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師徒
師徒
海日生殘夜,江春入舊年。
“我們的太陽沒有啦——”
含霜的酒氣裏,師父一手攬着他,一手攬着初霁,喃喃自語一般重複:“我們的太陽沒有啦。”
小明朗自幼便顯出極高的機巧天賦。
抓周宴上什麽也沒抓,扒着圓毯邊緣的機樞凹槽瞧個沒完;還說不出幾句完整的話,卻能把彥卿買回的一堆玩具拆個七七八八。
初霁那會兒已經來了兩年,因彥卿外出巡獵,常是被交由相熟同伴看護,兩人不熟。
因此即便過去兩年,初霁依然對彥卿敬重有餘,親近不足,總覺得會給彥卿添麻煩,于是每次看到這情況便很慌,催明朗在人反應過來前快快拼好。
而彥卿回來時,便被請來照顧孩子的老婦人拉着感嘆:
“像是長了七八只手哩!”
彥卿:一臉懵逼。
然後他就圍觀了一遍明朗拼玩具,心情堪比瞧見豐饒孽物當場變身次元鋪滿,有點恐怖,又有點驚喜,随後決定把以後的工造司上新日改成親子出游日,拖家帶口一起去。
“我也去嗎?”初霁指自己。
“嗯,”彥卿振振有詞,“可以挑把新劍!”
年僅七歲的初霁想起彥卿恐怖的收藏,又看看旁邊換了個玩具拆得臉都紅了的師弟……明明沒學過蔔算,卻無端預見了不太美妙的未來。指金錢上的。
“不用,”她本能後退,“我一把就夠用了。”
“這樣啊……”彥卿撐着下巴自語,沒有強求,轉身進廚房看吃的。
初霁不自覺摸了摸身後的大劍,那是她剛來羅浮時彥卿帶給她的。
剛沒了家的孩子缺少安全感,吃飯睡覺都要攥着父親那塊大劍碎片,可碎片畢竟鋒利,外層的冰融了又凍上,怕孩子被割傷,又怕孩子成天捂着塊冰被凍傷。
彥卿愁了許久,終是從工造司買了把幼兒習武用的新大劍,沒有提那位前輩的事,只說:來,我們來學劍。
而後磨了許久,才把碎片從孩子手裏換出來,裝進帶鎖的玻璃盒,當個擺件放在床頭。
我主要修習禦劍術,打基礎你可以跟着我學,往後再去雲騎的教習師父那兒學。
女孩抱着新大劍,在羅浮一個熟人都沒有,不錯眼地望着他,有些惶恐:我想跟你學。
好,那便跟我學,學禦劍。
……我想學重劍。
……我不會重劍啊姐姐!彥卿都要被逗笑了,又覺得這不是什麽笑的好時候。
有些在他看來已經很容易的事,對少年來說卻比天還大,更何況對面還是個小孩子。
基礎同樣重要,等她練了兩年基礎,或許就能樂意跟着新師父。
于是他又細細掰扯:說自己修習禦劍術,但也曾受一位前輩指教修習過槍術,而他的師父擅長使用陣刀,師父在雲騎受教時,學的又是劍術。
聽得初霁一愣一愣的。
我知道你心急——就像過去的我一樣;
但你擁有足夠多的時間,即便是學習百樣兵器也綽綽有餘,何況還在打基礎的階段——過去的自己絕對聽不進去。
但他還是說了,面對與自己相像的孩子,竟只能想到這些。還是老了,彥卿老神在在想。
初霁果然不覺得時間夠,她着急,彥卿提到的那些人都是天才或大能,而她甚至沒有任何基礎,專精一項兵器盡快提升才是最好的。
這孩子和自己一樣犟。本該是令人苦惱的事情,彥卿卻生出一種詭異的喜悅。
“好,我教你重劍!”他笑着應。
說不定自己也有學重劍的天賦呢?學了再來教給初霁就好。天才的自信就是這般不講道理,彥卿計劃好了。
可惜計劃趕不上變化,他外出巡獵兩年,總不能放着初霁沒人管,最後還是交給了教習師傅。
某一天初霁練完劍休息,一擡頭,就看見不遠處,彥卿坐在劍上蕩啊蕩,懷裏抱着一團不知道什麽東西(現在她知道是師弟了)跟她打招呼。
這人簡直跟劍長一塊兒去了。
她先是感慨,慢半拍地反應過來:哦,是他回來了。
回過神,正見得小師弟又拆了一個玩具,口欲期張口就把零件往嘴裏塞,初霁吓了一跳,眼疾手快扯出來。
小孩咬了空氣,茫然,短促地“啊”了一聲,就要爬過來跟師姐玩。
初霁不覺得有什麽:姨姨和他都不在的時候,幫他帶孩子就當報答……
卻聽得彥卿突然從廚房探出個頭:“林姨說她那天家裏有事欸,你一個人在家怎麽好?跟我們一起去嘛。”
“不去。”
“欸——去嘛去嘛去嘛——”這是自稱百歲老人的家夥在撒嬌耍賴。
“啊——”這是啥都不懂的奶娃娃在有樣學樣。
“……”這是幼小無助的七歲孩童額角暴起的井字。
我才七歲,我好累。
明朗長大後果然入了工造司。盡管确切說他還沒長大。
同是長生種,卻先天有心疾,這種情況被叫為天缺者,明朗不以為意。
師父師姐都是武藝高強的狠人,他跟着有樣學樣,只到鍛煉身體的程度就夠了。後聽師父的入了黉學,又果不其然迷戀上了工造司,硬是要一邊上學一邊當學徒做工。
除此之外,在路邊等煎餅時看上師傅攤餅的手法,眼睛亮亮說将來要做煎餅師傅;
又在連雲袖量衣服尺寸的時候挨了裁衣姐姐幾句誇,就說将來要當師父那樣的大明星;
羅浮十日賽時坐在最前排,頭發被競賽星槎特技飛行表演時帶起的狂風吹得亂蓬蓬,熱血沸騰又說要學開星槎……
彥卿就在旁邊微笑看着他,一一應好。
雖然還是對工造機巧最長情。
“跟彥卿小時候一樣,什麽都敢想。”
明朗每每聽得人這麽說,琥珀色的眼睛就爆出精光,小狗狗似的往前湊:“可以再多說一點嗎?師父小時候!”
在明朗十二歲的世界裏,師父是最好的師父,師姐是最好的師姐,羅浮是最好的羅浮。所以總是想多聽一點,再多一點。
整條街的人都是看着彥卿長大的,與年輕一輩還有對劍首大人的尊敬不同,在老一輩人眼裏,一百多歲而已,都還沒到能看違禁書籍的年齡,當然還是小孩子,對小孩子當然就不用留面子。
于是在彥卿不知道的時候,他的小弟子揣着一兜子故事樂呵呵地回家。
但是聽得越多,越清楚發現,大家在講彥卿的時候總是有很長一段斷帶,聽到的多是十四歲前發生的,再就是近二十年發生的,中間的部分總是模糊。
他在黉學學了歷史,知道那段時間戰争頻發,也懂事不多問。
就好像他在書上讀到玉闕十幾年前的戰役,也不會不長眼去問原本住在玉闕的師姐為何到了羅浮。
他只是努努力用現在學得的機巧技術做點玩具哄人開心,又或是定時定點提醒兩個切磋中的戰鬥狂人吃飯。
直到那天晚上師父喝醉回來。
師姐不問師父去哪兒了,只招呼他一起把師父攙到房間裏。倒是師父喝醉了,自己磕磕巴巴地解釋:
和符太蔔……商量、慶典……
聯系上以前的朋友了……師父咧開一個笑,笑得有點憨。
好久沒聯系……
他們在的時候,将軍也在呢。
兩個徒弟沒說話。師父擡手,環住兩人肩頭,原本是他們攙着師父,現在更像是師父抱着他們。
他擡頭,師父淺金色的長發在月光下顯得發白,看着有幾分不似凡人。
他以為師父在哭,近了卻發現沒有,那雙金光璀璨的眼澄澈依舊,沒有醉意、沒有水光,只是平靜的,收斂的,甚至有些溫和的:
“我們的太陽沒有啦——”
含霜的酒氣裏,師父一手攬着他,一手攬着初霁,喃喃自語一般重複:“我們的太陽沒有啦。”
“你們怎麽了啊?”
飛星小築臨時小桌邊,明朗自知道幾人是師父的老師,還是星穹列車的乘員後就更興奮,想要問一些關于“太陽”的事。
但丹恒比之前更加沉默,開拓者神游天外,三月七趴在桌上長籲短嘆。彥卿還要回去見符玄将軍,看幾人聽他講完興致不佳後便先走了,留下兩個徒弟陪人。
聽到問話,三月七看明朗一眼,一臉悲戚,換了個方向長籲短嘆。
疑惑。
師姐初霁站在一旁,手肘撐着他腦袋:“不懂別問。”
“可是師父說不懂就要問啊。”明朗仰頭看她。
得,這下回旋镖了。
倒是開拓者開口了:“沒事,你繼續說。”
“哦哦,”明朗應聲點頭,“我們的太陽沒有啦,”自信滿滿又說了一遍,“‘所以你給我造一個吧’,師父很明顯就是這個意思!”
初霁:……你開心就好。
五個人在流雲渡的冷風裏靜坐許久,終于,三月七拍桌而起:
“我幫你造太陽!”她碎碎念,“得找點事情做,不然就會一直想起那些……啊!怎麽這樣啊!”
誰知道竟然一百年過去了呢?
誰知道劍首指的是小彥卿,将軍指的是符太蔔呢?他們都還、還不到年紀啊!
誰知道景元将軍……
三月七郁悶,和開拓者對望,話少的家夥難得開口:“我也幫忙。”
“好啊好啊!”明朗察覺到幾人情緒不對,但還是大喜過望,“其實我最主要是不知道太陽本來是什麽樣子,很多都是照着古書的描述做的,雖說用機巧模拟自然造物多少會不一樣,但還是想盡量像一點……”
三月七蔫頭巴腦地點頭,在明朗和初霁交流時轉頭看丹恒:“你呢?丹恒。”
“……我回智庫整理有關太陽的資料。列車就停在流雲渡,回去一趟很容易。”
好吧。
大家都需要整理,三月七低落地想,整理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