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龍尊(一)
龍尊(一)
從一百年的沖擊裏緩和過來需要時間。
初霁早就知曉自己傻弟弟的計劃,現下只是為別的事情嘆氣。
“師姐?”明朗看不懂她為什麽嘆氣,轉頭看看桌邊三人,又轉回來,“你也‘一百年’?”他從三月七的自言自語裏零零碎碎聽懂一些。
“不是。”初霁搖頭,表情深沉。
“我只是有種,”她糾結一下用詞,自己也不确定,“……一事無成的空虛感?”
明朗歪頭,不明白。
師姐幼時居玉闕,後來被師父帶到羅浮,再就是接連跳級入了雲騎軍,此後又是因師父、教習師父和父親過去的親緣在各仙舟之間輾轉,最近又升了骁衛。才堪堪十九歲。
這怎麽能算一事無成呢?他直接問出來。
初霁表示傻弟弟就是太年輕沒有煩惱,動作示意他看列車組,細細帶他回想:“你看,那些是師父一百年前認識的人,現在8200年,一百年前就是8100年,師父在做什麽?”
明朗擡頭望天,他歷史不好,但師父的部分倒還記得。
《六仙舟劍首傳》中提及,羅浮劍首彥卿為六劍首最少,于8096年升任骁衛,8100年獲得劍首頭銜,時年十四歲。
明朗沉默。
“但那是師父欸。”他弱弱地給師姐辯解。
孩子小,對武藝也沒什麽執着,不知道該怎麽說:師父強,好;師姐強,也很好。
我知道那是師父。
初霁撇嘴。她心裏很清楚:師父、父母,都是願意為孩子擋住死亡的人,若他們不在,死亡便會避無可避地展露在她面前。
“師父說,反正他還活着,我慢一點長也沒關系,”初霁側臉貼在桌上,重劍立于桌邊,高過她頭頂,她湊過去,輕輕用額頭撞了下劍身,悶聲說,“可我就是想快一點。”
開拓者和三月七一路溜達到長樂天,一邊聽明朗的計劃,初霁興致不高,轉頭去了演武場。
明朗的太陽不知道裝了什麽,本以為是支架的底部配件分開來,居然就像長腿一樣跟在他後面。
十分高調,半點不遮掩,球棒俠和小粉龍都驚呆了。
“我同學說可以叫他哥哥開星槎,”明朗沒覺得哪裏有問題,依然興高采烈,“用星槎把‘太陽’挂到建木上去。”
好像可行……嗯?
“挂哪兒?”三月七以為是自己聽錯了,開拓者也一臉懵逼。
“建木上啊,”明朗證明他沒有聽錯,“太陽當然要高高的,羅浮上沒有比建木更高的地方啦。”
二人沉默,扭頭,正好見得那棵號稱“垂挂辰宿”的巨木,符文依舊流動,在長樂天的夜色裏明顯得不得了。
我、我知道,但問題是,問題在于……開拓者伸手比劃一個圓,又比劃一個方,最後自己也不知道在比劃啥,兩只手擡起。
“是太高了嗎?”明朗表示不用擔心,“不用挂到頂上,還沒人測出建木有多高呢,挂到幹木的分叉上就行。”
少年邊講邊演示,開拓者和三月七便看着圓球機巧當場變形,光滑的表面冒出四只鋒利的錐子,
“如果沒有分叉,在幹木上鑿幾個洞,建木的自我修複能力會讓它開始排異,不過沒關系,”
又不知從哪冒出四把鈎子,“可以先靠它們抓牢,我只要一會兒,能讓師父看見就行。”
栗發琥珀眼的少年滿臉自信,笑得天使一般,對比下旁邊的機巧卻堪稱可怕。
三月七正色:那位同學哥哥何許人也?
明朗也正色:羅浮長樂天人是也。
開拓者很沒原則地轉變觀點:好像,是有那麽點可行性嚯。
丹恒也聽說了,停了好一會兒似乎在組織語言,才傳訊提醒他建木的封印所在:“鱗淵境那邊……”
在列車組的體感裏,鱗淵境開海,同龍師的內部糾葛還是不久之前的事情,盡管知道事實上已經過去了百年,還是難以想象那些龍師态度會軟化。
“哦哦,我跟白露大人說過了,”明朗卻不知道這些,只是樂滋滋點頭,比了個大拇指,“她說可以!”
開拓者想起當年那不同批次殺來殺去的持明刺客。
真的能有那麽順利嗎?
“丹恒哥哥怎麽說?”明朗翹首以盼。
開拓者給丹恒拍了那個超級變形疑似殺傷性武器的機巧造物,對面又是一陣停頓,然後:
“他說你的太陽不用改了。”如果要貼近太陽,那必是不夠;但如果只是要符合明朗的要求——一個挂在建木上能被看到的發光球體,這已經綽綽有餘。
明朗眼一亮。
“還有,他說想去看望一下龍女。”
彥卿先去見了符玄,太蔔大人上下掃兩眼,有些驚訝:
“受傷了?”
“受了。”
“哪?”
“回來的路上好啦~”彥卿攤手。
……
我很久沒有這麽無語了。
謀無遺計、十分穩重的符玄将軍毫不留情地給他翻了個白眼:“上一邊兒玩去!”
彥卿笑嘻嘻告退,又溜溜達達去丹鼎司——延續景元當年的作風,他每每得閑,總要去看看龍女。這些年靠着和持明的反複扯皮,他們也默認了彥卿的存在,不會阻止他靠近。
丹鼎司。
丹恒上次來時,正值幻胧和藥王秘傳勾結作亂,仙舟形勢緊張、人心浮動,丹鼎司更是重災區。再者,滿司部的紅楓,依然昭示着丹楓七百年前的權威。
不對,現在應該是八百年了。
他踏入丹鼎司大門,心不在焉地四處看。
龍樹、龍尊、龍師……他對此地沒什麽好印象,但要見龍女,又屬這裏最好找。
變化不大……等等。
丹恒停下腳步,靠近廣場龍樹,表情有些詭異:
龍樹上,不同方向的枝條系繩連向路邊,大約七八根繩,每一根繩上都曬了被子。
用龍樹……曬被子?
他有些迷茫。
有人大聲說話,他轉頭看去:司部藥房旁放置了一塊公告板,一群人正聚在板前讨論。
“你們給龍女大人送禮物先思考再送啊,”為首一人似是丹鼎司的醫士,面向衆人,表情十分嚴肅地強調,“收取醫藥費合理,實在想感謝送些小禮物就行,太貴重白露大人是不會收的。”
“好——”一群大人齊聲。
“還有送錦旗的!”醫士聲音陡然增大,“想清楚贈語再送,不要亂說!”
底下人竊竊私語,丹恒混入其中。
“上次好像有人送錦旗把白露大人氣哭了。”
“啊,上面寫的什麽啊?”
“好像是——小小的也很可愛?”
……
哈、咳咳。丹恒好險沒笑出來,轉而想起當年執着于身高又想要看他尾巴的小龍女,進丹鼎司後就懸着的心終于輕松起來。
“人家長高很難的!這麽多年都是這個身高,很辛苦的好不好,真的亂說——”
是是是。
人群散開,留下的醫士本也想走,轉頭卻看到丹恒,不由一愣。
他認出我了。
丹恒想解釋,卻不知從何說起,對面由歡快轉為期期艾艾的表情讓他喉頭一滞,好像這張臉出現在這裏,便會破壞些什麽。
醫士卻深吸一口氣,似是鼓足勇氣,語态恭敬:“不知、您此番前來,所為何事?”
當年他自己渾渾噩噩時都會産生混亂,丹鼎司的人同樣也分不清丹恒和丹楓,他們只知道古海被打開,上任飲月君曾重臨羅浮,後又消失無蹤。而龍女大人依然是他們的龍女大人。
這次來又是為了什麽?醫士心裏打鼓。
“想要拜訪龍女。”丹恒看不出對方在想什麽,只隐隐感覺自己被排斥,于是話更少。
“拜訪龍女、您拜訪龍女的話!”對方音調陡然拔高,又強行壓下來,磕磕巴巴說話的樣子有些好笑,話語卻令人錯愕:
“……假如、假如持明不認龍女大人……尊長,她也是我們丹鼎司的寶貝!你們不可以、不可以……如果真的出事了,我們會把白露小姐接出來的!……呃,抱歉!不是針對您!”
像是說一半突然回神,醫士道完歉,又盯着他看,慫慫的,但沒有讓開的意思。
羅浮天氣系統調節出的陽光撒在被子上、公告板上、對面人臉上,竟然讓人覺得丹鼎司十分溫暖。
丹恒這下是真的沉默了。沒有壞心情,只是一下放心了很多。
“你放心,”這話他如今可以說得十分篤定,“我是無名客。”以後也是。
“白露小姐是如今羅浮唯一的龍尊。”以後也是。
他循着路線,走過幾個角門,進入一處陡然寬敞的小院。
在他那樣保證過後,丹鼎司的醫士瞬間變得十分熱心,說“剛才劍首大人提着點心來找龍女大人”,一邊給他标出路線,一邊又絮絮叨叨說起白露平常的許多趣事。
如果真依他所言,白露小姐如今的行動比起以前可謂自由太多,想來一百年也有些好變化。
丹恒回想起,當年他去找白露,一路上又是心懷不軌的侍女又是侍衛又是刺客的,那般環境對于一個孩子來說實在太過混亂。
劍首大人……是說彥卿。
他還不适應,今日才見過彥卿一面,卻已經在許多地方聽到彥卿的名字。但那匆匆忙忙的一面大不過一百年的沖擊,路上聽到的劍首轶事跟他記憶裏的彥卿總是對不上,有些違和。
當年的彥卿是什麽樣的?
丹恒回想,有些恍惚。
彥卿與他打過許多場,最初是誤會,後來便是少年見他擅武,得了機會就喜滋滋地抱着劍過來請賜教,一口一個“老師好”,丹恒不好拒絕。
一百年嗎。
那時少年喜禦劍,浮在空中時肩上飄帶同燕尾一般招搖;如今上面墜了許多裝飾,飄不起來了,看着穩重許多,也沉重許多。
一百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