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敘利亞·飄落的國度
敘利亞·飄落的國度
樊施施在大馬士革待了近兩周,還有幾天,她的簽證就要到期了,但她還不想走,有一個重要的地方,她還沒有去探訪。
她在移民局續了簽證,打點好所有的行裝,托敘利亞的記者同胞介紹了一個靠譜的當地人做向導。記者同胞問她要去哪兒,她報了一個地名——阿勒頗,小夥子的臉色瞬間變了。
阿勒頗地處敘利亞北方,是敘利亞曾經的第二大城市,也是過去激烈交鋒的戰區。
據說那裏破損嚴重,已經被毀得差不多了。樊施施想要去看看,這才是她想要去看的,真實的敘利亞,在戰争中掙紮的敘利亞。
小夥子看出了樊施施臉上的堅定,這個姑娘一看就很有主意,他無從勸說。盡管那裏現在已沒有了戰亂,但依然有太多不穩定因素,在敘利亞,大馬士革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他欲言又止,最終只能對這個執着的姑娘道一句:千萬保重。
樊施施踏上了去往阿勒頗的道路。車子一路北上,由相對繁華的首都大馬士革開出去,開向森森無人的荒野。那裏曾經不是荒野,但是戰争帶走了往日繁華,只留下一片荒蕪。
滿目瘡痍,樊施施如是想着。
她手臂搭在窗戶邊,沙漠幹燥的風把她的臉吹得僵硬。
塌敗的房屋、翻倒的汽車、鏽跡斑斑的彈殼……一切都是死寂的,就連風沙吹過這片原野也不咆哮了,只是默默地盤旋,緩緩降落,給這片被曾經的戰場蒙上一層荒蕪的顏色。
司機又開始叽裏咕嚕,向導用英語翻譯給她聽,這位敘利亞人正描述着,這裏曾經激烈的戰況。
樊施施掏出相機,默默記錄,本就堅毅的眉宇越發沉了下來。她默不作聲,聽輪胎碾過砂石的聲音,聽風沙撞上裸露的鋼筋,她好像聽到了,曾經在這裏劇烈的交戰聲,在那些聲音背後,是孩子的哭泣聲、吶喊聲,絕望的,聲嘶力竭的,被風沙掩蓋。
“嗡嗡~”微信震動了,是袁珲:到紐約了,巡演結束倒計時
光是看文字,都能感覺出他言語間的雀躍。他多想快點,快點飛來見她。
後面還跟着一段視頻:人潮擁擠的紐約時代廣場,他被推着往前走,紅綠燈前,西裝革履的人們腳步匆忙,巨大的led屏上閃現着活力四射的美式巨星。玻璃大廈把道路切割得筆直,每一條路上都湧動着各種膚色的人群。
繁忙,繁華,繁榮。離這裏如此遙遠的景象。
袁珲:你現在到哪兒了?還在大馬士革嗎?
樊施施舉起手機,随手拍一段視頻,發過去:在去阿勒頗的路上。
袁珲看到她傳來的視頻,釘在了紐約人來人往的街頭。
視頻裏的一幕幕飛速駛過,荒涼、隳壞、頹敗,荒無人煙的廢棄戰場上,車子恍若行駛在一座死亡之城。
他回過神來,一個語音打去,那邊很快接起。
“樊施施,你瘋了嗎?趕緊掉頭!”他在街頭用中文大吼,周圍的人行色匆忙,無暇側目,攜着手機公文包,從他身邊漠不關心地經過。紐約的街頭,人們見慣了各類因工作而情緒激動的人。
樊施施沒急着回話,她把吹亂的頭發捋到耳後,眼睛始終望向外面的戰場,冷靜開口:“袁珲,你在時代廣場看到的,是這個世界的真實,我在廢棄戰區看到的,也是這個世界的真實。有一些世界的真實,需要被更多人看見。當我站在這裏,我才感覺,自己又像一個真正的記者了。”
袁珲的呼吸變沉了,有人從他身邊擦過,貼着手機嘴裏飛速說着英語,如同一道道幻影,将他與周圍的喧嚣隔絕。他忽然清楚,自己根本左右不了她的決定。她是那樣有主見的女孩兒,毋庸置疑地堅決。
他嘆口氣:“樊施施,你真是太懂,怎麽讓我時時記挂着你。”
那邊苦笑不語。
“注意安全,還有,時刻跟我保持聯系。”
“好。”她回一句,挂斷了電話。轉頭望向窗外,車子還在堅定不移地,向着阿勒頗行駛。
*
樊施施走入了阿勒頗,仿佛走入了一座廢墟之城。不,這裏就是一座廢墟之城。
阿勒頗分布着大片舊戰區,被炸毀的房屋東倒西歪,石板挂在扭曲的鋼筋上,搖搖欲墜。樊施施走過一座又一座廢墟,它們沉寂而寡言。在這些碎石鋼筋裏,你可能會搜出任何東西,或許是一張舊照片,或許是一截斷裂的課本,這裏自然是不會有什值錢的東西,殘留在這裏的,只是過往的回憶,只是曾經每一個家庭對未來幸福美好的希冀。
她在崎岖的道路上走着,向導一直在叮囑她“小心小心”,生怕她離那些廢墟太近,有被砸到的危險。
樊施施本以為,這裏更像是一個“景點”,被炸毀的家庭早已搬離,或去往南方投奔親戚,或流落到難民營裏。然而,當她看到一位老者推着單車,帶着他的小孫女出現在廢墟裏時,她仿佛看到,深海中亮起了一點火光。
她立在街道上,看他們緩緩走近,老者須發皆白,舊式單車上挂着一摞大餅,乖乖巧巧的孫女坐在車後座,一個濃眉大眼的小女孩兒,生得漂亮極了。
他們就這樣從廢墟間走來,身上鋪滿靜谧祥和,劃破了這片死寂。
老者見到樊施施頗為訝異,小女孩兒看到一個陌生的東方面孔,更是瞪大好奇的眼,目不轉睛看着她。
樊施施瞧着小女孩兒真是喜愛極了,俯下身,笑着朝她打招呼。老者說她叫阿伊莎,還只有五歲,正是在戰争中出生。也就是說,阿伊莎一出生,眼裏的世界就是一片廢墟。樊施施看她的眼睛,純淨得像一對琥珀,世界倒映在她的雙瞳中,是那樣幹淨無暇。她又忍不住,掏出川劇變臉小玩偶送給她,小女孩兒興奮地接過,在後車座上玩兒得不亦樂乎。
老者看着孫女,慈愛地笑了。
樊施施問他這是要去哪兒,他說回家。她詫異,望了望周圍的殘垣斷壁,家?老者指了指巷子深處,在那片被轟炸過的房屋裏,還有少部分完整幸存下來的,他們家就是其中一棟。他們不願意走,四世同堂的一家人,就想守着這棟屋子。
老者要帶着小孫女走了,他推着單車,向樊施施告別。單車逐漸遠去,小女孩兒別過頭,朝着樊施施,招一招她那肉乎乎的小手。
樊施施向她揮手。再見了阿伊莎,願你未來的人生裏,不要再做個戰争的見證者。
除了那對爺孫,樊施施在這片廢墟裏,還發現了更多生機。
她走過一片塌得厲害的牆,兩個小男孩兒提着油漆桶,從碎石中蹦了出來。樊施施吓了一跳,還沒看清楚他們是從哪兒冒出來的,兩個人就奔到了她跟前。
“你是日本人?”向導把他們的疑問翻譯給樊施施聽。她無奈地撇撇嘴,在中東,他們好像傾向于把每一個看到的東亞面孔都認定為日本人。
“China.”她言簡意赅,小男孩兒瞬間就懂了。他們又指了指她手上的相機,滿眼興奮:“你是拍視頻的?視頻會傳到油管上嗎?”
“我在油管有賬號,但主要還是在中國上傳。”
“真的?”他們愈發好奇了:“會有多少人看你的視頻?”
樊施施想了想,給了一個實在的數字:“大概幾十萬吧。”
小男兒的眼睛瞬間亮了:“快過來!”他們朝她招手,蹬着破舊的鞋子,在廢墟間飛速奔跑起來。
向導都愣住了,樊施施二話沒說,腳一蹬,跟了上去。
敘利亞向導:“……”
并沒有跑很遠,他們帶着她來到了一堵塌敗的牆前。樊施施面對着牆,徹底被震撼了。
牆上畫着一只巨大的眼睛,占滿整個牆面,上面的裂紋就像是天然的溝壑,在這雙稚嫩的眼睛裏刻下滄桑。她眼裏落下一滴淚,淚水流淌,地面上一塊一塊的碎石板,都被塗成了眼淚,真真的,破碎的眼淚。而她的瞳孔之中映着的,是硝煙和戰火,是悲痛哭嚎的阿勒頗。
樊施施屏住了呼吸,她被這雙眼睛深深吸了進去,痛苦着她的痛苦,悲傷着她的悲傷。
“你們畫的?”她不可思議地問。
他們點頭,眼睛裏亮晶晶的,滿是希冀地看着她。樊施施不知道自己是第幾個觀衆,但她想,他們這個了不起的畫展,應該沒有幾個人看到過。真可惜。
這是藝術啊……她喃喃道,并特意叮囑向導,把這句贊賞翻譯給他們聽。兩個小男孩兒高興極了,像被老師獎勵了糖果的孩子。
在這片廢墟上,他們的塗鴉還有許多,這似乎是他們最大的樂趣。難怪他們見到樊施施和她的相機會這麽激動,沒有一個內容創作者不渴望自己的作品被看見。
樊施施停留在了一副塗鴉前,廢墟上畫的就是廢墟,與面前的景象一模一樣,等比例還原。只是在畫裏的廢墟,那上面開出了一簇又一簇,鮮豔的玫瑰。
“這是大馬士革的玫瑰嗎?”樊施施問他們。
大一點的孩子用力點頭:“Yes!”
袁珲在視頻裏看到這一幕,那個男孩兒點頭說“Yes”,眼神那樣明亮,那樣熱烈,就像他們畫中的大馬士革玫瑰一般。他押注了好大的希望在樊施施的鏡頭裏,寄希望于更多的人能看到、聽到他們的聲音。
他們的希望實現了,就像袁珲一樣,許多中國觀衆都看到了。這個視頻的點擊量超過了五十萬,彈幕裏一片感慨:“天生的畫家”“可惜被戰争埋沒了”“苦難中的藝術”,還有不少人在彈幕狂刷“三生有幸,生于華夏”等等。
可袁珲的注意力,全都放在了那個女孩兒身上。她瘦削的肩膀扛着高過頭頂的旅行包,馬尾松松垮垮地系着,工裝褲配短T,一身風塵仆仆,卻又是那樣幹淨明媚。她在廢墟前蹲下身,把中國結挂到小男孩兒的手指上,她告訴他們,這個在中國代表着“good luck”。
袁珲看着視頻裏的女孩兒,宏大的廢墟間,她像是意外闖入的一道晨光,是暗淡畫面裏,最鮮明的色彩。他看着視頻,滿心裏只有一個想法:她不屬于那裏,他要把她帶來他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