏有病沒來得及治嗎?”
不等嚴澤回話,她又講:“你腦子有坑,是吧,還怪在我頭上。”
薛香凝舉起雙手,伸到嚴澤面前。
嚴澤手裏握着鏟子,用把柄輕輕撥了一下她的手。
薛香凝尖叫:“啊!”
她的手指在空中狂甩,“你看,我的美甲片,掉了兩片!為了挖你那個破坑!”似乎她總是這般情緒激烈,以此宣告她是個十分引人矚目的人。她的笑容,講話的口吻,肢體動作,沒有哪一樣不浮誇。
還未交往前,嚴澤喜歡她這份萬衆矚目的勁勢。她算是美貌的女孩,化妝點到為止,突出優點,穿着也很有味道,和異性相處大方不失嬌俏,這種行事風格的女人,在嚴澤和她交往以前,一度備受他欣賞。真和薛香凝在一起後,他卻免不了吃醋緊張。
她活潑愛笑,遇事也不往心裏去,但太吵鬧,聒噪,愛炫耀。典型的愛慕虛榮、頭腦簡單的女人。總得來說,薛香凝帶給嚴澤的樂趣多過折磨,他并不是不愛她,才不想理睬她。
經過幾個小時堅持不懈地挖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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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澤腳邊的坑洞大小已經堪堪容納下他的身體。偏僻的地方,夜裏格外安靜,他甚至能聽見身旁女人的呼吸聲。因體力消耗過度,而略顯急促。
“是不是我話多了,你話就少了啊。”在嚴澤停止挖坑,盯着它發呆時,薛香凝也停下來,偏着腦袋看他的側臉。
“能量守恒定律嘛。”她自言自語,漸漸覺得自讨沒趣,把鏟子一丢,轉身就往車上跑,同時還招呼李白,“送我我回家啊!我不想待下去了。”
李白在一旁打哈切,屍體在薛香凝來這裏後,被他找準時機,悄無聲息藏了起來。藏得不遠,薛香凝跑的路線再偏離一點,就能一腳踩在老大的無頭屍身上了。
“他不會管你的。”嚴澤回神,吼道。
“你要麽自己走回去,要麽再等等。”李白說話直接,接着,他笑嘻嘻看着嚴澤,“何必了,對她這麽兇,你不挺喜歡她的。”
李白走近嚴澤,用只有他們兩人能聽見的聲音說:“徐铮還沒把頭帶回來,想辦法催下他?”
嚴澤給徐铮打電話。
沒人接。
再打,還是沒人接。
頭一次,徐铮不接他電話!嚴澤驚訝片刻,對李白說:“你回去一趟,把頭和徐铮帶過來?”
李白啧了聲,把手機拿給嚴澤看。
屏幕上,張亞一幫人今晚湊一處喝酒還拍了照片。
“不是他幹的。”嚴澤懂李白的意思。
“徐少明打電話讓我去他那邊,我過去嗎?”李白問。
“你過去做什麽?”
“要是有人問起,我就說我今晚有事,沒有去給老大送飯。”他聲音越老越低,與嚴澤難看的臉色相互照應。
李白沉默片刻,啞聲道:“你太着急了,本來要算賬,也算不到我們頭上。”
為時已晚,後悔也來不及。
一旁,薛香凝見他們湊一起,姿勢親密,看着難舍難分。她莫名發怒,沖過去,擋在嚴澤前面,“我就是個擺設哈,對你來說,我不長嘴巴比長了好,光有張臉,什麽也不做,什麽也不要,連飯都不用吃最好!”她瞪着嚴澤,大眼睛閃着光。
“你能幫忙挖坑,嚴澤他很感激,真的,別氣了。”李白打圓場。
嚴澤冷冷看着她,忽然,勾唇一笑,問她:“如果你不幸闖進不該去的地方,看到不該看到的畫面,你怎麽做?”
薛香凝認識思索一會兒,回答道:“裝作我沒去過,什麽也沒看見?”
李白轉頭,抿唇,一臉無奈。
沉寂良久。
薛香凝皺眉,靠近嚴澤,捧着他的臉,“寶寶,你是不是碰上壞事了。沒關系的,一件糟糕的事發生,往往有很多個嫌疑人,就算你做了不對的事,別人也不見得第一時間就想到你啊。”
“你在想什麽?我沒有做壞事。”嚴澤身體後傾,離她遠了些。
“半夜三更,挖坑是為了什麽?”
嚴澤思緒騰空,他在想解釋的話,夜晚的星星光芒微弱,透過厚實的雲,依稀可看見幾顆。他有太多需要擔心的事,關于自己的将來是一團亂麻,薛香凝不是不好,他有問題,他忍不住把問題怪在她身上,他承認這點,卻無從改變。
坑就在腳邊,黑漆漆的,他低頭看着親手挖出來的坑,忽然感到很是平靜。
“我從沒操辦過喪事,殡儀館挖坑,是請人用挖掘機挖吧。”
薛香凝站在他後面,不知道該說什麽。
這個坑,挖得很平整。
很好一個坑。
他耗費時間,一點點将它挖成型。
嚴澤想對薛香凝說幾句好話,“你很漂亮,除此之外,還有很多優點。我很高興自己能夠親身體會,你是個多麽好的女人。”
薛香凝愣住。她像是受到驚吓,好半天都沒緩過來。随後,她親眼見證了嚴澤往坑裏跳,結果坑太淺,反倒把腳扭到的一幕。
嚴澤佯裝無事,翻個身,靜靜躺在坑底。
薛香凝想尖叫,張張嘴,許久沒合上。
她眨眨眼,濃密的睫毛挂上水珠,防水睫毛膏沾濕也不暈染,但她用手背抹眼淚,就蹭開了眼影和睫毛膏。她吸吸鼻子,困惑地問:“嚴澤,你想死嗎?”
李白拿着手機,自覺走到一旁,坐下。
“我想躺一會兒,躺在這裏,挺好的。”
“髒死了!”
“你別太煩人。”嚴澤淡淡道,“我睡一會兒。”
不用再想明天要怎麽活,他已經給自己選好了墳墓,這裏就是他永恒的家,他長眠的地方是他親自選擇,親手挖掘的。有多少人,生前為了活得更好看一點,選擇放棄,選擇忍耐,死後,根本沒得選。但他,他不一樣,他在生前就選好了死後的居所。
這個坑,就像他從未有過的小孩。
一開始,很小一個,什麽都沒有,是他,把它挖開,把它塑造成型。
嚴澤躺平在坑底,心想,自己可以不留遺憾地說,他這輩子是真的做到了掌控命運。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做自己的主人,把玩人生,起起伏伏,全都無所謂了。
這些想法,無需讓人知道。
嚴澤自己明白,他在這個坑裏,能睡上好長一覺。
“嚴澤?”
好安靜。
“嚴澤?你……”
蟲鳴都顯得吵鬧的夜晚,薛香凝聲調漸弱。
不過片刻。
“你逗我玩,是吧,死鬼,那你去死好了——”薛香凝握住鐵鏟,掀起一潑泥土,泥土部分結塊,部分散開成揚塵,鋪灑在嚴澤身上。
正如嚴澤因此行為,獲得了他人多半無法理解的平靜,薛香凝也因此,而氣憤難平,她舉着鏟子,用了過多的力氣,吭哧吭哧不停地挖,看那陣勢,簡直是要把嚴澤活埋。
她的美甲片,之前只是松了,便非要讓嚴澤看,她賣了多大的力氣。現在,迅速崩裂了好幾片,她都不在乎,只想快點把嚴澤給埋了。她哽咽着将更多土灑在他的身體上,如同給躺在床上的人,蓋一床被子,暖身體。
漸漸,她又用光了力氣,停下。心中的氣憤也随之消失不少。
在一邊旁觀的李白,舉起手機,開始拍月亮,拍夜景。他拍了附近的花花草草,在閃光燈下模糊一片,他起身,去藏屍的地方守着。
“算了,我本來就不喜歡拍照。”李白拿着手機發呆,決定玩一局游戲,他剛點開游戲界面,等待系統分配戰局,薛香凝便小跑着沖向他,把鐵鏟丢在他面前。
李白擡頭,“還要挖下去?”
“你把我和嚴澤,埋在一起,趁今晚,快。”薛香凝蹲下來,望着李白乞求道,“我問你,他最喜歡的女人是不是我?”
“他喜歡過的人,我不知道還有誰。”
李白起初對今晚事态的發展,有些不安,有些好奇,但到現在,他油然生出一種天馬上塌下來,也沒什麽好奇怪的感覺。
他往回走,看見嚴澤從坑裏爬起來,又在和薛香凝吵架。
他聽了一會兒。
嚴澤說那個坑是他的,他不想薛香凝也躺裏面,為這麽一件事,翻來覆去争吵。
李白拎着鏟子,獰笑出聲。“他媽的,別吵了,都給我進坑裏待着。”他從後面輕輕推了下薛香凝,又一腳把嚴澤踹下去。
“坑是你們兩個的,我就不參與了。”
李白一向秉持感恩常樂的心态,不說像塑像彌勒佛一樣笑口常開,至少經常樂呵呵的,給人很好相處的印象。
今晚,他尤其看得開。
薛香凝躺在嚴澤身下,雙臂伸開,緊緊抱住他。
李白看見她的表情,有股說不出來的倔強和愚蠢,可惜了,她是漂亮讨喜的,被嚴澤帶得嬌縱多怨,她望着他,不顧嚴澤掙紮,眼神中毫無畏懼。
今晚,他們三個,都沒有喝酒,也沒做別的任何能把人弄得暈乎乎的事。
魔幻的事一再發生。
李白笑着挖土,一邊挖,一邊不忘和他們閑聊。
“待會兒,我和徐铮,再挖一個坑,嚴澤,之後的事你就別管了,一直躺在你挖的坑裏面挺好,有薛香凝陪你。想躺多久,都沒關系,沒人會說你什麽,說了,你也聽不見。”
薛香凝柔聲道:“地底下好安靜。”
“你覺得,我們像不像小醜。”
李白面帶微笑,動作不停,“人就這樣,都在看別人樂子,自己也是樂子。”
嚴澤已經放棄掙紮。他真想甩掉薛香凝,多得是辦法,玩情趣游戲一般扭動幾分鐘,便接着躺平了。他沒有說話,思緒仍在虛空中漂浮。
三個人都找到了非同尋常的樂趣。在沉靜中,默默體會屬于自己的那份快樂。
眼見薄薄一層泥土,蓋住了嚴澤的身體,只留下腦袋露在外面。
薛香凝比嚴澤更不舒服,但還能忍耐。
李白停手,問:“不起來?”
嚴澤:“……想睡覺。”
“這是我第一次活埋人,值得紀念。”李白掏出手機,攝像頭對準坑底兩人,“茄子。”
嚴澤深呼一口氣,看李白的眼神十分不善。
薛香凝在他耳邊輕聲道:“你許久沒對我表白了,真有那麽恨我?還好,你喜歡我,多過喜歡任何女人。你想不開,才肯承認事實。”
嚴澤忍無可忍:“別發癫了,世上只有你滿腦子情情愛愛。”
“那你腦子裏有什麽?漿糊?挖坑埋自己?”
仿佛被觸動了開關,嚴澤走神片刻,他想起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薛香凝穿着純白色鑲蕾絲邊的裙子,提着小挎包,大笑着跑向他的畫面。
“你記得陳楚楚嗎?她,是今晚死的。”薛香凝提到了老大生前交往過的女人,嚴澤後背發寒,一陣刺骨的懼意從頭貫穿到腳。
“真羨慕啊,老大的女人,都沒活多久,很年輕就死了,但生前很享福,要什麽都有人主動送到她們面前。”
嚴澤憶起陳楚楚是十年前的今晚死的。
薛香凝應該是聽他提起過,恰巧這會兒想起來了,但他沒有和她講明陳楚楚是為什麽而死,殺她的人正是老大。
一生敬拜鬼神,對人的命運自在老天爺手裏握着深信不疑的男人,為了荒誕可笑的理由,舍棄殘害他愛過的女人,以此來保證一生平安順遂,大業有成。
假如鄭凱金信的鬼,是真的……
鬼神崇拜,純屬荒談。
鄭凱金的運氣是好,那麽多人倒下,死得冤屈,生得糊塗,偏偏他屢次躲過一劫,跟老天爺的親兒子一樣,做什麽都能從中僥幸取利,連帶着手底下的人,也如同佛光庇體。
鬼神有用,那庇護人的哪裏是佛,是比鄭凱金還要兇惡的邪物。
嚴澤驚慌失措,從坑裏起來,拉着薛香凝的手,直視着她的眼睛,說:“不要再提陳楚楚。”他也僥幸,會害怕。
嚴澤和李白走到掩藏鄭凱金屍體的草叢前,指給薛香凝看:“你不用跟着我,喊他老大,他死了。”
無頭的屍體,散發出的惡臭,讓薛香凝用袖口捂住鼻子。
壯碩的身體積累的層層肥肉,徹底松散了,堆疊的脂肪皮子全|裸着敞開,這是身前享有太多,死後失去了全部力量的人應有的模樣,她感到難受尴尬,對如此一具不加遮掩和修飾的醜陋皮囊。
“人死後,看着好寒碜,難怪那些有勢力的人,都要把葬禮整得鋪張浪費,叫人不敢小瞧。”薛香凝彎着腰,想用手碰屍體的肚子,懸擱在空中半晌,猛地收手。“确定是他嗎?腦袋呢?”
“徐铮去拿了,還沒回來。”
薛香凝第一次見到屍體,沒多害怕,倒是惡心,喉間湧起酸水,她躲到一旁吐完,回來見嚴澤和李白仍站在屍體前,便說:“我經常開玩笑,說讨厭徐铮,徐铮像坨屎一樣,其實他人還算不錯。有太多比他差勁的人,不一定是你和我認識的人,看着就像是普通人。”
“廢話。”嚴澤冷聲道。
李白樂呵呵道:“普通人是最多的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