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敘利亞·飄落的國度
敘利亞·飄落的國度
樊施施想要去見他。
但那念頭由心底冒起,只一瞬間,又平息了下去,微弱而又短暫地,在這間古舊的大馬士革咖啡館裏存在過。
她笑了笑,端起咖啡抿一口,苦啊,依舊忍不住皺眉。最後那一點意動,也不複存在了。
*
樊施施發現,大馬士革不光溫暖而古舊,還有着出其不意的浪漫。
她在巴紮閑逛(巴紮:當地人購物的集市),穿越過拱形的廊道,在挂滿五顏六色的頭巾和地毯的店鋪間,一個滿臉大白胡子的老頭兒迎上前來。他挺着圓滾滾的肚皮,背上背個高高的銅壺,銅壺上插着鮮豔的小旗子,還搖出鈴铛響,那模樣兒,真活像一千零一夜裏走出來的。
老頭兒嘴裏嘟嘟囔囔的,唱着她聽不懂的阿拉伯語歌,或者說,更像是在念咒語。他拿出一個小塑料杯,俯身,暗紅的漿液從蛇形的口子中流出,真仿若是毒蛇吐出的漿液。
樊施施把錢遞過去,接過飲料喝一口,酸酸甜甜,冰冰涼涼,在這個燥熱的夏日裏,解渴生津。這是中東的特色飲品,椰棗汁。
老頭兒笑着同她嘀咕起來,明顯他不會英語,但奇怪地,就是一副要和她聊天的架勢。兩個人比比劃劃,竟也能溝通起來。樊施施提出想要試試他背上的銅壺,老頭兒二話不說解下來,挂到她肩上。
銅壺比料想的要重,樊施施沒留神,肩猛地一沉,打了個趔趄。老頭兒竟在一旁哈哈笑起來,也不擔心他的銅壺會摔壞,那笑聲洪亮渾厚,把嘴邊的胡子震得一顫一顫的。
嘿,這個老頑童!
樊施施也覺好笑,她背穩了銅壺,立刻學着他的模樣,抽出一個塑料杯,俯身,将椰棗汁由蛇形口裏倒出來。一些好湊熱鬧的阿拉伯人又圍上來,紛紛遞錢,要購買這個中國姑娘倒的椰棗汁,似乎非要給她捧這個場不可。
袁珲後來在上傳的視頻裏看到這段,笑得直拍掌,他立刻在微信裏揶揄她:我覺得,你可以在中東開發出一條新的生財之道
樊施施:什麽?來自東方的椰棗汁西施嗎?
袁珲更是笑得絕倒。
敘利亞許多上了年紀的人,不太會說英語,可又偏偏愛逮着她聊天,不光老頭兒愛找她,老太太也愛找她。樊施施就在街邊吃個飯的功夫,一個身穿灰色長袍、包着頭巾的老奶奶湊了上來,笑容溫和,看着她的眼神慈愛極了,就像是看自己的外孫女一樣。嘴裏叽裏咕嚕的,努力說着什麽。
樊施施一個詞兒也聽不懂,可她耐心地同她比劃,給她回應。她身上有奶奶的味道,親切,祥和,只要坐在她身邊,不說話,便能讓人平靜。你就願意這麽陪着她,靜靜坐一個下午。
大馬士革的浪漫,有種舊時光的味道,只停留在過去,而不會向前。
就像那日,她無意間走入一間電影院,踏進去的瞬間,仿佛被人推回了時空隧道。
穹頂的天花板拱出高深的弧度,四周牆壁貼着海報,電影不新,海報也蒙着灰。灰白的牆壁溝壑着,是風沙舔舐的痕跡。很靜,沒有人說話。
猛然間,她仿佛回到了小學時代,那是縣城僅有的一家破舊影院,學校總愛組織他們去看電影,一群小學生衣角拉着衣角,開火車般走進那家昏沉的電影院,可卻是那樣抑制不住的興奮。
那時的快樂很簡單,一杯滿是色素的汽水,一部不新不舊的電影,足夠開心一整天。
“你想進去看看嘛?”一位老者走過來,花白的胡子,高挺的鼻梁,英語竟是說得頗為流利。
樊施施詫異地看他一眼,還沒來得及回話,老者已經走上前,打開僅有的一扇門廳,開出一小道門縫,昏暗的放映廳內,有悶悶的影片聲透出來。
他把門又推開一點,微笑着,做一個請的手勢。
樊施施詫異着,連聲道謝,不自覺地就邁進了影廳。
視線瞬間一黑,不大的屏幕上映着動畫片,竟還是英語的。她張望一圈,影廳內只零星坐着幾個人,散落在各個位置,恍若一幀默片電影的畫面。
她弓着腰,摸到一個中間靠後的位置,坐下。椅子被打下時,發出“噶”的一聲,是年久失用的聲音。她撣兩下灰,匆匆坐下,這才專注在電影上。
看了幾秒鐘,她驚喜地察覺,這竟是她非常喜歡的一部電影——《coco》(《尋夢環游記》)。
這部電影,樊施施看了兩遍,在大馬士革又看第三遍,依舊令她動容。
影片靈感來源于墨西哥的亡靈節,墨西哥人相信,每年的亡靈節日,逝去的家人都會返回人間與親人們團聚。
故事開始于一個名叫米格的墨西哥小男孩兒,他自幼熱愛音樂,但音樂卻被他的家庭禁止,他們認為自己的家族被音樂所詛咒。小米格只好瞞着家人,秘密追尋他的音樂夢。而後,神奇的事情發生了:米格因為觸碰到了一把吉他,踏上了亡靈的土地,在那裏,他竟與逝去的家人們重逢。
影片的最後,當小米格用已故去爸爸的吉他彈奏着那首《remember me》,眼淚從米格奶奶的眼角流出,也從樊施施的眼角流出:
“請記住我吧
雖然我要說再見了……”
已故的家人逝去,但活着的人依然在用自己的方式告訴他們,我們還熱愛着生活,我們永不會忘記你們。
那場飛機事故後,樊施施便決定,這一生,她一定要熱烈地活。她相信,爸爸媽媽還有弟弟會看到,她依舊熱愛着生活,她也永遠在心底深愛着他們。
“請記住我吧
雖然我即将遠行
希望你別哭泣
就算我遠行
我也将放你在心裏……”
在音樂聲中,放映廳亮起了燈,三三兩兩的觀衆起身,慢悠悠走出影院,看到她時,還不由好奇多瞥了兩眼。
樊施施擦幹眼淚,吸吸鼻子,雙眼紅腫地走出影廳。
外面依舊只有那個白胡子老者,他倚着刷紅漆的木臺子,同她微笑,笑容慈善,就像剛從一張舊相冊裏走出來那樣。樊施施再次道過謝,又将那個萬能的川劇變臉小玩偶掏出來,送給了他。
樊施施一邊走,給袁珲打着字:大馬士革真的太浪漫了,剛剛有一個電影院的老爺爺請我看了一場免費電影
她現在遇到什麽,都會忍不住第一時間跟他分享。真奇怪,可她就是開心這麽做。
袁珲:看的什麽?
樊施施:《coco》,超棒的電影,你看過嗎?
袁珲:看過,好像是講音樂讓小男孩兒與逝去的家人重逢了
樊施施:嗯,沒錯
樊施施:看得我淚流成河
她發來一個貓咪哭哭的表情包。她跟他聊天,也是越來越俏皮了呢。
可這次,他卻再也笑不出來了。
袁珲:你媽媽以前最愛聽的歌是什麽?
這突如其來的一問,把樊施施問蒙了:你問這個幹嗎?
袁珲:保密
她翹着嘴,切一聲,歪頭想了想,認真答複:羅大佑的《戀曲1990》
回完,她還忍不住搖頭晃腦,哼了起來:“烏溜溜的黑眼珠,是你的笑眼……”
其實,這不是媽媽最愛唱的歌,但卻是每次去KTV,爸爸都必會唱給媽媽聽的一首歌,她也跟着從小聽到大。她喜歡看,看媽媽聽這首歌時彎彎的眼。
晚上洗過澡,樊施施又抱着電腦,開始編寫接下來的視頻腳本。工作完成,倒在床上給他發了個“晚安”,正準備醞釀睡意,手機鈴聲突地響起。
是袁珲,他打了個視頻通話過來。
樊施施看愣住了,半天沒敢點擊接聽。他這是要幹什麽?想到可能要從視頻裏看到他,樊施施竟然緊張了起來。她又想起許依冉“油膩中年男”的描繪,不由好笑,笑閨蜜誇大其詞的描述,笑自己一反常态的扭捏。
她幹脆地,點擊接聽視頻。
手機聯通了,鏡頭裏沒有出現他的臉,只有一角流暢的下巴,還有延伸出的修長脖頸,再往下是一排西裝馬甲扣子。
“施施,能聽見嗎?”他的聲音傳來,一如既往地撩動心弦。
她有時候想,若是聽他說話,會不會聽一輩子也聽不膩。
“嗯,聽見了。”她坐起身,好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那麽懶散。
“準備睡了嗎?”
“是啊。”她問:“怎麽突然打來視頻?”
對面沒說話,仔細擺弄着手機,等架好了再慢慢往後退。樊施施這才看到,他右手拿着弓弦,左手拎着把小提琴,露出清晰的上半身,和……一小截脖子。
樊施施:“……”
反正就是不露臉呗,這長得是有多對不起人?
但從這挺拔的半截身子能夠看出來,他個頭應當挺高。
“施施,送你一首歌,祝你今晚能和想見的人重逢。”
他聲音很輕的飄來,說完,小提琴架上肩膀,弓弦一拉,滑出一串漂亮的音符。悠揚的小提琴聲自手機那頭傳來,正是羅大佑的《戀曲1990》。他将它改編成了小提琴版,練習了好一會兒,方才熟練。
優美流暢的音符在敘利亞老舊的賓館裏慢慢環繞,樊施施像被攫住了呼吸,陷入了一個不可琢磨的夢境。美,太美了,動聽得與她的每一處心跳聲都在同頻共振。
鏡頭裏,他身體輕微地擺動,灰色條紋的西裝馬甲完美貼合身形,勾勒出瘦勁的腰身。小提琴的弓弦在他手中上下翻飛,每一下,都是無言的優雅。
電影《coco》裏,小男孩兒米格正是通過一把吉他,和家人的亡靈重逢。或許,他也能通過一把小提琴,讓她和家人夢中再會。
音樂聲繼續回響,她躺進被窩,手墊在腦後,在熟悉的旋律中閉上眼。她想要去夢中,和已故的人重逢;她還要去夢中,和一個未曾會面的人,邂逅。
那一晚,在袁珲的小提琴聲中,樊施施睡得無憂無慮。
她在夢中夢他,卻又尋不見他,只有一個模糊的、颀長的,拉着小提琴的身影。
第二日,樊施施發消息給他:昨天晚上我做了個夢,夢到你用小提琴拉生日快樂歌給我聽
袁珲:那說明你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樊施施毫不猶豫地回:對啊,所以袁珲,我想見你了
袁珲看着這行字,沉默了。良久,他打下一個字:好
他手抵住下巴,想了想,又接着打下:過兩天我就要飛紐約,在那邊還有最後三場演出,巡演就結束了。到時候無論你在哪裏,告訴我,我飛過去找你
他想,無論她在哪裏,只要她說想見他,天涯海角,他都會奔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