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章
第 2 章
今晚重回老大豪宅門前，徐铮蹑手蹑腳地輕輕推開門。
是他的錯覺嗎？籠罩這兒的氛圍更加陰沉了，走廊側牆原本挂着一些裝模作樣的畫，有抽象派的幾何線條，印象派的模糊色塊，雖然死去的老大不懂藝術，但他懂收藏。就像他為嫂子買值錢的東西，只要那些能賣回本的保值物件。
聽說某牌子的包包，保養的好，能以原價轉手賣掉，老大就只買那牌子的包給嫂子。
買房子也是，小房子看不起，一是轉手也掙不了錢，二是顯得不大氣。
對待女人，老大有他自成一套的學問，可對其他人，不也是如此。有些事做了風光，還不損自己利益，有本錢就随性。
這座豪宅價值多少錢，徐铮無從過問，他在心裏猜了個數，突然就不怎麽覺得害怕了。前方有陣陣陰風吹來，他聽見奇怪的聲響，像嬰兒哭鬧。
他在木地板上蹭了蹭鞋底的髒泥，靜靜打量房子內部。以前來過幾次，都沒敢細看。
身後傳來重物撞門的聲音。
徐铮不作死，假如他回過頭，尋找噪聲的來源，大概就能見到傳說中的陳楚楚，他有聽說過，卻從未當真。老大信一些邪異的東西，陳楚楚是其中一個犧牲品，也算是死掉的前嫂子。
她很早之前就去世了。
今年今晚，恰逢十年之期。
啤酒瓶碎裂的聲音在走廊拐角處響起，他被這聲音驚得心跳加快，蹑手蹑腳，屏息凝氣，拐過走廊，看見他讀小學時住的那套房子負責看管大門的門衛。
明顯上了年紀的老頭，穿着不合身的寬大藏藍色制服兇神惡煞地守在前面，徐铮恨那個小區，恨他的鄰居，恨那個每次看到都用一種防賊的眼神注視着他的老門衛，他跟随父母搬了很多次家。但當他住在那個小區的時候，他就是那裏的一份子。
可有些人不這麽想，明明做的是看家護院的工作，卻格外以此為榮，過多的自尊心放在上面的後果便是做一些無所謂的事情，來為難他惹得起的住戶。
徐铮的父母常年一副灰頭土臉的樣子，可能之前曾在某件小事上和老門衛起了沖突，自那以後，老門衛每次看見系着紅領巾的徐铮，便用一種他無法形容卻感到異常厭惡的眼神看他，有時還動動兩片嘴唇，用近乎呢喃的音調咒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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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恨那個門衛，正如恨所有和他不對付的人一樣。
總是在搬家的父母，一開始徐铮并不想去怪罪他們，他們沒錢，住在大城市，只能租房子，一輩子都別想買一套屬于他們自己的房子，只要他們貪戀大城市的生活和工作。
那套讓徐铮戀戀不忘、非常記恨的小區，其實環境挺好的，很多收入不錯的人也在那裏住，但徐铮恨那裏，恨對他區別待遇的人。他父母沒錢，也沒文化素質，他是這樣的人生下來的小孩，自然和風景優美的小區格格不入。
徐铮長大一些，了解租房市場後，心裏很納悶，當初為什麽會搬進那裏。像那樣的房子應該租給條件更好的人才對。
關于過去的不堪記憶，浮現至腦海。
一些他不願細細咀嚼回味的記憶，也随着眼前的幻影，一湧而來。
他沖了過去，對準老門衛的臉，狠狠砸了一拳。
他的拳頭，速度夠快，因肌肉不夠發達，多少有些發力不足，但他懂得技巧，掌握了一些揍人的訣竅，在同齡人中，他絕對是足夠兇狠的存在。
這一拳，讓幻影的臉變形，渾濁的濃漿從它爆裂開來的臉中濺射到徐铮身上。
濕噠噠黏糊糊的觸感，讓徐铮意識到這不是夢。
眼前這畸形的存在，也許是鬼，也許是別的東西，它會爆漿，就像即将産卵的蟑螂被鞋底踐踏過後的模樣。
徐铮本想繼續揍那個老門衛，可它像蟑螂一樣濕漉漉的，這讓他感到惡心，惡心抵禦了潛伏在記憶中的憤怒，他收手，繼續往前走。
不要忘了，重回這裏，是為了拿回老大懸挂在天花板上的腦袋。
這條走廊顯得格外長，空間仿佛遭到扭曲。
徐铮一直往前走，腳步不停，卻始終沒有看到盡頭。
就算老大的豪宅面積寬闊，也不至于此。
旁邊忽然跳出一個彈簧腦袋，掉漆的小醜笑容猙獰又凄慘，他用掌心裹住它的腦袋，冰冷粗糙，随後，指尖傳來劇痛，小醜張開嘴咬住了他的食指。
徐铮狂甩手，試圖掙脫，他的指尖多出一排咬痕，一滴滴血珠滲出，他皺着眉頭，凝視了一會兒出血的手指，忽然發了狂，用盡全身的力氣，使勁拍打小醜腦袋。快速出拳，直到肌肉疲累，他吼叫一聲，雙手抓住彈簧，把它拔了下來。
失控的彈簧，撞在他的左臉上，劃出一道傷口。
徐铮大口大口喘氣，感到一陣難言的恐慌。
這裏不對勁。
他不知道該怎麽解釋，緊繃的神經和不詳的預感，讓他對前方平平無奇的走廊心生畏懼。這股來源不明的畏懼，就像他對待老大，對待其他照顧他的兄弟。
他往前走，雙腿有些發抖。
在這被鬼怪占據的扭曲空間，他別無他法，只有繼續往前。那種強烈的恐懼，因意識到周圍的環境發生了奇怪的變化滋生，卻因想象力進一步擴散。
人和人之間的關系，不因利益而彼此牽挂，便會由着想象力來牽動。想象出來的恨意，想象出來的愛，徐铮天性敏感，思想細膩，可惜他成長的環境和所接受的教育，不允許他把這份敏感無限制的放大，相反，他要佯裝粗魯，小心隐藏他過于纖細的神經。
經常被身邊人所說的話刺痛到敏感神經的徐铮，往往面上不顯，有時別人開了針對自己的不好的玩笑，他為了表現自己的成熟，還要參與其中，跟着其他人一起哈哈大笑。
臉上那道細小的傷口，并不讓徐铮感到煩惱，他伸手摸了摸裂開的肉，頭腦是今晚前所未有的清醒，他習慣了過快跳動的心髒，雙拳緊握，大腿的肌肉即便在站立不動時，也隐隐在發力。
他閉上眼睛，在睜開眼前，回想着過去的生活。
在他認識大哥之前，見到老大第一面之前，他在哪裏，在和誰打交道。
徐铮想起他偶爾會對周圍人生出不屑，在最難以忍受的那段時光中，對他人的藐視，甚至成了他和人打交道時的基本态度。直到大哥引導他做出新的選擇，過上他以前未曾想過的另一種生活。他不再頻頻厭煩出現在他周邊的人，他開始擁有敬畏之心。
徐铮活動手指關節，發出清脆的響聲。
他看一眼自己的拳頭，想起有好感的女生曽對他說，人的心髒就和他的拳頭一樣大，那他一定有一個強壯而碩大的心髒。
變化的想法，在腦中一閃而過。
恐懼經過思考被驅逐。
徐铮咧嘴一笑，他望着前方一片虛無的黑暗，做好無論再出現什麽都能應付的準備。人畢竟不是動物，想象力可以擊潰人的勇氣，同樣，也能喚醒人的拼搏意志。
他小跑着向前，遇到之前和兄弟一起吃烤串時的一家三口。
有些時候，他厭憎一個人，多少有幾分确信是對方有錯在先，但那次吃燒烤時碰到的一家人，回想起來，并沒有做什麽過分的事情。
只是有時候，人需要為身邊的人考慮，為真正值得關心的人着想。他剛剛融入一個新圈子，為那些真心接納他的朋友感到感激，即便新朋友有什麽地方做得不對，徐铮也不會細想，正如他有意打壓自己敏感的神經一樣。
好兄弟就是，即便知道你做錯了事情，也力挺你到底。要有這樣的決心，才能換來同樣的付出，朋友們不會把這話時刻挂在嘴邊，但每逢真情流露之時，就算有人沉默着不開腔，只聽別人說，沉浸在那種氛圍中，也能懂事。懂得要怎麽和朋友相處，要做什麽，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
徐铮之前一起玩的人，都太過思想簡單，沒有這份覺悟。
那天晚上，後來發生的事情遠比他想象中的要嚴重，如果不是這樣，他大可心安理得，挺兄弟沒錯，為他人着想，就是在為自己着想，但也要看是在為誰着想。
下着蒙蒙細雨的夜，清冷孤寂，唯有街上昏黃的光暈具有存在感，其他一切都可被忽視。徐铮所在的這輛車坐滿了人，有個朋友的女友打電話來說想吃燒烤，好幾個人還沒吃晚飯，索性都下車在附近的燒烤攤點了菜。
一夥人熱熱鬧鬧坐下，花了幾百塊錢在燒烤攤上。
時間不早了，這條街上人還不少。
他們這群人中有個家夥，向來閑不住，無論做什麽事都覺得自己是在開玩笑，給人找樂子，徐铮也有這種傾向，但他自認為自己還是比那人要克制許多。這人，見路過一個落單的漂亮女孩，就扯着嗓子吼，要人過來親親他。
女孩自然是加快腳步，頭也不回地趕緊跑了。
坐在燒烤攤旁邊的一家三口中的小孩，忽然指着那人，奶聲奶氣地說：“他是不是在故意煩那個姐姐啊，沒人教他不該這樣嗎？”
那人瞬間火冒三丈，斜眼吼道：“我做什麽，輪得到你一個小兔崽子管教。”
徐铮寧願他騷擾單身女孩，而不是對着一家三口發癫，顯然，也有人抱着徐铮一樣的想法，連忙勸他收斂點。
人都有倒黴的時候，就像那晚，率先挑起矛盾的那人。他上個月仍做着一份待遇不錯的工作，自由度高，清閑，拿錢大方，但公司忽然倒閉了，老板跑路。就這麽一件事，便把他心中擠壓的憤恨引燃，他和兄弟們鬼混，為了排解孤獨，也為了壓制憤怒。
徐铮不知道女生是怎麽想的，反正像他，獨處時有千般煩惱，遇到對胃口的朋友時，都會壓下去。
那人惹起事端之前，一直和人有說有笑，看不出有多苦惱。
男人起身，帶翻身下的塑料椅子，他随手拿起啤酒瓶，臉上挂着怪笑，走到一家三口所在的桌位前，“怎麽，小朋友，想教大哥哥做事？”
小孩立刻扭過頭，埋進媽媽懷抱裏。
母親皺着眉頭，一臉厭惡的表情，推了推自己老公，“你管管這些人啊。”
受母親責怪的父親，也站了起來，對着男人說：“有事過會兒再說，你到一邊去，回去，回你那桌。”他也推了推男人。
也許在一般人眼中，這是一種不失分寸的退讓，但卻在那天晚上，激起了男人心中的恨，他辛苦艱難打拼許久，那是他做過的最好的一份工作，忽然，就沒了。前幾天，他仍在和暧昧的女性大誇海口，說下個月請她去一家很好的餐館吃飯，再給她買個能長臉的禮物。
馬上就要過節了。
女人一到過節的時刻，就像體內有個開關被激活了一樣。
鬥毆一觸即發。
像他這種人，是不知道退讓，也不考慮太久遠的将來的。仗着自己年輕強壯，和人打架的當下，絕不輕易吃虧，他揮動拳頭腿腳，将人打得慘叫出聲。
一旁，母親在哭喊，也被他踢了幾腳。
見情況不對，剩下的人，拽住男人，強迫他上車，迅速開車遠離這條街。
車上，顧不上把剩下的燒烤帶走，滿是怨氣的朋友們，口中罵個不停，把男人羞辱地體無完膚。但到這種時候，他又不在乎了。他不會再被三言兩語激得怒氣勃勃，而是苦笑着，像個沒把大人的勸告放在心裏又被迫忍耐傾聽的小男孩。
徐铮坐在車後排，被他人提到，才跟着罵了男人一聲。
徐铮早就把這件事抛之腦後，現在，在無限被拉長的走廊拐角處看到曾在他眼前被朋友痛毆的一家三口，徐铮眼皮挑了挑，惹起事端的人不是他，事後，他也沒有為此接受懲罰。
可眼下，在這裏看到那扭曲的幻象。
他忽然感到愧疚了。
徐铮心裏很不舒服，但沒有像剛剛那樣，直接沖過去，對着幻象飽以老拳。
可不容他不做抵抗，飄蕩的幽靈，發動的攻擊卻是實打實的，讓人疼痛，不多時，徐铮身上便多出許多傷口。
他在愣神的間隙，又被攻擊。
徐铮眯着眼睛，有種身體與心神被撕裂開的不适感，他茫然地亂揮拳頭，漸漸起了狠意，想到這不是真人，而是詭異力量幹擾他的幻象。他便發了狠，恢複平常。
這些如同真人般的幽魂，被活活打死的樣子，也和真人一樣，受傷的部位肌肉腫脹，錯位的骨頭，将皮肉撐起難看的弧度。
徐铮快步向前，他摸了把側臉的傷口，似乎擴大了。
他忽然想起，有好感的女生，問他總是一副怒氣沖沖的樣子，到底是在與什麽為敵，才這般滿臉戒備。他不知道自己，在她面前，竟也是滿臉不開心。
她卻轉而安慰道，是在別的地方看到他，沒上前打招呼，才忽然發覺，原來他在她面前和獨處時，對比反差那樣強烈鮮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