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伊拉克·墜落的國度
伊拉克·墜落的國度
樊施施發布了在古巴比倫城的視頻,點擊量很是可觀,尤其是在集會廣場上游走的那一段,樊施施給了一個繞廣場360°的空鏡,而鏡頭後她直接将袁珲清唱的《愛在西元前》剪進了視頻裏。這一下,彈幕徹底炸了,瓜田裏的猹紛紛聞着味道過來:
“怎麽還有小哥哥在唱歌?”
“救命!我好像聞到了戀愛的酸臭味”
“破案了,施施真的戀愛了”
“破案了,小哥哥是個中國人,還會唱Jay的《愛在西元前》,哈哈哈”
“沒有人注意到,真的唱得好好聽嗎?”
許依冉看過視頻,又發來一堆酸檸檬的表情包:
許依冉:長得好看就算了,唱歌也這麽好聽
樊施施笑了:他拉小提琴更好聽
許依冉:夠了,再這樣下去這個朋友沒得做了[微笑]
樊施施知道她愛開玩笑,配合地發過去一個“求抱抱”的表情包。
許依冉:行了行了,他人好就好,有個人能照顧你,我也能放心點
樊施施發過去一個“瘋狂親親”的表情包:愛你呦(′‵)I L
許依冉一陣惡寒,戀愛中的女人,果然都變得愛撒嬌了,真是叫她不适應。
*
樊施施和袁珲一路往北,來到了伊拉克戰損最嚴重的城市——摩蘇爾。
據估計,摩蘇爾的戰損率大約到達了70%,那裏的人們依然在一片廢墟中重建着他們的家園。
袁珲以前只在她的視頻裏看到過戰争廢墟,就已經足夠震撼,然而真正走入其中,那種沖擊力更是不可比拟的。
摩蘇爾的街道很魔幻,左邊一排坍塌的房屋,鋼筋裸露,碎石成堆,右邊是一排新建的房屋,亮着燈、開着門,做起小買賣。重建的房屋和被炸毀的房屋相對而立,看得人心中荒涼,又有種拔地而起的生命力和希望感。
但袁珲覺得最魔幻的,還要屬直接建在廢墟下的房屋。有的房子,二層樓還塌着,歪倒在頭上,一副岌岌可危的模樣,下面一樓竟是一間小餐館,來來往往,還有一些食客光顧。樊施施見着這種危樓餐館,頓覺新奇,非要過去試試,被袁珲強力制止。他惜命。
袁珲對于樊施施能産生這種試一試的想法,都感到很生氣:“樊施施你是真不怕死?能不能有點安全意識?”
樊施施很久沒有被人管過了,她本也不喜歡被拘束,但奇怪,袁珲的話她就是比別人的更能聽進去些。
她聳聳肩:“人家都開在那裏這麽久了,難道還能我一踏進去就塌了不成?”
袁珲:“……”他無語。
“那誰知道呢?不要去冒這種沒必要的險。”
他眼神凝重,垂着眼皮看她,說話的語氣很輕,卻是不容置疑的強硬。
樊施施凝視片刻,笑着拉起他的手:“好啦好啦,聽你的,不去了。快點吧,我們趕緊先把酒店找了。”
在摩蘇爾,網上是無法提前預定到酒店的,他們只能到了當地再拖着箱子滿大街找。兩個人正在東奔西跑地滿街打探,前方不遠處的廢墟,一個小男孩兒拉着輛木板車,朝他們緩緩走來。
他穿着雙磨破的拖鞋,身上的暗紅T恤褪色明顯。灰頭土臉的打扮,依舊掩飾不住那炯炯有神的雙眼,五官深邃立體,小小年紀就能看出胚子,是個十分俊朗的小男孩兒。
他筆直地朝他們而來,在跟前停住,手指了指他們的行李箱,做一個往木板車上搬的手勢。樊施施瞬間明白,他這是要幫忙拉行李。
在伊拉克,很多城市都散布着這樣的孩子,或者是家庭在戰争中損毀嚴重,或者是直接失去雙親。迫于生計,他們便會出來街上游蕩,想辦法打點零工糊口。
樊施施二話不說,朝他點頭示意,小男孩兒連忙彎腰去搬行李,袁珲見狀,還沒弄清楚情況,就跟着也把行李往木板車上搬。
“這是要幹嗎?”
“他說幫我們搬行李,還可以帶我們去找酒店。”她想了想,還是補充一句:“像這種出來打工的小孩兒,很可能父母已經不在了。”
袁珲沉默了,他望着小男孩兒漂亮的臉龐,衷心希望,這只是個荒謬的猜測。
行李放好了,小男孩兒拖着木板車在前面帶路,袁珲和樊施施跟在一旁。小男孩兒幾乎不會英語,就是零星幾個單詞,完全支撐不了一場溝通,樊施施通過比劃,加上翻譯軟件的貢獻,和他斷斷續續聊起來。
小男孩兒名叫阿巴斯,在阿拉伯語中寓意着獅子。他倒确乎是雄獅般的沉默,話不多,只有在仰頭看你的時候才洩露出點孩子氣。他幫忙搬這一趟,只收2個第納爾(伊拉克通用貨幣),樊施施在內心盤算着,待會兒要多給他一點才好。
他雙手抓住木杆,用力往前拖着,仿佛不知疲倦般。袁珲看他拉了一段路,忍不住上前,接過他手裏的推車。阿巴斯奇怪地看他一眼,袁珲朝他擺擺手,又指了指自己,示意換他來拉。
阿巴斯帶他們詢問了兩家酒店,樊施施倒是沒什麽挑的,袁珲都不大滿意。阿巴斯真是機靈,他瞧出了袁珲的要求高,接下來帶他們去的酒店,明顯上了幾個檔次。
一番折騰後,終于找定了一家酒店入住。樊施施在前臺登記完,示意阿巴斯先別走,她上去放個行李再來給他結賬。阿巴斯就坐在酒店大堂的椅子上,乖巧不語。
等的時間不長,不過幾分鐘,兩個人就又下來了。樊施施指了指他,做個吃飯的動作。她想帶他去吃飯。
他看着她,不做反應,琥珀色的眼睛很是清亮。
樊施施笑了笑,平添幾絲東方女孩兒特有的溫婉,朝他伸出手,阿巴斯将手遞過去,握住她。
樊施施牽起阿巴斯,兩個人走在前面找飯店,袁珲跟在身後,看着一大一小兩個身影,并排走在摩蘇爾狂亂的廢墟裏。
忽然,阿巴斯頓住了腳,回過頭望他一眼,樊施施也看他,他立刻長腿一跨,緊跟了上去。
小男孩兒擡頭看着他,随後,朝他默默伸出另一只手。
兩個大人都愣住了,袁珲反應過來,回握住他細弱的手掌。就是這雙小小的手,每天拖着重重的木板車,穿梭在這座城市裏,尋找着生意。
三個人并肩走着,也不怎麽說話,他們像是臨時湊出來的一家三口,牽着手,在街上默默不語地走着,像是這座城市中一抹移動的暖色調。
樊施施總覺得,阿巴斯的父母應該是不在了,否則他不會如此渴望着,和一對看起來是親密關系的男女在街上一起牽手走。
三個人吃過飯,樊施施給了小男孩兒5第納爾,他高興壞了,并表示等他們走的那天,還要來替他們拉行李。樊施施欣然應允。
阿巴斯走了,他又拖着他那木板車,趿着損壞的拖鞋,走入了摩蘇爾滿城的廢墟裏。暗紅色的身影漸漸遠去,化成一個點,消失在灰敗之中。
袁珲還在注視着他,懷裏猛地撲進來一個人,樊施施重重砸在他胸口,摟住他,抽泣起來。
她可能是想起了自己故去的親人,也可能是想起了阿巴斯身後千千萬萬同他一樣遭遇的伊拉克小孩兒。
袁珲抱着她,輕輕拍拍她的頭,像哄小孩兒似的:“沒事的,沒事……都會過去的。”
一切苦難終将都會過去,就像是摩蘇爾魔幻的街道上,一半廢墟,一半新樓,希望永遠在不知不覺間蜿蜒滋長。
樊施施趴他懷裏,哭得酣暢淋漓。自從有他在了,她好像更容易脆弱了。
*
摩蘇爾在廢墟中重建,然而有的地方,依舊還是綿延數公裏的戰損區,站在高處望過去,荒無人煙,如同一片寂靜之嶺。
樊施施站在鏡頭前,袁珲替她舉着相機錄制,這一刻,有種久違的熟悉感,令她回憶起剛入行做記者時的青蔥歲月。她仿佛又像個真正的記者了,她記錄,她報道,她向更多的人展示這鮮為人知的角落。
“我現在所在的地方是伊拉克戰損最嚴重的城市——摩蘇爾,就是在我身後這片區域……”她側身,手指了指後面:“伊拉克政府和反政府武裝進行了激烈交戰。通過殘留的建築我們可以看到,這塊地方曾經是多麽繁華。而我正後方這棟大樓,正是一所醫院。”
袁珲把鏡頭對準後面的大樓,深綠色牆皮斑駁脫落,一個個窗口像黑黢黢的洞,絕望地凝視着。
“是的,即使是醫院,也沒能逃過戰争的轟炸。”她深吸口氣,掩飾聲音的顫抖。
他們進入醫院內部,森森的涼氣籠罩,四處都是被遺棄的物品,樊施施在一片碎石中發現了一張破損的名字卡,上面寫着阿拉伯語名字,她看不懂,也不知道她或他是誰,也許這位病人早已經和這張名字卡一樣,掩埋在了戰争中。
返程的路上,樊施施心情很不好,她望着窗外閃過的廢墟,眼底霧蒙蒙的,是悲憫亦或是傷痛,那神情太寂然。
袁珲攬過她的肩,将她按到懷裏,手撫着她的頭,很輕很輕,不言也不語。他什麽也沒說,就是這麽抱着她。
樊施施沉浸在他的氣息裏,雙手緊緊摟住他的腰。這一刻很沉重,因為她看到生命的渺小脆弱;這一刻卻又很幸福,因為在渺小脆弱的生命裏,有人再次懂她,再次愛她。
或許這是愛吧?但其實她也不是很确定。自己愛他嗎?她更加不确定了。
只是後來的後來,當她獨自一人漫游在西非大草原上時,她總會時常想起,他站在清真寺的臺階下,仰望自己的那一刻。
伊拉克的什葉派□□有一個盛大的阿蘇拉節,是為了紀念他們的領袖——穆罕默德的外孫侯賽因所遭受的苦難。這一日,信徒們全天齋戒,為了紀念侯賽因的遇難,一些信徒還會鐵鏈鞭打自己。
樊施施不信宗教,但她非常想去體驗。她裹上黑袍、包着頭巾,随着一群伊拉克婦女由女賓通道進入清真寺。樊施施以為,自己在國內的十一節假日看過的人潮就已經是人口密度的極限了,然而當她進入這座清真寺時才發現,那還遠遠不是。
清真寺的穹頂高高籠罩,血紅色的燈光自頭頂灑下,充斥着整座廟宇,照耀在每個人的臉上,黑袍下的一張張臉被紅光浸潤。無數的人擠上甬道,要去往朝拜之所,樊施施被人流裹挾着往前,像肉餅一樣被夾在裏面,差點沒窒息在這裏。
她親眼看到,所有大人領着小孩兒,齊齊下跪,伏在他們先知的墓冢上哭泣,血紅色的燈光裏,是一片黑壓壓的跪拜者。
這樣的虔誠,又這樣的宏大。可她卻覺得喘不上氣來,像有人織了張密密的網,從天撒下,把她捆在裏面。樊施施差點虛脫在這裏,像被人抽掉了精魂,失去了思考力。
朝拜終于結束,出來時的路總算寬松了不少。樊施施從寺裏走出來,人還是恍惚的,她呆呆地邁下臺階,一擡眼,他正站在臺階下,單手插兜,眼含笑意,仰頭朝她望過來,如同仰望一座高貴的神祇。
夜色裏,無數黑袍從臺階上往下流動,像一股黑色的河流,緩緩沖下去。而他就立在那裏,八風不動,芝蘭玉樹,一身的溫柔恬淡,像是姑蘇城外、三月陽天,春柳拂過的河水。
清真在背後寺巍峨矗立,俯視衆生,她就站在臺階上望他。身後,是他人宗教的虔誠信仰,而他,是她俗世裏虔誠的欲望。
樊施施扯掉頭上的黑色頭巾,直直沖下臺階,撲進他懷裏:“袁珲。”她喚他的名字,依戀的,好像在祈求他把她帶走。
袁珲被她這舉動吓了一跳,連忙幫她把頭巾蓋回去:“你在這裏注意點!”他将她推出懷裏,拉上她轉身就走。
在清真寺喃喃的誦經聲中,他牽着她,逃離了伊拉克。
後來的後來,當她獨自一人走過南非漫長的海岸線時,回想起那一幕,她很确定,那一刻,她是愛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