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30章
趁着夜色一路回到北平城內的時候, 沈聽肆就迫不及待的和陳盡忠等人道別了,“雖然現在消息還沒有傳回來,但想必用不了多久, 他們就會全城戒嚴, 諸位當心, 注意安全。”
“最近一段時間, 千萬不要輕舉妄動,如果不是十萬火急的事情, 就連之前聚集的那個地方也不要去了……”
沈聽肆絮絮叨叨的囑托着,陳盡忠是越看越滿意, 不由得提出了一個想法來,“不知道沈先生有沒有意願加入我們?”
雖然沈聽肆現在并不是他們黨派的成員,但是身為一個夏國人,他們的愛國之心都是相同的, 而且他也希望自己的組織能夠出現一個像他這樣的人才。
畢竟能夠像沈聽肆這樣可以得到這麽重要的關于東營人的情報的人員,他們組織內部暫時還是十分缺少的。
沈聽肆等的就是他這句話,“想法自然是有的,就是不知道能不能實現了。”
陳盡忠無比贊同的拍了拍他的肩膀, “放心, 等我回去以後就給組織上寫信,像你這種人才,組織肯定會同意。”
又交代了一番, 沈聽肆就要離開。
畢竟這忙忙碌碌一個晚上,天都快要亮了, 而且他早上還要去東營人的租界那裏去上班呢。
趁着上班之前必須回去洗個澡, 把身上的衣服換一換,可不能殘留下一絲一毫的火藥味來。
否則定會引起不必要的麻煩。
但陳盡忠卻稍稍攔了攔他, 那雙歷盡千帆的混濁眼眸當中含着關切,以及長輩對于小輩的挂念,“我知道你現在是跟在東營人身邊做事的,否則你絕對拿不到這麽絕密的情報。”
他們今天做的這件事情無疑是捅了,東營人的馬蜂窩了。
他們這些北平大學的學生老師們倒還好,不會引起太多的注意力。
可潛伏在東瀛人身邊的沈聽肆就格外的有些危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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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就像你剛才說的那樣,在這個節骨眼上,萬事小心,無論如何,你的第一要義都是要确保自身的安全。”陳盡忠定定地看着沈聽肆,不給他絲毫拒絕的機會。
沈聽肆聽到這話忍不住低頭笑了一聲。
突然有些好奇,如果陳盡忠知道自己就是那個叛變了的傅青隐的話,還會說出這般關切的話來嗎?
只不過,沈聽肆終究也只會在心裏想想罷了。
“我會的,陳老師。”沈聽肆認真的看了他一眼,點頭應了一聲,然後大踏步離開。
天還未曾完全大亮,路上的行人也少之又少,沈聽肆專門挑那種無人的小巷行走,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一路翻牆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在他清理幹淨了身上的火藥味,前往東營的租界上班的時候,陳盡忠也沒有閑着。
他靜下心來,坐在桌子邊上,拿出信紙,無比認真的落下一個又一個的鋼筆字。
他們也不是沒有考慮過往東瀛人身邊安插卧底,可這件事情太過于困難了,因為東營人從始至終都是不相信夏過人的。
他們安插過去的卧底,即便是留在了東營的租界裏面,也基本上是接觸不到東營的高層的,甚至是說連稍微重要一些的職務都沒有,頂多做一些打掃伺候人的活。
沈聽肆能夠得知這麽重要的情報,至少他在東營人那裏是身居要職的,甚至有可能可以和平川大佐直接接觸。
若是能将他拉攏到組織內部來,那麽,他将會成為他們組織反抗東瀛的最大助力。
無論如何,這都是一個非常好的機會,陳盡忠不想錯過。
寫好了信,晾幹了上面的墨水,陳盡忠小心翼翼的将信紙疊起來裝進了信封裏,寄給了他的上級聯絡員。
——
同一時間,沈聽肆也在自己的辦公室裏做着翻譯的工作。
可或許是因為昨天晚上又熬了夜,再加上昨天白天才犯了煙瘾,沈聽肆的身體極為不舒服。
即便9999屏蔽了他的痛覺,可那種難受的感覺卻并沒有因此而消失。
他只是坐在那裏寫了幾個字,喉嚨深處就蔓延出了一陣劇烈的癢意,緊接着就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聲。
沈聽肆感覺自己的肺好像是一個老舊的風箱一樣,在胸腔裏面胡亂做響,嗚哩哇啦的發出一連串的怪叫。
因為他咳嗽的動作實在是有些劇烈,拿在手裏的鋼筆不由自主的被迫掉落了下來,筆尖在紙上印過一道深深的劃痕,好不容易翻譯下來的幾個字,便徹底的廢了。
9999都快要急死了,這個任務的時間比較長,宿主最起碼還要在任務世界待上三年,可這才穿越過來不到兩個月的時間,沈聽肆就已經把身體折騰的不成樣子了。
【你在乎一下你自己吧……】9999所有能勸導的話都已經說了個遍,可沈聽肆卻始終我行我素,當真是玩兒命一般,完全不把自己的身體當回事。
“咳咳咳——”
又一陣劇烈的咳嗽聲過後,沈聽肆猛猛灌了一大杯水下去,才終于感覺喉嚨裏的癢意減緩了一些。
只不過此時他的那張臉白的毫無血色,看上去都有點兒像是剛死了沒多久的屍體。
止住了咳嗽,沈聽肆坐在椅子上緩了一會兒,才緩緩的開口對9999說道,【沒事的,我這身體情況我有數,暫時還死不了。】
9999一陣無語,【要不你把你藏在手裏面的手帕展開看看呢?】
剛才沈聽肆咳嗽的時候一直用手帕捂着嘴巴,止了咳之後,也只是一直将那個手帕團起來,捏在手裏面。
即便9999看不清楚,可它也敢确信,沈聽肆絕對是咯血了的。
沈聽肆有了一種被抓到包的窘迫感,沉默了一瞬後,随意的解釋道,【老毛病了,沒有什麽大礙。】
9999那雙藍色的狐貍眼直勾勾的盯着,【你覺得我信不信?】
【今天下班了以後必須要找個大夫來瞧一瞧,】9999夾雜着機械的嗓音裏面包含着不容置喙的堅定,【要不然我真的跟你急!】
【好好好,】沈聽肆一邊将那個帶血的手帕疊起來裝在了身上的口袋裏,畢竟這東西可不能被東營人給看見了,一邊應答着9999的話,【下了班立馬去找大夫。】
其實沈聽肆又何嘗不知道自己的身體情況呢?
雖然這具身體才不過二十多歲的年紀,內裏卻早已經被大煙給掏空了,而且戒煙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做到的,對身體的損傷也極大。
他強忍着欲望不去抽大煙,幾乎是用掉了半條命。
可沒有辦法,他沒時間了。
傅青隐背負着罵名,忍受着所有人的唾棄,也不過是想要讓這個國家盡快的強大起來,想要更多的救下一些同胞而已。
但是傅青隐不知道劇情,只能憑借本能的往前走。
現在已經是六月末,還有不到三個月的時間,北平将徹底的淪陷。
沈聽肆必須抓緊一切的可能,提前做好準備。
下班之後,沈聽肆先回了趟家,畢竟他上班的時候穿的是東營僞軍的衣服,若是不換一身的話,恐怕還沒走到藥堂門口,就吓得人家大夫不敢開門了。
“哥。”沈聽肆從裏屋出來時,看到妹妹傅雲禾坐在堂屋裏等着他。
沈聽肆頗有些詫異,畢竟他這個妹妹的性子,他還算是了解的,平日裏沒事的時候總是待在自己的院子裏,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甚至連花園裏都去的次數極少。
又怎麽會主動來找他?
“是遇到什麽難事了嗎?”沈聽肆走過去,在她旁邊坐下,低頭看向傅雲禾的臉龐,卻發現她的面上雖沒有什麽愁容,卻隐隐的有些糾結之色。
“這倒不是,”傅雲禾輕輕搖了搖頭,白日的時候爹爹打來電話了,“說他在南邊的生意已經完成,不日将啓程回北平。”
傅雲禾其實是比較害怕傅烆這個大家長的。
傅烆身上具有着封建時期大男子主義的所有的劣根性,在他的眼裏,只有兒子比較重要,女兒全部都是用來聯姻的工具。
雖然傅雲禾是他的嫡女,可他卻除了傅雲禾剛出生那天抱過她以外,就再也沒有和她親近過。
而小的時候每每傅雲禾渴望父親厚實溫暖的懷抱,想要像其他家的小朋友一樣騎在父親的肩頭,讓父親帶着上街的時候,傅烆總是會冷言冷語的呵斥她。
時間久了,傅雲禾不再期待父愛,反而還對傅烆有了一股懼怕之感。
之前和盛子昂退婚的時候,因為盛子昂實在是太過分了,再加上沈聽肆給了她莫大的勇氣,所以傅雲禾也就勇敢的說出了自己的心裏話。
她不想嫁給盛子昂。
傅雲禾現在也認識了一些字,雖然還沒有辦法将一整張報紙都看懂,可家裏面熟悉的一些人的名字,她還是都認得的。
因此,在報紙上看到傅家和盛家解除婚約此後男婚女嫁互不相幹的消息的時候,傅雲禾心中是比較高興的。
因為她覺得哥哥說的對,她不能将自己的人生綁在一個對她毫無感情的人身上,就這樣蹉跎了下半輩子。
跟着哥哥讀書識字的這些天,是傅雲禾短暫的17年生涯當中最快樂的時光。
因為自從讀書識字以後她才發現,原來女子真的不只有嫁人這一條路可以走,甚至還有女子做生意,撐起一整個家來。
看到那樣的消息的時候,她真的是又羨慕又難過。
羨慕對方可以活的那樣的潇灑自由,也難過因為自己的一雙小腳,注定不可能像對方那樣。
只不過傅雲禾也只是難過了一小會兒,就已經收起了所有的情緒,因為她知道她如今已經比曾經清醒了不少了,只要她繼續念書,就算沒有辦法,像其她女子那樣抛頭露面的做生意,她也可以有自己的想法和思考,可以為自己的人生做主。
但這種快樂的生活只持續到今天早上,一通來自南方的電話,打破了她的美夢。
傅雲禾不敢想象當傅烆知道她和盛家退了親,甚至還登報将這件事情昭告天下的時候,究竟該有多麽的憤怒。
她懷疑憤怒到了極點的傅烆很有可能會直接把她打包扔到盛家去,讓她做盛子昂這姨太太。
所以傅雲禾一直等着沈聽肆回來,聽到丫鬟的通傳後,半刻也等不及的就直接跑過來了。
沈聽肆的目光落在那張滿是不安的面容上,傅雲禾緊緊地盯着他,遲疑的開口,“哥哥,萬一爹爹生氣我退親的事怎麽辦?”
她不僅退了和盛家的婚事,甚至還大逆不道的學了識字,看了那些只有男子們才能看的報紙。
“怕什麽?”沈聽肆忽然朝她笑了一下,聲音低低的,“我說過了這件事情我會為你做主,就算是爹也沒有辦法改變。”
沈聽肆說話的語調并不高,甚至是格外的溫柔,可傅雲禾卻偏偏從裏面聽到了一抹堅定之意來。
她收斂了神色,低垂下眼眸,淡淡的應了一聲,“好,我相信哥哥。”
了卻了心中的一莊事,傅雲禾這才注意到沈聽肆的打扮很明顯的是要出門,“哥哥還有什麽事要做嗎?”
沈聽肆不欲隐瞞,畢竟這事也沒有什麽好隐瞞的,“嗯,今兒個身體不太舒服,想去藥堂找個大夫瞧上一瞧。”
傅雲禾眼中隐隐閃過了一抹期待之色,“那我可以陪哥哥一起去嗎?”
她從那些書籍上面了解到傅府外面的世界以後就迫不及待的想要出去看看了,可她獨自一人終究是膽小,不敢出門。
但如果有哥哥陪着的話,她或許可以瞧上一瞧她從未了解到的北平。
“自然是可以的,”沈聽肆說着話擡步往外走,扭頭看着還傻愣愣坐在那裏的傅雲禾,不由得開口催促道,“不是想出去瞧瞧嗎?還不快跟上?”
傅雲禾心下一喜,連忙站了起來,“來了!”
因為小腳的緣故,傅雲禾走路的速度很慢,但沈聽肆也不着急,就在一旁慢悠悠的踱步等她。
從後院走到府門前,平日裏沈聽肆只用幾分鐘的時間,今日卻走了近二十分鐘。
傅雲禾一張小臉漲得通紅,羞澀極了,“我是不是耽誤哥哥了?”
她雖然知道自己走路很慢,可卻也從來沒有覺得進會慢成這個樣子,哥哥基本上都是走一步停兩步的來等她了。
“本也不是什麽要緊的事情,等一等你也無妨,”沈聽肆安撫着說道,“你是該出來看一看的,成天窩在自己的小院子裏面,人都要憋壞了。”
想要去逛街的話,僅靠傅雲禾的那一雙小腳走路自然是不太行的,于是沈聽肆攔了兩輛黃包車。
傅家坐落在北平一條十分繁華的街道上,來來往往的黃包車絡繹不絕,只不過那些車上坐着的,絕大部分都是穿着洋裝羊裙的年輕人們,再就是身穿旗袍的太太小姐。
像傅雲禾這樣一襲舊式襖裙的,滿大街都好像找不出來第二個了。
傅雲禾莫名的有些自卑,因為她發現街上的女子基本上都是不裹腳的,她們都穿着十分漂亮的小皮鞋,或者是高跟鞋。
盛子昂其實說的也沒有錯,她就是一個什麽都不懂的封建小女人。
傅雲禾有些害怕了,“哥哥,要不我就不去了吧,我記得我還有幾個字沒有寫……”
可沈聽肆卻直接不由分說的将傅雲禾拉過來按到了黃包車上坐下,“雲禾,你要知道萬事開頭難,如果你不想一輩子都困在那個方寸之地,你就要自己走出來,明白嗎?”
傅雲禾緊張的小手攥緊了,多年來的思想教育讓她一點都不自信,“可是……我真的可以嗎?”
“不試一試怎麽知道?”沈聽肆随手扔給黃包車夫一個大洋,“不要走太快,現在那些小姐太太們流行去哪裏,就帶着我們去哪兒吧。”
“好咧!”黃包車夫很久沒收到這麽大筆的錢了,瞬間呲着牙樂了起來,不僅放慢了速度,而且還專門挑平穩的地方走,力求在車上的兩個人能夠享受到最好的服務。
黃包車夫拉着兩個人繞了北平一小圈兒,等最終在一個中醫的藥堂前停下來的時候,天都已經黑了。
傅雲禾一點一點的從黃包車上挪下來,始終沉默着沒有開口。
一開始的時候,沈聽肆只是讓黃包車夫拉着他們去了一些休閑娛樂場所,但到了後來,又到那些破舊的貧民窟走了一遭。
書中認識的再多,也不如親眼見證一次。
傅雲禾看見了聲色犬馬的紙醉金迷,也看見了莘莘學子的談古論今,更是看見了那些掙紮在社會最底層的民衆們營營茍茍的活着。
這是她此前17年的短暫人生當中從未見過的場景。
在傅雲禾的心裏留下了沉重的烙印。
她只知道有的人貧窮,有的人富有,她也曾經捐過自己的一些衣衫首飾去做善事,可她卻從未親眼見過那些貧窮的人,究竟有多麽的貧窮。
如今她才算真正的明白,有的人,能夠活着就已經耗盡了所有的努力。
沈聽肆今日将這個最為殘忍的現實鋪在了傅雲禾的面前。
十七歲的小姑娘未曾經歷過什麽苦難,只以為退婚就已經要了她的半條命。
沈聽肆希望今日所看到的一切,能夠讓傅雲禾有所觸動。
畢竟文人輩出,思想解放,十裏洋場,才子佳人,只不過是這個時代其中最微不足道的一個縮影罷了。
對于絕大多數的普通人而言,這個時代沒有風花雪月,沒有甜蜜的愛情,有的只是數之不盡的苦難,和長年累月的戰亂。
紅晴惡犬如豺虎,人腿銜來滿地拖。
兵去匪來屠不盡,一城老幼剩三人。
這才是真正的這個時代。
兩個人進了藥堂,坐在櫃臺後的老大夫緩緩擡起眼,目光先是在沈聽肆顯得有些蒼白的臉上掃視了一番,随後又落在了傅雲禾隐藏在層層疊疊的裙擺下的那雙小腳上。
老大夫略有深意的開了口,“今日倒是來了兩個病人。”
傅雲禾連連搖頭,“我不看病的,是哥哥看病,我來陪哥哥而已。”
老大夫笑而不語,揮手示意沈聽肆走上前,随後将手搭在他的腕上開始把脈。
“啧,”剛剛探上去沒多久,老大夫就啧了一聲,略帶不悅的看向沈聽肆,“你這身子虧損的厲害啊,抽大煙了?”
沒有什麽好隐瞞的,畢竟在中醫面前也隐瞞不下去,沈聽肆點點頭,“是,已經在戒。”
老大夫對于沈聽肆所說的話略微有些詫異,随即又發出一聲嘆息,“這玩意兒可不是這麽好戒的,你這身子太虛了,虛不受補,我先給你抓點藥你慢慢吃着吧,吃完了再來找老夫。”
沈聽肆乖巧應下,“好。”
大夫終歸是喜歡聽話的病人,看到沈聽肆這副表現,他就沒有繼續挖苦人了,只不過在抓藥的時候還是忍不住發出了幾聲感慨。
“你還是老夫遇到的第一個在抽了大煙以後想要戒掉的人。”
沈聽肆輕輕笑了笑,“畢竟命重要。”
聽了老大夫的話,傅雲禾的小臉刷的一下就白了起來,“我哥病的很嚴重嗎?都到了要危及生命的時候了?”
“小姑娘,”老大夫回過頭來看她一眼,“你哥這身子認真吃藥,不再碰大煙,倒還有幾年好活,倒是你……”
他再次看着傅雲禾藏在裙子下面的小腳,幽幽嘆了一聲,“現在都是新社會了,你願不願意把你的這雙腳正一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