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21章
那書生的話說的實在是有些侮辱人, 宋昀原本平淡的目光變得深沉了起來。
他猛地一甩衣袖,将抓着自己手臂的書生的手給重重的甩了下去,沒好氣的說道, “兄臺既是瞧不起宋昀, 那便不必再有所瓜葛, 告辭了!”
一群生活在京都, 從不知人間疾苦的富家子弟,看不見和親這件事情上大雍受到了怎樣的侮辱, 看不見滿朝的官員是如何對匈奴人奴顏屈膝,看不見安平公主此去豺狼環伺, 看不見養虎為患給大雍帶來的威脅。
竟只顧着寫詩作賦,誇誇其談。
就算是學問,他也沒有什麽和他們好交流的。
“宋兄……宋兄,你別急嘛。”這時, 有另外一名并沒有參與發財的高談闊論,而是一直沉默的坐在一旁的書生攔住了宋昀。
“你就算是和旁人沒什麽好說的……”說道“旁人”兩個字的時候,這名書生還刻意看了一眼那個惹宋昀生氣的人。
“咱們兩個好好交流一番,何至于與這些人生氣呢?”
鐘宥齊的為人宋昀還是比較信任的, 于是他便順着鐘宥齊又坐了下來。
只不過兩個人單獨換了一張桌子, 并沒有再參與到其他那群書生當中去。
“宋兄,其實你不必和那群人一般見識,等到殿試結束, 究竟誰人的學問高自會分出勝負。”鐘宥齊倒了一杯茶水遞給宋昀,小聲的安慰着。
沈聽肆默默地觀察着這一幕, 但并未曾上前打擾, 只是緩緩揮了揮手,吩咐念雙道, “去查查宋昀身邊的那個舉子。”
陸漻初到京都之時,也是如宋昀一般,被京都的權貴子弟瞧不起,可那時的他身邊卻沒有鐘宥齊這般一個看似格外與衆不同的“友人”。
直到的陸漻成為了太傅畢鶴軒的弟子,其他人對他的态度才好了起來。
這個鐘宥齊,看着有些可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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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何況,能用那樣的方法陷害宋昀科舉舞弊,定然也是他身邊親近之人。
這個鐘宥齊,還是極有可能的啊。
“是。”念雙輕聲應下。
——
天氣越發的暖和了起來,沈聽肆的身體狀況似乎看起來也有些好轉,尤其是腿部,那種隐隐發麻的感覺,幾乎已經消失不見了。
這日,下朝回到相府,念雙安排的前去調查鐘宥齊的人有了結果,甚至還有了意外之喜。
卻原來,鐘宥齊是柳滇的私生子。
柳滇再取如今的妻子之前有一個青梅竹馬的表妹,只不過那個表妹父母皆亡,是個借住在柳家的孤女。
一個沒有任何身份背景的孤女,自然是沒有辦法給柳滇的仕途提供任何幫助的,所以他只能由着自己的父母給自己安排了一個世家貴女為妻子,将表妹養在了外頭的莊子上,做了外室。
而鐘宥齊,就是柳滇和表妹生下來的兒子。
柳滇原本的想法是等自己爬的高一些,可以不用再顧及着妻子的娘家的時候就把鐘宥齊接回柳府,認祖歸宗。
可卻沒想到,柳貴妃入了宮以後,深受皇帝的寵愛。
常言道,母憑子貴,柳貴妃生得盛寵就使得柳滇的妻子在柳家的地位也更加的穩固。
為了柳貴妃,也為了自己,柳滇只能強迫着繼續把鐘宥齊養在外面,甚至為了不引起妻子的懷疑,讓鐘宥齊随着表妹姓了鐘姓。
可表妹卻郁結于心,沒過幾年就去了。
明面上的鐘宥齊孤苦無依,倒也算是和宋昀同病相憐了,難怪能夠相處到一起去。
柳家的幾個子嗣都各自入朝為官,可鐘宥齊卻毫無背景,獨木難支。
柳滇便想着通過這次科舉給鐘宥齊鋪平一條康莊大道。
可這前程似錦的道路,卻是要踩着宋昀的骨血才行。
聽着念雙講述完事情的原委,沈聽肆都快要忍不住給柳滇鼓個掌了。
這可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他正在思考着要怎麽樣徹底的把柳滇給拉下馬呢,結果柳滇竟是主動把把柄遞了上來。
“主子,還有另外一事,”念雙眼中閃過一抹厭惡之色,“有個人在相府外面鬼鬼祟祟,如今已然是被屬下抓獲了。”
沈聽肆察覺到了異常,“什麽人?”
念雙抿唇,“匈奴人。”
——
被牢牢捆住了手腳的大漢,長着滿臉的絡腮胡,身體強壯,目光兇狠,“我警告你們,快點把我放了,等你們的主子知道了我的身份,定是要好吃好喝的伺候着,信不信我讓你們的主子把你們全殺了?”
“是嗎?”沈聽肆輕輕飄飄的嗓音傳出,“不如我現在就直接把你殺了,怎麽樣?”
沈聽肆漫不經心的轉動着指尖的匕首,将刀背的那一面劃在阿古戌的面龐上。
匕首冰涼的觸感傳來,讓阿古戌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他也就是嘴上叫喚的大聲了一點,放放狠話而已,可他終究也怕死啊!
沈聽肆嗤笑一聲,“怎麽,呼延贊将你留下來的時候,沒有告訴過你,可能會死嗎?”
阿古戌立馬慫了,努力擠出一抹讨好的笑,“陸相,說笑的,說笑的,我這個人嘴上沒個把門的,讓您看笑話了。”
沈聽肆手裏的匕首并沒有拿下來,轉而輕輕劃過阿古戌的下巴,徑直割下了一縷胡子。
随後沈聽肆将那胡子扔在阿古戌的臉上,笑得眉眼彎彎,“本相不和你說那些虛的,你在相府外面鬼鬼祟祟好幾日了,究竟想要做什麽?”
匈奴人最在乎自己的胡須,就和大雍人在意自己的頭發一樣,阿古戌知道沈聽肆這是在警告他,他如果再不說實話,繼續插科打诨,下一次被割下來的就不是他的胡須,而是他的頭顱了。
“三王子殿下是想要和陸相合作,”阿古戌很識趣的說明了來意,“鎮北軍當中有一個小将,武功謀略都絲毫不輸傅銑,而且他更加年輕,更有沖勁。”
“如若就這樣任由他發展,假以時日,未必不會成為又一個鎮北侯。”
阿古戌知道皇帝對于鎮北軍的忌憚,沈聽肆作為皇帝身邊最信任的臣子,聞名天下的奸佞,想必自然也是不願意看到鎮北軍再次出現一個統軍之人的。
他得意洋洋的說着,“在居庸關,我們對那個小将無可奈何,但是,我們三王子殿下知道,陸相你一定有辦法。”
沈聽肆深感無語,感情是呼延贊怕了把他生擒的解汿了。
“和你們合作……有什麽好處嗎?”沈聽肆故作思考了一番,随後,目光直勾勾的盯着阿古戌,頗有些迫不及待之感。
阿古戌一下子又驕傲了起來。
看吧,他就說,沒有人能夠拒絕他們三王子殿下的投誠。
“這好處自然是少不了的,不知陸相……”阿古戌揚了揚下巴,示意着上方,“對那個位置有沒有興趣?”
“只要陸相可以幫助我們殺了那名小将,匈奴大軍便可陳兵居庸關,擁護陸相上位。”
好一招空手套白狼。
沈聽肆沉默了一瞬,這阿古戌把自己當傻子哄呢?
不過沈聽肆也樂得陪他演這一場戲,畢竟後面還用得到他。
“挺感興趣的,”沈聽肆勾唇笑了笑,手中的匕首刀刃翻轉,驀地斬斷了捆着阿古戌的繩子,“合作愉快。”
“不過為了防止被人發現,你和你的人一切行動都必須得聽本相的。”
阿古戌自然也是連連答應,“這是當然,這是當然。”
——
明明安平公主出發和親的那一日,天氣就已然暖和了起來,可等到會試的這一天,卻來了場久違的倒春寒。
天色還未大亮,古樸的貢院門外,前來參加會試的舉子們卻早已經排起了長隊。
料峭的寒風中,一堆文文弱弱的書生凍的瑟瑟發抖,縮在一起,像是鹌鹑。
宋昀在隊列裏站着,穿着兩層洗的有些發白的粗布衫,雙腿來回的交替跺腳,以此試圖讓自己的身體暖和一些。
鐘宥齊就站在他身後,看見他這般表現,露出一抹不忍的神采。
雖然因為規定,參加會試的舉子們都不允許穿夾層的襖子,但鐘宥齊有柳滇這麽一個父親,身上衣裳的料子十分的厚實,看起來簡單,可實際上比那些脖子上加了一圈毛領的還要暖和的多。
“我就說你不要逞強嘛,今兒個這麽冷,你萬一要是病倒了,卷子都答不出來,那豈不是此前十多年的努力都白費了?”鐘宥齊絮絮叨叨地說着,全然一副為宋昀考慮的樣子,将自己身上的外衣脫下來一件,不顧宋昀的阻攔強硬的劈在了他的肩上。
宋昀未曾發現,就在鐘宥齊給他披衣服的時候,臉上閃過了一抹譏俏的笑意。
厚實的外衣終究是擋住了料峭的春寒,宋昀覺自己的整個身子都暖和了起來,“多謝鐘兄,若不是你,恐怕我真的得病倒在考場了。”
面對宋昀真心實意的感謝,鐘宥齊讪讪的笑了笑,“你是我的好友,幫助你是我應該做的事情,你不必如此,馬上就到我們了,還是不要東張西望的好。”
宋昀只覺得鐘宥齊是真心實意的為他好,很聽話的點頭轉過了身去,靜靜的站在隊伍當中,等待着官兵的檢查。
隊伍緩緩向前移動,很快就到了宋昀。
似乎是因為檢查了太多的人,那些官兵的動作極其粗暴,宋昀考籃裝着的饅頭被大力捏碎,就連搜身的動作也是極其用力。
自己的學問如何,宋昀心裏一清二楚,因此他大大方方,絲毫沒有因為搜查官兵動作的粗魯而有不悅。
可就在對方檢查他的外衣的時候,一名官兵的動作頓了頓,陡然間一把抓着他的手腕,将他的手臂反剪到背後,一腳踹在他的膝蓋上,當場就壓着他跪了下去。
宋昀臉茫然無措,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
那名官兵已然高喊起來,“舉子宋昀,夾帶舞弊!”
“你在胡說八道什麽?”宋昀震驚不已,奮力的掙紮着,從喉嚨中發出一連串類似于野獸般的嘶吼,“你們快放開我,我沒有舞弊,我沒有!”
他寒窗苦讀十幾年,好不容易走到今天,終于可以讓含辛茹苦撫養他長大的母親過上好一點的日子,他怎麽可能親自毀了這一切?!
可事實擺在面前,容不得宋昀狡辯。
那名官兵用小刀割開宋昀的外套,親手從裏面取出了一張寫滿了字跡的小抄,“你還有什麽話要說?!”
宋昀扭過頭來,眼底盡顯蒼涼和憤怒,“是你害我?!!”
他完全不明白,前來參加會試的舉子大多數都家境殷實,只有他們兩個互相抱團取暖,他也是真心實意的把鐘宥齊當做朋友。
可到頭來卻是鐘宥齊害他!
宋昀驚駭到幾乎不能呼吸,拼盡全力的想要掙脫開官兵的控制去夠鐘宥齊,“外套是他給我的!是他要害我!我沒有夾帶!!!”
他不斷的咆哮着,額角青筋畢露,兇狠的眼神宛如餓狼一般,充斥着滔天的怨念。
指節用力地握着手中的考籃,鐘宥齊像是被吓到了一樣後退了兩步,“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麽,宋兄,就算你再想要考取會元,也要走正途啊,怎能做這種事情?”
宋昀悲聲,苦苦哀求壓着他的官兵,“真的不是我,你查清楚好不好?”
然而,官兵只負責搜查,并不負責斷案,更何況是在大庭廣衆之下,從他的衣服裏面搜查出來了夾帶,自然是要殺雞儆猴,以儆效尤的。
宋昀很快就被帶上了枷鎖,又被拖到了貢院的正中央,緊接着又有兩名官兵手裏舉着長長的木板走了過來。
竟是要在大庭廣衆之下對宋昀實行杖刑!
鐘宥齊不動聲色的繃着臉,面上雖然看不出任何的異樣,可他的後背的衣衫卻早已經濕透了,在這寒冷的春日裏,因為太過于緊張,他竟是硬生生憋出了一身的冷汗。
如今塵埃落定,他也終于松了一口氣。
柳滇作為此次科舉的監考官之一,自然是早早地将題目透露給了他,可鐘宥齊水平終究有限,而柳滇本人沉吟官場幾十載,早已經将過去學過的四書五經忘了個七七八八。
因此,即便柳滇找了好些個人寫了一篇文章出來,提前讓鐘宥齊一字不落的背誦了下來,可卻依舊擔心宋昀寫的文章會比鐘宥齊的更好。
于是幹脆一不做二不休,污蔑鐘宥齊科舉舞弊,徹底将他斬殺在萌芽裏。
這些官兵們都是老手,深谙杖刑的手法。
有的時候,幾十板子打下去,表面上看起來也不過是受了輕傷,甚至連皮都破不了多少,可行刑完用不了多久,這人便會因為傷口潰爛而亡。
而有的時候板子落下去,整個大腿連帶着臀部全部都是鮮血淋漓,看得人頭皮發麻,但實際上受傷并不嚴重,只需要短短休養幾日便好。
于是,行刑的人才剛剛一板子落下去,沈聽肆就派了一人從貢院內部走了出來,在那人身邊耳語一番後,落在宋昀身上的板子力道立馬就變了。
在原本的劇情裏,宋昀因着這頓板子,下半身徹底癱瘓,就連如廁都需要人幫忙。
這一次,再也不必過的那般屈辱。
——
果不其然,沒有了宋昀,鐘宥齊的文章備受誇贊,毫無意外的成為了會元。
只要他在殿試過程中表現良好,沒有太大的差錯,這一甲的三個名額當中,定有一個會屬于他。
但鐘宥齊不知道的事,他既然能夠陷害宋昀科舉舞弊,沈聽肆自然也是能夠将這個法子用到他的身上。
昌平二十六年,三月二十七。
雨霁風光,春分天氣。
衆多身着長衫頭戴綸巾的書生們,排着隊靜靜的侯在午門外。
直到空中三聲鞭響,一道尖銳的聲音響徹雲霄。
“衆學子,進——”
書生們邁着整齊的步伐,緩緩踏進了大殿裏。
随後在內侍的安排下,各自落座在自己的位置上。
皇帝興致缺缺的看着這一幕,腦袋一點一點的都快要睡過去。
如果不是因為殿試的時候,皇帝必須要出現,他現在真的很想立刻就走人。
沈聽肆早已經安排好了一出大戲,身為主角的皇帝,又怎麽能如此輕而易舉的罷演?
于是,沈聽肆起身走到皇帝身邊,“陛下若是覺得無趣,不妨下去走動走動,想必在您的龍威之下,這些學子們定會緊張的不得了。”
有樂子可看,皇帝瞬間就不困了,興致勃勃地起身走了下去。
果然像沈聽肆說的那般,每當他停在某一個學子身邊的時候,那個學子就會緊張萬分,不僅身體忍不住的發抖,就連寫出來的字跡都變得淩亂了。
皇帝越玩越覺得有意思,更加專注的去逗弄那些學子。
可忽然,皇帝頓住了腳步,臉色猛地一變。
他徑直伸手抓起鐘宥齊的卷子,就猛猛一腳踹了過去,“混賬!當着朕的面兒竟然還敢舞弊,誰給你的膽子?!”
皇帝最痛恨被人欺騙,如今鐘宥齊被抓了個現行,他直接氣的氣喘籲籲,“來人!把他給朕拖下去!淩遲!”
鐘宥齊完全被吓傻了,根本不知道這張紙是怎麽跑到自己的頭發裏去的,他跪在地上拼命的磕頭,“不是我,不關我的事,我沒有舞弊,陛下饒命,饒命啊!”
宋昀被打了板子後,還被抓到了诏獄裏去,柳滇用宋昀的母親的性命為威脅,讓他将殿試的題目提前寫了一份。
宋昀寫下的文章自然是酣暢淋漓,比之柳滇找的幾個橘子湊出來的還要好的多,因此鐘宥齊就将這份答案背了下來。
鐘宥齊不明白,他把答案刻到了腦子裏,皇帝是怎麽發現的?
他不知道的是,在柳滇派的人離開诏獄後,沈聽肆又讓宋昀将那份答案再寫了一遍。
随即沈聽肆将其藤抄寫好,拿給了皇帝看,還美其名曰是自己寫的,想要和這些新晉的舉子們比上一比,看看究竟是他這個曾經的狀元郎厲害,還是現在的舉子們更勝一籌。
皇帝早就看過這份答卷,如今在殿試的現場再一次看到,怎麽可能會不生氣呢?
鐘宥齊還在苦苦哀求,死活不願意承認是自己舞弊。
皇帝只覺得鐘宥齊吵得他腦瓜子嗡嗡的疼,更加厭煩了,“趕緊帶走!”
就在此時,沈聽肆裝作不經意間的提醒了一句,“我瞧着柳大人似乎是于心不忍?”
畢竟柳滇也是一個極其自私的人,相安無事的時候,他可以用盡一切卑劣的手段給鐘宥齊這個私生子鋪路。
可一但鐘宥齊會影響到他自己,他就會瞬間斬斷他們之間所有的聯系。
柳滇臉色難看至極,強擠出一抹苦澀的笑來,“沒有,陸相看錯了。”
可鐘宥齊卻已然把柳滇當成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他不管不顧地開始大吼大叫,“爹!是我爹啊,我不想死,你快救救我!”
“是你讓我舞弊的,是你讓我考狀元的……”
“不是!我沒有!你別胡說!”
柳滇悲鳴出聲,他連滾帶爬的撲過去,雙手死死的堵住了鐘宥齊試圖繼續胡言亂語的嘴。
滿腔的憤怒使得他額角炸起了根根青色的脈絡,像是一條條蠕動的毒蛇盤旋其中。
在鐘宥齊開口承認的時候,柳滇感覺自己整個人都傻了,他費盡心力的為這個兒子鋪路,甚至不惜大費周章的找人給他當槍手,可結果卻是,他的兒子像瘋狗一樣到處亂咬,絲毫沒有為他考慮過。
可柳滇又怎會思索,鐘宥齊是他的親生兒子,他們父子倆的血脈裏面透着一脈相承的薄涼。
皇帝發出一聲冷哼,“原來如此。”
怪不得膽子這麽大,竟是有柳滇在背後為其保駕護航。
殿門是關起來的,春日的冷風也未曾吹進,可柳滇卻感到了無邊的寒意,他好似落入了冰窖當中,凍的失去了所有的知覺,只看得見滿眼血紅。
柳滇怒目圓視的瞪着即便被自己捂住了嘴,卻還依舊奮力掙紮的鐘宥齊,渾身都透露着濃濃的絕望,“你告訴陛下你是胡說八道的啊!”
他怎麽感覺自己好似是頭一次認識對方呢?
雖然鐘宥齊一直養在外面,可柳滇卻從未缺過他任何,柳府的嫡子所擁有的東西,鐘宥齊一樣都不少。
柳滇将所有對于表妹的愛意全部給了鐘宥齊。
可結果卻是,數十年的疼愛好似在一朝之間全部被喂了狗,他的前途,甚至是性命,皆要毀在鐘宥齊斬釘截鐵的話語裏。
他說得毫不猶豫,沒有半分勉強,“我沒有說錯,我就是你的兒子!”
鐘宥齊還以為柳滇位高權重,只要讓所有人知道了他是柳滇的兒子,他就可以平安無事。
可他不知道,他為了保命所說出來的話,只會把他和柳滇推入更深的深淵裏去。
“你怎麽能!你怎麽敢的啊!”柳滇老淚縱橫的臉上是觸目驚心的絕望。
站在一旁看好戲的沈聽肆不由得啧啧了兩聲,前世鐘宥齊高中狀元,風光無限,哪裏想得到被他們廢了的宋昀呢?
如今刀子落在自己的身上就知道疼了。
鐘宥齊是自私自利不錯,可造成他這般性格的緣由,卻是在柳滇的身上,自小鐘宥齊想要的東西就沒有得不到的,應着心中對于表妹的虧欠,無論鐘宥齊闖下了多麽大的禍患,永遠都有一個柳滇在他身後替他擦屁股。
沈聽肆微微眯了眯眼,柳滇自己寵出來的兒子,最後可不得他自己承擔後果。
怨不得他人。
柳滇鉗捂着鐘宥齊嘴巴的手背上暴起青筋,血絲密布的眼底怒意翻滾,但他還是咬牙将其壓制了下來,佝偻着脊背,向着上首重重扣頭,“陛下……”
“不必再說,”皇帝厭煩的看了一眼柳滇,“你陪你的兒子,一起到低處去找閻王訴訟委屈吧!”
在經歷了許确一事後,皇帝越看柳滇越不順眼,再加上沈聽肆時不時的又上個眼藥,柳滇在皇帝這裏的信譽度幾乎已經為零了。
柳滇讓自己的兒子舞弊,來當上這狀元郎,成為大雍的肱骨之才。
他究竟想要幹什麽?
皇帝私以為,柳滇就是想要學許确,弄死他,然後扶持十三皇子上位,徹底把控住大雍的大權!
柳滇顫抖着嘴唇,聲音沙啞無比,帶着無盡的凄涼,“陛下,老臣……”
“陛下,”沈聽肆主動打斷了柳滇的話,“柳大人畢竟一向對陛下忠心耿耿,也從未犯過什麽別的錯誤,僅聽舉子鐘宥齊一人之言,難免有失偏頗。”
即便皇帝恨不得現在就一刀砍了柳滇,但對于沈聽肆的話,他還是想要聽一聽,“陸愛卿以為如何?”
柳滇也滿懷期待的看着沈聽肆,将最後的希望交付于他的身上。
沈聽肆修唇淺笑,目光悠悠轉了一圈,最後緩緩開口道,“自然是……滴血認親了。”
“只要證實鐘宥齊确為柳大人之子,那麽他的話便可以相信。”
皇帝滿意極了,這樣的話,旁人也不會覺得他這個皇帝不近人情,“那就如陸愛卿所言。”
柳滇抖落了滿身的絕望,“天要亡我!”
話音落下的瞬間,他仿佛蒼老了幾十出去的柳滇癱倒在當場,他的胸膛劇烈地起伏着,瞪着沈聽肆的的眼底充斥着滔天怒火。
此時的他心中再也沒有了任何的僥幸,一股難以言喻的巨大悲哀湧上心頭,幾乎要将他整個人都給淹沒。
他這輩子……是真的要完蛋了。
無論滴血驗親動沒動手腳,鐘宥齊是柳滇的兒子的事情已然是個不争的事實。
當親眼看到兩個人的血液在碗中融為一體的時候,皇帝憤怒轉身,“都給朕拖出去砍了!”
柳滇倒臺,柳家失去了支柱,樹倒胡孫散,徹底沒落了下去。
柳貴妃也受到牽連,被廢去了貴妃之位,牽至冷宮,和瘋掉了的許美人成為了鄰居。
十九皇子貶為庶人,幽禁宗人府,永世不得出。
——
又是一年春日游街,又是一年打馬狀元。
沈聽肆坐在熟悉的酒樓裏,目光透過窗外,看着騎在高頭大馬上,頭戴鮮花的宋昀。
恍惚間,時間仿佛回到了十幾年前。
那時的陸漻也是這般的春風得意,也是這般的少年意氣。
他本該六元及第,滿腹經綸盡揮其用,成為一代名臣,千古流芳。
只可惜……
生不逢時,時不待我。
或許是因為在宋昀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因此陸漻對于沒能救下宋昀這件事情愧疚了許久。
現在,沈聽肆把屬于宋昀的榮耀還給他。
想必……陸漻泉下有知,也是會心安的。
朝堂上主要的蛀蟲已經被清理完畢,有能力的臣子也被挑選了出來。
沈聽肆眯着眼睛,看了一眼那天空中耀眼的紅日,淺淺發出了一聲嘆息。
他已然把這條路給鋪好了,接下來,就等着解汿一步一步的踏上去。
——
安平公主和親匈奴只是一個幌子,其終極目的竟是摸到匈奴王帳的位置,随後将繪制好的路線圖交給了居庸關的鎮北軍。
鎮北軍有這張路線圖在手,徑直摸到了匈奴的大營,匈奴王當場被小将仇複斬下了首級,匈奴的王族們也盡皆被屠戮,所有的匈奴人全部被俘虜。
經此一戰,匈奴徹底的沒有了反抗的可能。
未來幾十年,邊境的百姓都再也不用懼怕匈奴人的騷擾!
解汿親手把匈奴王的腦袋挂在了居庸關的城樓上。
他站在高處,看着下方互相擁抱,喜極而泣的鎮北軍和百姓們,不由得眼睛也有些酸澀了起來。
他終于,給他的父兄和那些枉死的将士們報仇了。
如今只剩下,遠在京都,高坐在龍椅上的那一位!
解汿攥緊了拳頭,目光隔着千裏的距離遙遙看向了皇城的方向。
你們……
準備好我的複仇了嗎?
消息傳回京都,百姓們瞬間沸騰,奔走相告,喜氣洋洋,恨不得把這個好消息和路過的老鼠都說上一說。
這麽大的功績,除了會讓打贏了這場戰役的将軍名聲大噪以外,也會成為在任的皇帝的業績。
此事一旦被記錄到史書上,定然會青史留名。
“恭喜陛下,賀喜陛下!”
“陛下,此乃陛下之幸,大庸之幸啊!”
“如此一樁美談……”
官員們恭維的話,落在皇帝的耳朵裏,卻宛如一柄柄利劍,紮在他的身上一樣,讓他渾身都疼的難受。
手指死死地捏着龍椅的扶手,指節用力到泛白,皇帝咬緊牙關,幾乎是從牙齒縫裏擠出一句話來,“小将仇複立下如此大功,朕應當親自嘉獎!”
“來人,傳旨下去,讓仇複即刻入京面聖!”
等人來了,他一定,一定,要親自一刀砍死了他!
這該死的小将!
竟毀了他苦心孤詣營造出來的平衡。
如今鎮北軍無仗可打,他的這個龍椅,還能坐的安穩嗎?
解汿殺了匈奴王,徹底的打勝了這場仗,那麽,“沈先生”這個人也應當不複存在了。
于是,在解汿滿懷雄心壯志,準備沖到京都清君側,随後和他的摯友沈先生煮酒品茶的時候,收到了,對方寄來的一封帶血的信。
解汿顫抖着雙手打開,只見開頭就是毫無氣力的字跡:
阿汿,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恐怕已經兇多吉少了,奸相陸漻發現了我與居庸關的聯系……
“吧嗒——”
一滴滾燙的淚狠狠的砸在了那張薄薄的信紙上,燙的解汿心口生疼,疼的他幾乎看不清楚信上的字。
“為什麽……”
“為什麽?!!!!”
解汿整個人如遭雷擊,仿佛有什麽東西在他腦中轟然垂落,他似乎聽見了天崩地裂之聲。
這一瞬間,解汿前所未有的痛恨命運,痛恨命運給他開了一個如此大的玩笑!
他不明白,為什麽上蒼要一次一次的奪走他身邊的人?!
解汿緊緊的捏着手裏的信,只覺得渾身冰冷,冷的他心髒都快要停止了跳動。
他踉跄着後退了一步,雙膝竟是不受控制的一彎,随後整個人摔倒在地。
“将軍……”
董深都快要吓死了,他感覺解汿下一瞬間就要暴起噬人,連骨血帶皮肉,渣都不剩下的那一種。
“沒……沒事。”
解汿擡手擋住了董深伸過來的胳膊,語調中帶着無盡的蒼涼和悲切,“我好的很,我從來都沒有這麽好過!”
不過是,摯友又死了一次罷了。
不過是,他對仇人的怨恨又多了一層而已。
沒關系的,他承受的住。
——
羽林衛統領陳着被沈聽肆下了巴豆,一連跑了幾十趟的茅房,到最後腿軟的連路都走不了了。
因此,沒人統領的羽林衛完全不是從戰場上下來的鎮北軍的對手。
皇帝還沉溺在心晉的美人的溫柔鄉裏的時候,整個寝殿就被人給包圍了起來。
他一把将窩在自己懷裏的美人推到一邊,怒氣沖沖地看着殿門口,“一個個都幹什麽呢?!沒聽到朕說了不許打擾嗎?!”
但就在他話音落下的瞬間,寝殿的大門被人十分粗魯的從外面給推開,剎那間,刺鼻的血腥味道湧入鼻腔,一群滿身肅煞的士兵迅速湧了進來。
皇帝大驚失色,錯愕地瞪大了雙眼,“你們這是做什麽?!”
“陳着呢?!人呢?!”
下一瞬,一身血煞之氣的解汿掠過衆人踏了進來,語調涼涼的開口,“自然是來造反了。”
看到解汿的剎那間,皇帝瞳孔震顫。
來了,真的來了。
他懼怕了一輩子的鎮北軍,真的造反了!
皇帝從未這般的懼怕過,懼怕到心髒幾乎停止跳動,懼怕到渾身顫抖,失去了作為一國之君的威嚴。
“你……你想要幹什麽?!”
“你這是要弑君嗎?!”
解汿微微一笑,手裏的長劍直指皇帝的眉心,“我可不似你那般要趕盡殺絕,只要你寫下退位聖旨,在昭告天下,你曾經對鎮北侯府所做的事情,我就饒你一條狗命。”
茍延殘喘了這麽長的時間,解汿深知,一結果了皇帝其實是給了他一個痛快。
像皇帝這種享受慣了權利頂峰的人,一旦讓他變得一無所有,他就會生不如死。
更何況,鎮北侯府所有人背負着罵名而亡,他必須要恢複他們原有的榮譽!
不能讓那些死去的将士們含冤!
比起權利,皇帝自然是更害怕死亡一些,即便千萬般的不願,他也只能顫顫巍巍的答應下來,“寫……朕寫……”
皇帝寫完了聖旨,解汿便急不可耐地将其拿了起來,見皇帝沒有耍小心思,确确實實的寫下了罪己诏,他終于安心。
可目前還有個問題就是,皇帝的後宮裏面已經沒有兒子了,若是皇帝下了臺,該由誰繼承皇位呢?
太子腿廢了,其他兒子們都死了。
或許……讓他繼續當一個傀儡皇帝也不錯。
畢竟兵權在自己的手裏,其他人也是不敢反抗自己的。
解汿心中想着事,等回過神來,手下的士兵們将沈聽肆壓到了他面前。
看到這個曾經讓自己交付真心的摯友,後來又害死了他身邊所有親人的人,解汿渾身上下的恨意幾乎快要彌漫出來。
沈聽肆卻仿佛完全沒有看到一樣,一如既往的和他打着招呼,“阿汿,好久不見。”
解汿捏緊了手裏染血的長劍,咬牙切齒的開口,“确實是許久不見了,如今成了階下囚的滋味如何?”
沈聽肆勾着唇笑了笑,“好極了。”
說着話,他突然暴起,用力掙脫開壓着他的士兵的手,轉眼間來到了皇帝的身邊。
解汿心中有所顧忌,一時之間不敢上前。
皇帝感動的熱淚盈眶,“嗚嗚嗚,陸愛卿,這麽多的人,只有你來找我……”
沈聽肆緩緩挽住皇帝的手,面帶微笑的,将手裏的匕首送進了他的心髒,“陛下想的沒錯,微臣确實來找你了。”
“只不過……微臣是來送你上路的!”
“陸漻!!!你敢!”
解汿大喝一聲,想要去阻止,可已經晚了,皇帝在他的面前,徹底的失去了呼吸。
解汿抓着劍柄的手劇烈的顫抖,眼睜睜的看着皇帝身體裏噴濺出來的滾燙的鮮紅的血色濺到了沈聽肆臉上。
那張臉蒼白至極,在鮮血的襯托下顯得格外的脆弱,可沈聽肆卻始終笑着,“解汿,你留着皇帝的命,不就是不想背負弑君奪位的罵名嗎?”
他盯着解汿被恨意充斥着的雙眸,一字一頓的開口,“你以為,我會讓你得意?”
“陸漻大逆不道,以下犯上,竟敢弑君,當處極刑!”
解汿眸子冷冷的掃過去,“還不把他給我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