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5章
那書生說話的嗓音其實并不大,卻宛若青天白日裏炸起了驚雷一般,驚的酒樓裏的百姓紛紛四散開來。
仿佛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吵吵嚷嚷的酒樓瞬間就變得極其安靜。
只剩下剛才高談闊論的幾名書生,空洞的眼神仿佛是一具具早已死亡多時的屍體。
“這可如何是好?”過了半晌,其中有一人實在忍不住,哆嗦着手指發了問,“陸漻此人最過記仇,如今被他聽到我等的言論,豈不是……”
他話還沒說完,就搖搖晃晃的攤坐在了椅子上,已然是徹底的絕望。
“都怪你!”其中一名書生忽然猛地站起身來,大力地推了一把主動向沈聽肆搭話的那名白面書生,“若不是你非要上去和人攀談,又何至于将事情鬧到這個地步?!”
“平日裏仗着自己學問高,指點江山也就罷了,如今你可滿意了?!”
他的話仿佛是扔入了滾燙油鍋裏的一滴水,頃刻之間就炸裂開來了:
“你竟還說了姓名和籍貫,我瞧着這來年的春闱你也不必參加了,趁早收拾包袱走人吧!”
“倘若陸漻順着你的姓字查詢到了我等,連累我等無法參加科舉,你……你……我就和你同歸于盡!”
“我等羞得與你為伍!竟如此得罪陸漻。”
……
同伴斥責的話語讓那白面書生本就毫無血色的面容更慘白了幾分。
一想到自己說出了自己的籍貫和名字,極有可能會連累到自己的父母親人,鋪天蓋地的悔恨就徹底的淹沒了他。
他感覺自己的心口仿佛在一瞬間破了一道大口子,屋外的寒風不斷的呼嘯而入,整個人凍的都幾乎無法思考了。
Advertisement
可即便他已經悔恨到無以複加,一群書生卻依舊在通過斥責他來發洩自己心中的恐懼。
此時,一名整個身影都被掩埋在角落裏,半點沒有引起旁人注意的青年忽地走上了前來,伸手動作溫柔地将那白面書生從地上拉起。
随後,目光掃視了一圈其餘的書生們,“就你們這般貪生怕死,一遇到事情便推三阻四的讀書人,竟也妄圖将陸漻從相位上拉下來麽?”
“若當真等着爾等入朝為官,豈知又不是另一個陸漻?!”
“多謝這位公子,”白面書生的神情緩和了許多,扯着青年的手臂微微搖了搖,“但我得罪陸漻是事實,你沒有必要趟入這趟渾水。”
“放寬心,”青年安撫的拍了拍白面書生的肩膀,“陸漻不會對你做什麽的。”
剛才那人已踏入酒樓的時候,他就已經注意到了。
那人端的是一副君子如玉,溫潤而澤的模樣,但同時卻又不怒自威,通身帶着一股上位者的威嚴。
而且他在聽到那些書生的謾罵之時,并沒有任何生氣的表現,甚至還不自覺的點了點頭,表示認可。
他說出自己的名字,并不是要治這些書生們的罪,而是只想要簡單的吓唬吓唬他們罷了。
就像是一個調皮的兒童,在拿這些人尋開心。
陸漻……
真的很有趣。
“真……真的嗎?”那白面書生仿佛是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一般,滿是期待的看着青年,唯恐他說出一個否定的答案。
“當然,”他柔聲一笑,“他若是當真想要處置你們,當場便可動手,又何至于等到你們如此惶惶不可終日?”
白面書生那顆高高懸起的心,終于稍微放松下來了一些,但這當中還是有一些書生不願意相信那奸相會如此輕而易舉的放過他們。
其中一人拍着桌子,惡狠狠的質問青年,“你好歹也是個讀書人,竟如此替那奸相說話,你究竟是何許人也?”
“莫不是那奸相的門客?!”
青年的臉色絲毫沒有因為對方的不當言論而有變化,他只是淡淡的看向對方,“宋昀,宋曦光。”
“宋某并不是什麽人的門客,只是就事論事罷了。”
“宋曦光……”那人神情略顯呆滞,“那個來自科舉大縣,一直都獲得頭名的宋曦光?!”
他雖未見過此人,可卻也知,對方是來年春闱解元的最大競争者。
若是不出意外,宋昀極有可能是成為丞相陸漻之後,第二個六元及第之人!
——
至于權傾朝野的陸相在酒樓裏當場抓到了辱罵他的學子們,究竟引起了怎樣的軒然大波,已經完全不在沈聽肆的考慮範圍之內了。
此時的他饒有興致地踱步在長街上,從一個老伯那裏買了兩串糖葫蘆,迫不及待地将其中一串塞進了嘴巴裏。
外面薄薄的一層糖衣融化後,口腔裏面便充滿了山楂的酸澀味道。
沈聽肆接過老伯找回來的銅錢,認真的做出點評,“還不夠甜。”
老伯似乎是頭一次收到這樣的評價,頗有些詫異之色,“這位公子是格外噬甜嗎?”
沈聽肆頓住了。
他喜歡吃甜嗎?
他好像不知道。
他的記憶裏除了灰蒙蒙的混沌以外,再無半點其餘的色彩。
但似乎……
原主陸漻很喜歡吃甜。
日子過的太苦了,吃點甜食,會歡喜很多吧?
沈聽肆搖了搖頭,再次咬下一顆山楂,順手将另外一串糖葫蘆遞給了一旁的念雙,“嘗嘗看,味道還不錯。”
念雙苦着一張臉,“主子,你怎麽還有心情吃糖葫蘆?”
沈聽肆長眉微挑,強硬的把糖葫蘆塞進念雙的手裏,“為什麽不能吃?”
“吃點甜的,心情好。”
“可是……”念雙緊緊地皺着眉頭,表情格外氣憤,“那些人明明什麽都不知道!卻還要那樣的說你,我……很難受。”
“可是他們也并沒有說錯啊。”
沈聽肆涼涼笑了一聲,字字句句,無一不讓念雙心顫。
“驕奢跋扈,殘害忠良,獨攬朝政,買賣官爵,哪一件我沒有幹過呢?”
念雙說不出話來。
這是一條早已經注定好了結局的路。
一旦開始,便再也不可能回頭。
“好啦,”忽然,一只冰涼的手指按在了念雙的腦袋上,“人生在世,及時行樂,你年紀輕輕的,想那麽多幹嘛?”
下一瞬,糖葫蘆被那雙手的主人強硬的塞進了他的嘴巴裏,半分不容得拒絕,“吃點甜的,開心一下。”
念雙無奈,只能認命地去咀嚼。
可是這糖葫蘆……真的好酸啊。
把他眼淚都給酸下來了。
下次……下次再也不買這個老伯的了。
——
早朝結束以後,沈聽肆像往常一樣獨自一人遠遠地墜在文武百官後面。
轉過廊角,被安平公主擋住了去路。
沈聽肆态度恭敬地行了禮,“見過公主殿下。”
安平公主迫不及待的上前想要扯過沈聽肆的袖子,卻被他不動聲色的躲了過去,“男女有別,殿下自重。”
“抱歉,是我太過于激動了。”壓下心底的酸澀之感,安平公主收斂了一下情緒,轉而再次開口道,“陸漻,你那天所說的我回去很認真的想了想,确實是我太過于想當然,沒有看清楚形勢,我向你道歉。”
“陸漻不明白殿下在說什麽。”沈聽肆十分冷漠的道。
“你……”安平公主剛想要反駁,可卻又忽地禁了聲。
确實,沈聽肆什麽都沒有說,全部都是她的猜想罷了。
緩緩吐出一口濁氣,安平公主表明來意,“我今日來這裏攔你,是實在是沒有別的辦法了。”
她知道想要讓鎮北侯府恢複以前的榮光實在是太過于妄想,所以就想着能不能做些準備,讓他們在流放的路上好過一些,最起碼能夠全須全尾,平平安安地到達賀州。
可是,她是個遭了皇帝厭棄的公主,手裏根本沒有多少銀子,就算是想要買些東西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而且,她想要出宮也不是那麽容易的。
安平公主緊張的攥着手,“你能不能幫我個忙?很小很小的一個忙。”
沈聽肆應了一聲,“殿下請講。”
“呼……”
得到肯定的答案,安平公主長長的吐出了一口濁氣,“你可以……借我一些銀子嗎?順帶的和父皇說一聲,讓我出宮一趟好不好?”
沈聽肆哂笑一聲,“殿下,你憑什麽覺得我如此費盡心力的扳倒鎮國公府以後,還會借你銀子,讓你去幫助他們呢?”
“可是……”安平公主猛然上前一步,“如果你不願這麽做,你那天為什麽要來找我?”
沈聽肆嘆了一口氣,“陸漻只是聽從陛下的吩咐,勸解殿下回宮罷了。”
“你……”
安平公主氣的雙手都在抖,“你若無意,就當是本公主胡言亂語!”
“請殿下安,陸漻就先告退了。”沈聽肆拱了拱手,轉身大踏步離開。
可就在他轉身的一瞬間,挂在腰間的玉佩卻突兀地掉落在了地上,發出一聲脆響。
然而,沈聽肆好像完全沒有注意到。
安平公主眼疾手快的将那玉佩撿了起來,看了一眼後失聲驚呼,這玉佩乃是丞相身份的象征,即可出得皇宮,也可入得诏獄!
一想到自己可以在流放之前去诏獄裏面見鎮國公府的人一面,安平公主也顧不得其他了,小心翼翼地将玉佩收進懷裏,迅速拉過身旁的小宮女,“咱們快走!”
既然沈聽肆不願意承認,那想必一定有他自己的考量。
她就如他所願,當做什麽都不知道好了。
不!
她本身就什麽都不知道。
她只是一個被厭棄了的,一無所有的公主而已。
——
“開飯了。”
獄卒面無表情的将一個陶碗從欄杆的縫隙裏扔了進來,陶碗落地的同時,裏面裝着的唯一的一個窩頭也咕嚕嚕的滾在了地上。
解汿沒有半分嫌棄地走過去撿起窩頭,張嘴就咬了一口。
無論受到多少的折磨和羞辱,他都一定要努力的活下去!
他是鎮北侯府僅剩的男丁,是母親妹妹的唯一希望,無論如何,他都不能倒下。
可剛嚼了兩口,解汿便察覺到了異常。
他四下掃視了一番,确認周圍沒有人在監視後,急忙來到了監牢的角落裏,小心翼翼的從嘴裏将那個異物取了出來。
只見那被藏在窩頭中的是一小截碎布,解汿緩緩将其展開,上面清晰的寫着:
「公主皇後城防圖」
落款則是一個單獨的“沈”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