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龍尊(二)
龍尊(二)
他繞過院內的假山,正見得一大一小坐在涼亭裏,遠遠得就能聽到白露在說話,聲音中氣十足:“我上次那個病人……”對面坐着一個青年,一邊聽話點頭一邊往嘴裏塞糕點,是長大了的彥卿。
真是神奇,丹恒心想,剛才還覺得違和,真見到時卻僅僅是一個背影,就能完美和之前街上聽的那些奇聞轶事對上號了。
大概是他盯得緊,那人回頭,又是和在港口時如出一轍的笑:“丹恒老師。”
白露探出頭來看,頓時驚喜,踩到凳子上招手:“這不是丹恒先生嘛!”
丹鼎司的變化在彥卿嘴裏很好解釋。
将軍一系沒辦法幹涉持明,但可以幹涉司部。幻胧作亂後,聯盟給丹鼎司派來了新司鼎,那位司鼎有心照顧白露,并且與其他龍尊也有往來。
再加上銜藥龍女本身在丹鼎司便聲望頗高,沒有龍師一手遮天的丹鼎司,便成了相對安全的地方。
彥卿不清楚有多少龍尊知道白露的情況,又打了多少招呼,但龍師那邊顯然配合許多,至少不會再把對白露的惡意擺到明面上。
此外還有一些小因素。
比如說彥卿明目張膽地把龍尊帶出來,又說只是吃吃零食逛逛街,符玄再拎着人一頓批,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剛來告狀的龍師怒一會兒又被哄好,久而久之也累了。
要不是持明身體好,高低得被彥卿氣出一堆高血壓。
這聽起來太容易了。丹恒有些難以想象。
“但真正的轉折點,應該是白露大人十幾年前生的那場大病。”
“不是大病,”他們說話并沒有避諱白露,聽到這時小龍女便出聲,嚴肅糾正,“是力量被壓制過頭了。”
那些陰謀詭計能講給白露聽嗎?丹恒遲疑。
彥卿卻能看出來,認真:“不必如此,丹恒老師,白露大人身為龍尊,有知道自身處境的權力。”
“就是啊,”白露鼓起臉,“丹恒先生想跟彥卿說不跟我說,我可比彥卿還大呢。”
丹恒:……抱歉,沒意識到。
龍女說着話,尾巴上的鎖跟着晃來晃去。
飲月之亂後,或是出于恐懼,或是出于不可說的私欲,龍師們給新生的龍尊套上這把鎖以避免力量暴走。
然而白露的力量與日俱增,碰到了長期壓制下的阈值。于是龍師們面臨一個選擇。
一是取下這把鎖,不再壓制幼小的龍尊;二是放任不管,讓龍尊被這股力量撐爆。
“盡管彥卿對龍尊傳承知之甚少,”與他同高的劍首說話不緊不慢,“但顯然,他們沒有力量重新造一個龍尊。有再多不滿,也必須先讓白露大人活下來。”
有一個問題。
“白露小姐現在還是戴着鎖?”
“這是協商的結果,”白露自己回話,很明顯她全部都能聽懂,“那次是彥卿幫我把力量引去工造司,後來就是龍師怕出事還是讓戴着,只不過每年檢查一次。”
彥卿點頭補充:“工造司那邊多得是能量轉換裝置。”
與龍尊性命相比,一些日常出行的要求便算不得大事了,龍師索性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呈現如今的局面。
丹恒沉吟。
“歸還重淵珠,你認為現在是好時機嗎?”他甚至沒有發現自己已經開始不自覺尋求彥卿和白露的意見。
彥卿很認真:“持明內政彥卿亦無法插手,但如果丹恒老師想還,我會盡力保你們二人安全。”
“其實我覺得那是丹恒先生自己的東西呢……”白露自言自語,又左右看看,索性爬上石桌跟兩個高個子齊平,眼底是同樣的認真,“如果丹恒先生如此打算,我也會全力配合你,不會被撐爆的。”
不想便自由離開此地,想的話有人會全力配合。
一百年前,他還以為自己沒得選。
丹恒不知該作何反應。
明明都還是小孩子,卻又像合格的大人了。
他伸手,摸摸白露的頭,又拍拍彥卿的肩膀。
彥卿該走了,也給兩代龍尊留出敘舊時間。走時白露招呼他蹲下,神神秘秘遞給他一封信。
“是什麽?”彥卿好奇,但沒拆。
“明朗讓我給你的,讓你到長樂天再拆。”白露說她也不知道。
明朗啊。
彥卿有點吃驚。
“時間到了!”明朗興奮,“大家準備好了嗎?!”
“好了——!”三月七舉手興奮。
星槎海中樞碼頭邊,傳說中的同學哥哥已經等着了,看到他們這一群人的陣仗先是吃了一驚,再就是委婉的:“……星槎載不了這麽多人。”
列車組三人、明朗自己、閑逛來的白露、趴在窗口的自家弟弟,再加一個機巧太陽。
同學哥哥有點頭大,下意識就把弟弟從窗口拎出去了,又把明朗拎進來。
弟弟:???
“咱這是競賽星槎,”不是貨運星槎,“只能坐兩個人,最多再搭上你的機巧。”
“知道,一早計劃好了!”三月七搶答,“小明朗去,到那邊給我們實時錄像。”
弟弟還是扒拉窗口,叮囑:“要拍清楚一點啊。”
“沒問題!”明朗拍胸脯。
他又用玉兆敲師姐小窗,那邊揮劍的聲音聽着很有節奏,反複叮囑要擡頭看後得了“知道,你去,加油”的回複。
明朗擡頭,眼睛亮晶晶。
彥卿捏着信封走在去往長樂天的夜色裏,一路上有聲招牌和小攤的叫賣聲不斷。
大概是年紀大了喜歡想事,他一邊走,一邊回想起白露和明朗認識的過程。
倒也沒什麽特殊,明朗是白露的病人之一,彥卿為他的心疾操碎了心,最後在白露這裏證實是天缺者,無藥可治。
說到天缺者,彥卿溜溜達達轉了個彎,在小攤邊等小吃時又想起:
當年劍走偏鋒的藥王秘傳魁首,原丹鼎司丹士長也是一名天缺者,據說幼年十分悲慘。彥卿自然不會同情惡人,卻由衷擔心起了明朗。
他考慮過:要不不上黉學,讓明朗自己在家修習?
劍首大人十歲便是骁衛了,統共也沒上過幾天學,神策府的書夠他讀,知識儲備和眼界也比同齡人高出一截。
但明朗和他不太一樣,和初霁也不太一樣。他少年時縱然少有同齡夥伴,但只要有劍便能滿足;
初霁初來時滿腹傷心,也不與他交流學校的事,待振作起來後便跳級入雲騎,眼裏全是雲騎之事了——這總讓他疑心自己是不是失職。
明朗大概需要朋友,彥卿心想,他不止一次看到明朗站在屋外和鄰居爺爺奶奶聊天。那孩子喜歡熱鬧。
後來證明彥卿确實想太多。心疾同眼疾不同,并不是時時發作;
明朗長得好,性格好,加之入學時已經會用機巧造一些簡單的動物玩具了,居然在同學之間大受歡迎;
心疾也因為他自己平時注意,還有彥卿在他身上加的好幾道防禦、傳信類陣法,一直沒有引起什麽大問題。
“沒關系哦。”他已忘記是什麽事,只記得那時自己蹲着,小明朗笨拙地踮起腳來摸他的頭,一下又一下。
“明朗會活着,活得很好很好,師父不要害怕。”琥珀色的眼睛清澈可映人,神情認真,小孩子總是很認真。
他的思緒回到眼前的手寫信上。
信封很漂亮,甚至仿照工造司出品鄭重地蓋了印戳,他掂量一下,裏面似乎只有薄薄一張紙,也是,畢竟不能要求黉學的孩子寫太多。
是什麽呢?
養孩子的很難不對這事産生期待,彥卿甚至開始回想最近有沒有羅浮的節日,但是無果。
就算拆開發現是那孩子在工造司搗鼓出的手工紙張也不奇怪。想得越多,越忍不住降低期待:手工制品是很好,但彥卿更喜歡寫有內容的信件。他依言到了長樂天,然後拆開。
“師父到了長樂天,記得去若木亭!”
長樂天,若木亭。彥卿拆開信,入眼便是滿紙的感嘆號,非常直觀的興奮。字倒沒幾行,彥卿覺着有些好笑,但還是依言轉向去亭內。
“我在若木亭架設了跨洞天望遠設備!”
“師父不要動它的角度,我調好了的!”
“因為怕被擋住放在最外圈,師父不要掉下去了!!!”
三個感嘆號。彥卿到了,看一眼信紙,想笑又有點無語:自己都會禦劍了哪裏需要擔心掉下去?自己在徒弟眼裏到底是個什麽形象?
他站在亭子裏看,外圍不過是洞天拟造的雲海,和平時一樣。
那孩子是想要我看什麽呢?他視線轉向旁邊的跨洞天望遠設備。
“建木打不開打不開!”
“同學哥哥!來搭把手!我們一起挑着!先讓師父看到再說!”
“你真的不考慮給我個名字嗎?”同學哥哥一邊吐槽,一邊把星槎調成自動駕駛,接過明朗特制的放光眼鏡,兩人拎着發光變形大圓球直直上升!
往上是望不着邊際的古海,往下是看不到頭的古木。
“嗚呼——!”同學哥哥興奮吹口哨,他就是沖着這個來的,“建木欸——這不比特技飛行刺激得多!”
明朗也笑,不止笑,他還要鬧,不管嘴裏灌風也要喊:
“師父——”
“師父你看啊——”
“太陽升起來啦——!”
似是心有所感,彥卿透過設備看到時,突然想起:
羅浮分區塊智能降雨,那天正好輪到他們那邊,他站在窗前看雨,明朗神神秘秘地走過來,問他“是不是想要太陽”。
他是怎麽答的來着?
“太陽?唔,挺好啊。”
憶至此,彥卿哭笑不得,搖搖頭:“小孩子啊——”
随後高高躍起,禦劍向鱗淵境方向。
如流光千裏,同太陽比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