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20章
消息傳到居庸關的時候, 解汿和一衆将士們還在慶賀。
那種終于打了一場大勝仗,奪回所有的城池,一雪前恥的喜悅還彌漫在居庸關的每一個角落。
皇帝的聖旨就宛如一盆還帶着冰碴子的冷水兜頭澆了下來, 熄滅了所有的激動和熱情。
傳旨太監捏着公鴨嗓, 他手中明黃色的聖旨看起來是那般的刺眼, “傅将軍, 陛下有旨,命你即日與匈奴使臣一起啓程返京, 勢必要将被你們擄來的匈奴三王子和左賢王好生招待,切莫不可怠慢。”
傅銑單膝跪着, 身上的铠甲抖落寒光,在呼嘯的冷風中凜冽着駭人的氣息。
可卻絲毫比不上他心底的冷寂。
明明曾經的皇帝雖然算不上是一個千古明君,可也卻是一個能守成的帝王,也願意采納文武百官的谏言, 也頒布過一些于民有利的政策。
可如今……
怎麽就崩潰至此了呢?!
這場仗打得如此的艱難,好不容易把匈奴徹底的打怕了,正是乘勝追擊,将其一舉殲滅的最好時機。
匈奴人素來兇悍野蠻, 且不講道理。
只要留給他們片刻喘息的機會, 那就是放虎歸山,到時他們殺了和親的公主,撕毀盟約, 大雍又該落入何等境地?!
傅銑心裏陣陣發寒。
這個将忠君愛國刻進骨子裏,守了一輩子大雍國土的老将軍, 心中頭一次生出了一股茫然。
他的忠心, 難道是對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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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忠誠,是否給錯人了?
高居廟堂的那位, 真的值得嗎?
傳旨太監見傅銑久久沉默着,不接旨,有些不悅的開口提醒,“傅将軍,你這是想要抗旨不尊嗎?”
“咱家警告你……”
“末将領旨。”不想再聽到傳旨的太監那陰陽怪氣的聲音,傅銑直接單手将聖旨給拿了過來。
傳了這麽多次聖旨,哪一個不是恭恭敬敬的雙手接過,傳旨太監還是頭一次見到這般不敬聖旨的人。
他作為皇帝身邊的親信,自然是知曉皇帝對于傅銑的态度。
傅銑從一開始對他就不恭不敬,幾乎是從未正眼瞧過他,如今被他抓住了把柄,自然是要拿着雞毛當令箭的,“大膽傅銑!”
“你如此藐視聖旨,是想要欺君枉上不成?!”
傅銑心裏憋着一股火,傳旨太監這話直接撞到了他的槍口上,傅銑随手抽出別在幽靜的匕首架在了傳旨公公的脖子上,“你再多說一句廢話,信不信本将軍現在就宰了你?!”
“本将軍的身份放在這裏,且剛剛立下了這麽大的功勞,你以為,你區區一個閹人,陛下還會為了你懲罰本将軍嗎?!”
剛才還嚣張的不成樣子的傳旨公公頃刻之間萎了下來,害怕的整個身體都在抖,“傅……傅将軍,咱家就是……就是和您開個玩笑而已。”
傅銑收了匕首,一腳踹在了傳旨公公的小腿肚上,“還不快滾!”
等營帳裏徹底安靜下來,傅銑對着空無一人的地方喊了一聲,“對此,你怎麽看?”
只見挂在一邊的铠甲晃了晃,随後從裏面鑽出解汿的身影。
“怎麽看?”解汿額角青筋畢露,憤怒的火焰在那雙漆黑的瞳孔中不斷的燃燒,恨不得将所有的一切都給燃燒殆盡了,“自然是睜大了雙眼,看我怎麽把他從那龍椅上給拉下來!”
“他忌憚我們解家也就罷了,解家明面上已經全部都死絕了啊!”
解汿深深地為這群抛頭顱,灑熱血的将士們感到不值,“可他還是為了那麽一丁點的可能性,不惜接受這般喪權辱國的和談!”
說着說着,解汿瘋了一般哈哈大笑起來,“你不覺得很可笑嗎?你不覺得所有人拼死拼活付出一切,到頭來只是一場笑話嗎?!”
他笑得肆意,笑得張揚,甚至笑得都直不起腰,嘴角咧的極大,露出潔白的牙。
可他的眼底卻沒有任何的笑意,裏面包含着說不出的痛苦和惆悵,和他大開大合的表情凝結在一張臉上,看起來分外的扭曲,讓傅銑的眉眼都随之跳了跳。
“我不能抗旨不遵。”傅銑長長的嘆了一口氣,陳述着一個無法改變的事實。
解汿孑然一身,自是無所畏懼。
可他不一樣,他的夫人,兒子,孫子,傅家的列祖列宗,全部都在京都。
他一旦抗旨,等待的就是誅九族的下場。
傅銑沒有辦法去賭,甚至是說他根本就不會相信,皇帝會放過他的家人。
解汿指尖摩挲着那份明黃色的聖旨,沉默了許久後,終究還是點了點頭,“嗯,你放心去吧,這兒有我看着,出不了什麽大亂子的,只是……”
“和親的公主,你能不能盡量阻攔一二,不要選安平?”
解家的人死絕了,安平雖是那個最讓他厭惡的皇帝的女兒,可終究身上也留着一絲他們解家的血脈。
而且,安平還那麽小,比瑤瑤也大不了多少。
他沒能護住皇後姑母,太子表哥,他再不想讓安平也出事了。
前去匈奴和親的公主,怎麽可能落得了善終?
就讓他自私一回吧。
解汿心裏默默地對那個注定要犧牲的女孩說了句抱歉。
傅銑長嘆一聲,“我只能說是盡量。”
傍晚的時候,解汿再一次收到了沈先生的來信。
信中交代,讓他暫時不要輕舉妄動,等待着和親公主前往匈奴,到時可以利用和親公主摸清楚匈奴王帳所在的位置,徹底将匈奴給鏟除。
看着那熟悉的字跡,解汿心中稍稍安定了一些。
幸好,在這個世上終究還是有一個人懂他的。
他并不是一無所有。
第二日,天色剛剛放亮,傅銑便帶着匈奴的使者,呼延贊和提魯返京了。
解汿沒有去送。
他穿着夥頭軍的衣裳,手裏拿着一把斧子,一下一下的劈着柴。
他身旁已然堆積了許多的柴火,足夠用上好幾天。
額頭上的汗水不斷的往下滴落,撸到腕處的袖口也已經濕透,但他卻仿佛完全不知疲倦一樣,依舊一下一下的揮舞着手裏的斧頭。
“——”
“——”
斧頭砸在木墩子上,周圍的地面都好似在顫動,鋒利的斧刃應聲而落,粗壯的木頭頃刻間就被斬成了兩半。
解汿無聲的發洩。
手下的木塊上好似浮現了出了他最痛恨的那個人的臉。
——
為了表現出自己對于這一次和談的重視,但又為了防止出現像在昭覺寺那樣的刺殺情況,皇帝便派了沈聽肆親自去城門口迎接。
他們到的時候是下午。
墜落的夕陽散發出它僅剩的餘晖,橙紅色鋪滿了半邊天空,像極了戰場上無數屍體倒塌後留下的鮮血。
百姓們在歡悅,他們只知道鎮北軍打了勝仗,匈奴再也不敢進犯,他們熱情的在城門口排成兩列,歡迎他們的英雄凱旋。
前來迎接的官員們喜氣洋洋,他們只知道不打仗了就不用再撥糧饷,皇帝就會心情好,他們谄媚的言論就會發揮最大的效用,他們就能步步高升。
每個人的臉上都挂着笑,那樣喜悅,那樣興奮。
只有天空在泣血,悲哀未寒的屍骨。
整齊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聽到聲響的百姓們,一個個都伸長了脖子,朝城門口看去。
只見在兩列身着甲帚的士兵中間,年邁的老将軍騎在戰馬上,目光炯炯有神的看着前方。
他的身後是一架格外與衆不同的馬車,馬車的簾子被人掀了起來,兩名和大雍人長相頗有不同的男子正透過車簾東張西望。
車隊緩緩停下,傅銑翻身下馬,“陸相,柳尚書……”
沈聽肆也帶人迎了上去,“傅老将軍此番勞苦功高,陛下特命我等前來迎接。”
當着這麽多人的面,面子上還是要過得去的,傅銑的态度和藹極了,半點看不出面對傳旨太監時的狠戾,“老臣謝過陛下。”
幾人說話間,馬車上的人也跳了下來。
呼延贊面容堅毅,頭發全部梳成了細小的辮子,最後又用一根漂亮的發帶紮了起來,看起來幹練又精神。
他走動間,腰間挂着的狼牙相互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響。
“這是三王子,左賢王,”傅銑不鹹不淡的開口介紹,“這是我們雍朝的丞相,戶部尚書……”
對于沈聽肆的大名,呼延贊早有耳聞。
這樣一個有權有勢的臣子,如果能夠和對方打好關系的話,對他來說也是相當有利的。
呼延贊行了一個不倫不類的大雍禮,“陸相,久仰大名。”
沈聽肆淡淡點了點頭,只從鼻腔裏發出一聲輕哼,“嗯。”
說的好聽些,是匈奴的三王子,實際上不過是一個階下囚罷了,沈聽肆對他并沒有什麽好臉色。
但呼延贊也絲毫不冷,自顧自的說着話。
不過柳滇有意拉攏呼延贊,在沈聽肆不是很熱情的時候,主動接過了話茬。
“辘辘”的馬車聲漸行漸遠,在地上壓過一道優雅的弧線。
堆擠在一起的人潮也散開了去,叫賣聲漸漸蓋過了車馬,孩童于的人群中穿梭,老人挑着扁擔,搖搖晃晃。
看完了熱鬧,京都城又一次恢複了往常的熙攘。
紅塵歸來缱绻長,一城繁華半城沙。
就好似,這一切只不過是一場雜耍,看完過後,便和他們再無半分關系了。
馬車上的鈴铛一步一響,絲絲縷縷,最後在驿站的門前停了下來。
為了迎接匈奴的使者入駐,柳滇可是花了大力氣将這驿站好生修繕了一番,亭臺水榭,檐牙樓閣,用的全部都是最好的。
“不知三王子殿下與左賢王可是歡喜?”帶着人在驿館裏面轉了一圈,柳滇帶着股驕傲的意味,笑意盈盈的開口。
呼延贊和提魯對視一眼,漫不經心的問了聲,“景致相當不錯,我和左賢王都很喜歡,就是不知這是何人的手筆?”
“喜歡就好,喜歡就好,”柳滇十分自然的回道,“此處乃是本官負責修繕,就是希望二位能住的舒心,這也是我們的陛下對二位的看重。”
呼延贊點頭,“多謝你們的皇帝陛下了。”
“我們陛下對于二位還是非常歡迎的。”見呼延贊對待自己的态度如此的熱情,柳滇心中愉悅極了,非常想要把對方拉攏到自己這邊來,畢竟雙方和睦相處,不再産生鬥争,那就可以成為盟友。
雖然目前最有可能繼承皇位的就是柳貴妃的十九皇子,可皇帝的身體一日好過一日,難免不會繼續出現許美人那樣的情況。
此時若是能夠拉攏胡延贊站在自己這邊,就算他并不會真正的對大雍發兵,但只要他能夠有一個明确的态度,想必皇帝在選擇繼承人的時候也會多多少少考慮一下。
而自己身為戶部尚書,也可以替呼延贊在大雍有所運作。
他們只要合作,就完全能夠雙贏。
将人安安全全地接到又送到了驿站,他們是要回宮去向皇帝複命的,因此也不能久留,更何況這裏還有其他的官員們在,柳滇斷然不會如此明目張膽的直接說明要和呼延贊合作。
柳滇便只能暫且先按下不表。
“明日陛下将會在宮中為三王子與左賢王設宴,”沈聽肆打斷柳滇和呼延站的熱切交流,“今晚就請二位好生歇息。”
“我會的,”呼延贊面帶微笑,态度溫和,“期待下次與陸相的見面。”
沈聽肆皮笑肉不笑的應了一聲,表現平平。
但在離開之前,柳滇又湊過去補充了一句,“本官與三王子殿下一見如故,此後若有機會,還請不吝拜訪。”
呼延贊自然也是笑着答應,“一定,一定。”
等人都離開後,呼延贊吩咐侍從守在門口,和提魯單獨進了房間密談。
“你怎麽看?”提魯大喇喇的坐在椅子上,倒了一杯茶水兩三口就吞了下去,完全是在牛角牡丹,倒是可惜了柳滇準備的好茶。
呼延贊勾唇笑了笑,“陸漻,不簡單。”
提魯回他一個我明白的眼神,随後又略帶嘲諷的開口,“這個柳滇,太過于急切了一些。”
呼延贊深以為然的點點頭,“所以……我們可以假裝與柳滇合作,暗地裏在拉攏陸漻。”
“哈哈哈哈——”
提魯拍手叫好,“還是你懂我。”
——
這一邊,沈聽肆等人複命離開後,陳着獨自一人走進了禦書房。
皇帝此時正十分舒服地靠在椅子上,新納的兩個美人,一個站在她的身後替他捏着肩,一個蹲在他的腳邊替他捶着腿,好不惬意。
“陛下。”
陳着單膝跪地,從容不迫。
皇帝緩緩掀起眼簾,漫不經心的開口道,“你今日可瞧見了些什麽?”
陳着細細陳述着,“陸相對于匈奴的使者态度一直淡淡的,三王子呼延贊有意交好,但陸相并未理會。”
“果真還是陸相最懂朕啊!”皇帝發出一聲感嘆。
他願意和匈奴和談,利用匈奴牽制鎮北軍,可并不代表着他願意看到自己手下的臣子們也和匈奴格外親近。
皇帝的疑心病這般的重,除了拼上自己的性命救了他的沈聽肆,他對于任何人都是不甚相信的。
“那其他的官員呢?”
陳着挑了幾個沒什麽特殊動作的官員說了說,最後才又開口道,“柳尚書對于匈奴的使臣似乎是過于殷切了一些,還與三王子呼延贊約定了單獨見面。”
“呵!”
皇帝發出一聲冷哼,眉眼瞬間沉了下來,“朕就知道他柳滇早已有不臣之心!”
原本皇帝并沒有怎麽懷疑過柳滇的,畢竟他是真的喜歡柳貴妃,也真心的希望柳貴妃的十九皇子最後能繼承他的皇位。
可許美人一事出來以後,他就開始心裏不舒坦了。
就因為許美人肚子裏還未曾出生的皇子,許确就敢膽大到想要殺了他這個皇帝,簇擁一個嬰孩上位,以此來獨攬大權。
那麽在柳貴妃如此受寵,十九皇子又平安康健的情況下,柳滇可能會沒有這個野心嗎?
沈聽肆平日裏似有若無的提醒,在這一刻,徹底的生了根,發了芽。
皇帝一旦懷疑一個人,那麽,無論這個人無辜與否,他都是勢必要除了他的。
柳滇,危矣。
——
皇帝是個極其記仇的人,心中對于柳滇有了疑心,便立刻表現在了明面上。
這就導致,迎接匈奴使者的宴會上,陪伴在皇帝身側的柳貴妃換成了一個新晉的美人。
那美人長的弱柳扶風,盈盈一握的腰肢被皇帝圈在臂彎裏,身體斜斜的靠在他的胸膛上,白皙的手指時不時的撥一顆晶瑩剔透的葡萄喂進皇帝的嘴巴中,惹得皇帝陣陣發笑。
可明明這些事情曾經都是柳貴妃做的!
宴會已經開始半個時辰了,歌姬舞姬們各顯神通,絲竹管弦聲不絕于耳,臣子們一個接一個的說着恭維的話,皇帝都大為贊賞,甚至連平日裏最不得聖心的畢鶴軒都得了皇帝幾句誇獎的話,卻偏偏漏掉了柳滇。
柳滇心中泛起陣陣漣漪,忐忑不安,根本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惹惱了皇帝。
只能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沉默着喝悶酒。
沈聽肆将這一切看在眼裏,心中計劃着該用什麽辦法徹底的搞死柳滇。
這一邊,呼延贊在連着喝了滿滿一壇子酒後皺了皺眉頭,“皇帝陛下,你們大雍的這酒不烈啊!”
完全比不上他們匈奴的牛角酒。
皇帝呵呵的笑着,并沒有因為呼延贊的話而生氣,“三王子有所不知,我們大雍最烈的可不是酒。”
呼延贊眼眸當中流露出幾分遺憾的神色,“那可真是太可惜了,此次來的匆忙,并沒有來得及帶上我家鄉的美酒給皇帝陛下您品嘗品嘗。”
“這又何妨?”皇帝大手一揮,全然一副豁達無比的樣子,“我們既已達成了和談,從此以後就是友國了,三王子想要來大雍,朕随時都歡迎。”
三王子迅速從座位上站起身來,給自己斟了滿滿一杯的酒,高舉着隔空對準皇帝,“呼延贊在此多謝大雍的皇帝陛下!”
“哈哈哈,好!”
皇帝也端起酒站了起來,“來,都給朕舉杯,慶祝我們兩國友誼長存!”
“友誼長存!”
“友誼長存!”
好一番寒暄過後,終于來到了重頭戲。
呼延贊貴在宴會的中央,眼神深切的看着皇帝,“為了促進兩國的友誼,呼延贊懇請皇帝陛下将大雍的一位公主嫁給我們匈奴的大王。”
此話一出,朝野震驚。
他們本以為身為三王子的呼延贊來了這一趟,就算是公主要和親應當也是嫁給呼延贊的。
可萬萬沒想到,呼延贊竟然說和親的公主是要去嫁給匈奴王!
匈奴王可是五十多歲了啊,比大雍的皇帝還要大上幾歲,基本上都能夠當公主的爺爺了。
竟然還如此不要臉的想要娶公主!
畢鶴軒頭一個不答應,讓公主去和親就已經足夠屈辱了,還要嫁給老不死的匈奴王,簡直就是把大雍的臉面扔在地上摩擦。
“陛下,萬萬不可!”
他怒目圓視着呼延贊,牙冠咬的嘎吱作響,“難道三王子殿下就不缺一個大妃嗎?”
呼延贊笑意盈盈的搖頭,“自然是不缺的,不過我父王的大妃這個位置目前還空缺着,我瞧着大雍的公主就很合适。”
匈奴人可沒有那麽高的道德标準,父親死了以後,他的女人們都可以繼承給兒子,讓一個少女做匈奴王的大妃什麽的,絲毫不會感覺到羞恥呢。
“畢愛卿,”皇上臉色微沉,很顯然是生氣了,“你是想要破壞兩國的友誼,做大雍的罪人嗎?!”
如此大的一個帽子扣下來,畢鶴軒無論如何也是受不住的,他立馬跪在地上,“微臣不敢。”
皇帝垂眸看下去,眼底凝着深沉的墨色,“不敢就把嘴給朕閉上!”
這個老家夥當真是越來越喜歡倚老賣老了,難道以為因着他三朝元老的身份,朕就不敢拿他怎麽樣嗎?
畢鶴軒只能退下去。
皇帝的臉色轉變迅速極了,扭過頭來,對着呼延贊的時候,他又笑意盈盈,“不知三王子可有合适的人選?”
大雍能夠送去和親的公主其實并不多,皇帝的女兒也就那麽幾個,而且大部分都嫁人了。
呼延贊點頭,“早就聽聞陛下的嫡公主安平公主優雅大方,氣度不凡,我們的大王對安平公主仰慕已久,還請皇帝陛下成人之好。”
安平公主是他們深思熟慮的一個選擇。
解家的人都死完了,安平公主雖然是一個女子,這也是解家僅剩的血脈。
鎮北軍那群人最注重感情了,只要他們能夠拿捏住安平公主,就算鎮北軍不至于是處處受限,但打起仗來也終究會投鼠忌器一些。
皇帝連皇後都不在乎了,又怎麽可能會在乎這個便宜女兒呢?
于是絲毫沒有考慮的就同意了下來,“既然三王子早有選擇,那朕就成全了你便是。”
坐在最前面的傅銑下意識攥緊了手裏的酒杯。
解汿千叮咛萬囑咐,讓他攔住,不要讓安平公主去和親,可他終究還是辜負了他的囑托。
——
暮色漸深,一朵調皮的黑雲翻滾着跳出來遮住了月色。
偏僻的宮殿裏,一陣迷煙彌散,守夜的宮女便悄無聲息地倒了下去,緊随其後的,一道模糊的人影緩緩推開了殿門。
可就在他要擡起腳往裏面走的時候,忽然一道亮眼的熒光閃過,緊接着一柄彎刀便架在了他的頸間,“你想要幹什麽?!”
來人似乎沒料到自己的迷藥沒起作用,吃了一驚,可他卻并沒有因為安平公主的行為而有任何的害怕。
他只是緩緩吐露出一口濁氣,略帶疲憊地吐露出了幾個字眼,“安平,是我。”
“母後?!”
安平公主大為震撼。
她以為來的人是想要刺殺她,從而破壞和親,逼迫大雍對匈奴再次開戰,萬萬沒想到,來的人竟然會是皇後。
安平公主收起匕首,走過去點燃了一支燭火。
昏黃色的光影裏,安平公主看着皇後那張萬般熟悉的面容,嗤笑了一聲,“母後不守着你的那些菩薩神佛,跑來我這裏做什麽?”
“安平,你不能去和親,”皇後斬釘截鐵地開口,“此前你不是拿走了我的令牌?”
“你既已用過了那個令牌,就應當知曉京都還留着一些鎮北侯府的勢力,他們人數不多,但足以護着你,一路向北到達居庸關。”
她這輩子就這樣了,父兄子侄死幹淨了,兒子也廢了,所以她才會不問世事,封了宮門一心禮佛。
說她懦弱也好,膽怯也罷,她認了。
可她唯一的女兒要去送死,她又怎麽能眼睜睜的看着不管呢?
安平是她懷胎十月生下來的,和她血脈相關的女兒啊!
皇後苦口婆心的勸着,“你只要到了居庸關就安全了,鎮北軍絕對不會由着你嫁給匈奴王去送死。”
“聽娘的話,”皇後推着安平公主的後背,“現在就走,再晚就來不及了。”
安平公主躲開皇後的手,“兒臣不願做一個懦夫。”
皇後詫異擡眸,“什麽?”
“以前兒臣的世界裏滿是空白,除了嫁給一個尋常男兒,過着日複一日的生活以外,兒臣從未想過這日子還有旁的活法。”
“可是現在,兒臣想去試一試。”
安平公主平靜的擡眸,直勾勾的望進皇後那雙含帶着些許擔憂的目光裏。
從前的她不懂大雍的內憂外患,只覺得自己的親生母親是皇後,嫡親哥哥是太子,她可以嫁給心愛的人,無憂無慮的過一輩子。
直到外祖和大表哥慘死,母後落發封宮,太子哥哥被廢,她才發現,原來她所擁有的一切全部都不過是一場鏡花水月。
那樣的脆弱,那樣的不堪一擊。
她發現的有些晚了,已經錯過了太多太多。
可她的心上人,卻早早的意識到了這些禍患,用自己一個人的肩膀扛起了整個大雍的未來。
他是佞臣,他是奸相,人人得而誅之,大雍上下恨之若狂。
她也曾誤會于他,責怪于他,甚至還口不擇言的說過很多極為難聽的話。
如果她一直都不曾知曉事情的真相,她也許可以一走了之,懷着對那人的恨意,在鎮北軍中找一個好的将領嫁了,平穩的度過一輩子。
可既然她已經了解到他的委屈和付出,她就絕對不會由着他一個人扛下所有。
此次和親,或許死路一條,屍骨也難返故土。
可她想試一試。
幫幫那個人。
哪怕只是,讓他可以休息那麽片刻的時間。
她是大雍的公主,得擔負起肩上的責任。
“可是……”
皇後還想要再說些什麽,安平公主擡手制止了她,“母後不必再勸兒臣,是絕對不會改變這個想法的。”
她的眼裏閃着亮光,像是終于找到了人生的方向。
皇後不禁愣了愣,沉默了半晌,她顫抖着開口,“若一去不回?”
安平公主淺淺一笑,“便一去不回。”
——
公主和親這件事情,皇帝交給了他最為信任的臣子沈聽肆去辦。
當從陪嫁的侍女當中看到那個格外熟悉的面容的時候,安平公主激動得幾乎快要說不出話來。
她再也忍不住,完全不顧自己的身份,徑直沖上前,将那個人摟在了自己的懷中,“瑤瑤……我就知道你沒事,我就知道你肯定會沒事!”
她愛慕的少年郎,縱使背負萬般罵名,可卻從未真正做下什麽惡孽。
安平公主的雙臂擁的極緊,力氣大到幾乎要把解初瑤勒進她的血肉裏去。
解初瑤掙紮了幾下見掙紮不開,便也就由着安平公主去了,只能無奈的沖沈聽肆眨了眨眼睛,“你可管管她吧。”
“抱歉,”狠狠哭了一場,安平公主擦幹了眼淚,有些不好意思,“讓你們看笑話了,我就是有些開心,對,太開心了。”
她還以為解家的人全部都被陷害致死了呢,雖然知道為了大雍難免會有些犧牲,可終究還是有些難過。
現在好了,解初瑤沒有死!
猛地,安平公主一把抓住沈聽肆的手臂,語氣中含着滿滿的期待,“那……其他人呢?在祖母呢,表哥呢?”
迎着她的目光,沈聽肆輕輕笑了笑,“放心,他們都沒事。”
“那就好,那就好,”安平公主拍着砰砰直跳的心髒,随即又問了聲,“那你把瑤瑤送過來,是為了……?”
“這世上已然沒有解初瑤這個人了,”沈聽肆施施然看了安平公主一眼,“這是你的陪嫁侍女,千瑤,将會和千婳一起陪你去匈奴。”
解初瑤作為将門之女,從小吹着邊關的黃沙長大,自然也是會些拳腳功夫的。
在将她從诏獄裏面帶走以後,沈聽肆就讓念雙對其進行了特訓,又讓念羽教了她一些能用得到的藥理知識。
比如這般,護着安平公主的安全。
當然,鎮北侯府留在京都的勢力也會随着安平公主一塊前往,只不過那些人都是男子,即便能夠記住匈奴王帳所在的位置,送出路線圖,卻沒有辦法近身保護安平公主。
解初瑤是一個最好的選擇。
“陸漻,謝謝你,真的謝謝你。”安平公主誠心誠意的再次道了謝。
謝謝你沒有讓她變成孤家寡人,謝謝你讓她知道她在這個世上還有那麽多的親人存在,也謝謝你,為大雍所付出的一切。
将自己的計劃給安平公主說了一遍,最後,沈聽肆提醒道,“無論如何,保護好自己,你的安危才是最重要的,明白嗎?”
安平公主甜甜一笑,“知道啦,知道啦,你怎麽也變得這麽羅嗦了?”
她早就做好赴死的準備了,哪怕是拼上這條命,也一定會把路線圖送出去。
——
平公主啓程去匈奴和親的這一天,晴空萬裏無雲,好似老天都在為她開路。
溶溶的春光下,和煦的微風裏,夾雜着陣陣桃花清甜的香氣。
安平公主擡眸看向殿外那株已然結出了粉白色的小花苞,即将要綻放出漂亮花朵的桃樹,面帶苦澀的笑了笑。
桃花謝了春紅又匆匆,也不知她此生還有沒有機會再次看到這般美麗的景物了。
“老奴的公主喲!時辰快到了,”老嬷嬷來到安平公主身邊,拉着她的手往宮殿裏走去,将安平公主帶到梳妝臺前坐下,老嬷嬷扭頭看向那邊的宮女,“還不快給公主上妝?!”
化好妝,帶好頭面,千婳忍不住開口誇贊,“公主這樣打扮起來可真是好看。”
解初瑤也深以為然的點點頭,“真好看。”
安平公主将幾十個秀娘們加班加點的趕出來的華麗嫁衣穿好,站在那個一人高的銅鏡前仔細的端詳着。
她曾幻想過她穿着嫁衣嫁給心上人的模樣,那人掀開他的蓋頭,該是露出怎樣驚豔的神色來。
銅鏡中的女子嬌俏美好。
果然,人們說的沒錯,做新娘的這一天,是一個女子一生中最為漂亮的一日。
只可惜,她并不是嫁給她的心上人。
擡手理了理自己的發髻,安平公主從銅鏡上移開了眼眸,“走吧,該出發了。”
——
浩浩蕩蕩的車隊緩緩駛出城門,邁向茫茫的草原大漠。
安平公主看了又看,看了又看,無數次的回眸,可卻終究未曾在送行的人群中看到那個她渴望的人影。
放下馬車的簾子,安平公主低低的笑了。
不來也好。
不來,她就能心無旁骛的去赴死了。
沈聽肆坐在一處酒樓的雅間裏,垂眸看着窗外的熙攘人群。
念雙心中懷着不解,頻繁的看向沈聽肆。
沈聽肆無奈,放下手裏的茶杯,“有什麽話你就直說。”
被逮了個正着,念雙臉上浮現出一抹尴尬,“屬下就是想問問主子,你不去送送安平公主嗎?”
沈聽肆挑眉,“為什麽要送?”
這是他下這盤棋走的最為驚險的一步,因為他也無法預料到這顆棋子落下後,究竟會帶來怎樣的結果。
即便已經做足了準備,可戰場瞬息萬變,沈聽肆無法百分之百的保證安平公主的安全。
這是他第一次利用全然無辜的人。
但凡稍有差錯,公平公主以及陪她和親的隊伍,都将屍骨無存。
可決定既然已經做出了,便沒有再後悔的可能。
且随他去吧。
兩人說話間,又有吵吵嚷嚷的聲音傳了過來。
十來個書生打扮的青年圍坐在一起,拿着酒壺痛飲,高談闊論。
“鎮北軍骁勇善戰,打得匈奴落花流水,這才不得不逼着他們主動求和,擁有如此強悍的軍隊是大雍之幸,百姓之幸啊!”
“傅将軍老當益壯,不墜青雲之志,實乃吾輩楷模!”
“這次安平公主前往匈奴和親,起碼能夠換得十年的和平,居功甚偉,我們這些讀書人,遠遠比不上她一個女子啊!”
“說的對,安平公主以一己之力維護兩國和平,乃奇女子也,就讓在下賦詩一首,來表達對安平公主的敬意。”
這話落下,一群讀書人紛紛移開了桌子上的杯盞。
一張宣紙被鋪平,那書生接過毛筆,直接洋洋灑灑寫了起來。
沈聽肆眨了眨眼睛,這一幕怎麽有股莫名的熟悉?
相同的酒樓,相同的書生。
只不過……
上一次他們侃侃而談的,好像是自己?
那書生寫好後,手裏的詩作拿給同伴看,同伴們紛紛出言誇贊。
就在此時,卻有一道與衆不同的聲音傳了出來。
那也是一名做書生打扮的青年,只不過他穿的頗有些寒酸,“這般丢盡臉面的事情,也值得你們如此大肆宣傳?”
“春闱在既,諸位有那閑工夫,還是多念幾本書吧。”
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聖賢書,讀的眼盲心盲,認不清楚事實真相。
他錯了。
他不應該由着春闱将近,想着要和同科的舉子們打好關系,就前來參加這狗屁不通的聚會。
将一衆舉子斥責了一頓,那書生一甩袖子,就要起身離開。
可卻被剛才寫詩的那個書生一把拽住了他的手臂,“宋昀,你不就仗着自己會念幾個破書麽,窮的叮當響,我們願意帶你一起,是給你面子,你可別給臉不要臉!”
宋昀……
沈聽肆眨了眨眼睛,掀起眼簾看向那道站的筆直的身影,有些詫異竟會在這裏遇見他。
宋昀,前半生的經歷幾乎是和原主陸漻一比一複刻出來的。
家境貧寒,才學出衆,是一衆江南才子中的頭名。
如果不出意外,極有可能成為繼陸漻之後第二個六元及第之人。
只是,他卻在昌平二十六年的春闱裏被誣陷科舉舞弊。
于诏獄中受盡私刑,再也提不起揮斥方逑的筆。
即便後來成為了解汿手下的一員大将,提出了許多利國利民的方法,可卻也終究只能身居幕後,無法堂堂正正的出現在朝堂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