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劍首(三)
劍首(三)
13
時光流逝對于長生種來說幾難察覺,回首看時,五十年似乎也算不得漫長。
星歷8186年,羅浮劍首彥卿一百歲。
玉闕爆發戰争,各仙舟派出援軍,付出慘痛代價,擊退敵軍。
慘痛代價,究竟有多慘痛呢?
彥卿木着臉,在戰場的殘墟裏見到了玉闕劍首。
彥卿第一次見到他時,感覺他就像小山一樣高。兩米高的綠衣壯漢挂着酒壺,扛着大劍,随手一插,劍身嵌入擂臺地板,靠着大劍伸手比劃了一下,嗤笑彥卿還沒他的劍高,應該回去喝奶。
現在山倒下了,山變紅了,山只剩半邊了。
一半被壓在建築下,剩下一半露在外邊,眼神已經開始渙散,猶自沒有放棄,一只手還在動彈,也是這只手讓彥卿走過去。
彥卿蹲下,雙手捧着那只手,認真觀察,湊近聽,然後回應他自己确實聽到了。壯漢動不了,許是彥卿眼花,總覺得他在笑,可最終對方眼一閉,不再睜開。
“前輩。”
彥卿喊了兩聲,沒有回應。
“下次劍魁試,前輩要被罵成狗了。”他喃喃道。
前輩說,他有一個女兒,希望彥卿收養她。
假如不是在戰場上,前輩還能動,說不定會眉飛色舞地跟他介紹,女兒有多可愛,眼睛怎麽樣,鼻子怎麽樣,嘴巴怎麽樣,用上自己知道的所有形容詞,然後拍拍他的肩膀,說自己都描述得這麽詳細了,再認不出就是他眼瞎。
彥卿不瞎,沒有描述他也很快找到了那個孩子。
在人來人往的軍務廳,為着不妨礙到別人,自己縮在角落裏,目光迷茫地盯着門口,周圍人投來擔憂的視線,但都注意不到。
和當年自己在十王司簡直一模一樣。
看到彥卿朝這邊來,她先是一愣,然後猛地站起,眼底爆出希冀的光。
彥卿和軍務廳的其他人都不一樣,身上帶着血,大家都向他行禮。她覺得會有消息,是好消息嗎?
“你、你好。”她很急切,但還記得打招呼,有些磕巴,還在學說話的年紀,視線繞來繞去,想看彥卿有沒有帶什麽東西回來。
彥卿沉默,從懷裏掏出玉闕劍首托他轉交的東西,很巧合的,也是長命鎖。
女孩的眼淚奪眶而出。
女孩需要時間冷靜,彥卿不确定她能不能做到。将軍離世時,自己已經十三歲了,而這孩子才四五歲,她能理解什麽是死亡嗎?彥卿看看時間,決定兩時辰後就去找她。
現在他又在讀信,讀在玉闕劍首家裏找到的信,信上寫:致彥卿,字跡狂放不羁,很有那個人的作風。
拆開看,并沒有什麽抒情內容,信封裏是那人提前辦好的有關收養的手續,只要彥卿簽字,再去地衡司走最後流程就能生效。
彥卿又仔細找了找,沒找到給孩子留的信,考慮到四五歲的孩子不一定上了黉學,識字不多,也可以理解。
但除了那把長命鎖,別的都沒有留嗎?
彥卿有些煩躁,兩個時辰的時間還沒到,但他忍不住要去看看那孩子。
大門敞着,女孩坐在院落正中間,望着門口,門外人的閑言碎語通過門清晰地傳進來。
“真可憐……”
“聽說娘也去了幾年了……”
彥卿隔着距離看了會兒,沉默,中間出去買了兩份小食,回來時孩子還是那個姿勢,早就超過了兩小時,閑言碎語也都消失,大家都回家了。
他拎了個凳子搭塊板,把小食放到孩子面前,女孩看着他忙活,眼睛腫得厲害,紮好的丫髻亂糟糟地外翹。
彥卿就地坐下,隔着板看向孩子。
先開口的是孩子,她問:“你是誰?”
“羅浮劍首。”彥卿答。
孩子呼吸一窒,眼底不受控制地流出怨恨:“又是‘劍首’,‘劍首’……”
不講道理的怨恨,奪走你父親生命的并非劍首的頭銜,而是豐饒。彥卿理應站在聯盟的角度這樣說。
可當年在十王司,他也這樣想過。
如果羅浮少些政務就好了、如果幻胧來時彥卿能幫上忙就好了、如果沒有豐饒就好了……
如果将軍不是将軍就好了。
一百歲的彥卿沉默不語,十幾歲的彥卿坐在十王司屏障外哭到快要暈厥。
将軍。
好痛苦。
彥卿好痛苦。
一遍一遍,一條一條,思考是什麽害死了他,直到少年十來歲的世界裏可供怨恨的東西都被提到,才發現将軍的世界遠比自己想象的要廣大,不知道根本原因在哪。
一邊怨恨,一邊踐行他的遺志。
孩子已經哭了,幼童帶着怨恨的尖銳哭聲在院落裏爆發,連牆邊的桂樹都像在發抖:“大騙子,什麽都不給我留!”
他留不了。
沒有辦法給孩子描述戰争的場面,這樣的話語又太過蒼白。
彥卿正對着孩子的哭臉,吐一口氣,掏出另一個東西——前輩的大劍碎片,他在那周圍挖出來的,碎得不成樣子。前輩是他的朋友,他覺得這塊碎片自己或許可以保留。現下卻是不能了。
他凝冰,給鋒利的碎片加上一層外殼,放入孩子手心。
孩子一眼認出這是什麽,哭得更加厲害。
“你要不要跟我學劍?”彥卿問。
孩子愣了下,彥卿也不知道她那時在思考什麽,只見她愣住,然後一邊哭一邊點頭,連着碎片和他的手一把抓住,力道大得驚人。
彥卿松一口氣。
将軍剛走的那段時間,他一邊完成斬殺豐饒的任務,一邊想着:豐饒孽物和人,似乎也沒什麽區別;
等到盡數斬殺,又站在一地碎葉裏回想,或許豐饒孽物過去也是人,也有家人朋友,如今卻變成怪物不得超生。
這樣想着,胃便疼得厲害,在角落裏吐得稀裏嘩啦。
到後來他成為劍首,上了戰場就是每天殺每天殺,興許是麻木了,反倒不覺得有什麽。卻有并肩的戰友把他拉回來,笑嘻嘻地掐來掐去,說自己剛才那樣把大家都吓一跳。
他已記不清自己從何時起不再怨恨,但如果可以,他希望這個孩子也能有不再怨恨的那一天。
孩子趴在他肩頭抽抽噎噎,問彥卿有沒有別的要求。
彥卿沒反應過來什麽別的要求,她已說了:“我爹說,要是敢、敢拿劍做壞事,就別說我是他女兒……”
原來如此,他弄錯了。前輩留下了十分珍貴的東西。
彥卿終于能笑出來:“那你可要好好記住他的話。”
孩子抓着殘刃碎片,重重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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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二年,羅浮劍首自戰場經過,攜一襁褓嬰孩歸。
符玄看到彥卿抱着個奶娃娃站在她面前時,心裏打出一個大大的問號。
她和彥卿共事這許多年,彼此的關系不像長輩和晚輩,上司和下屬,倒更像平輩的友人了。彥卿的成長速度快得驚人。
但不代表,彥卿抱着孩子突然出現在她家門口是不驚悚的。
今日晨起蔔了十來卦,竟沒看到這一幕,失算了。
“撿了個孩子,”彥卿遞過來給她看,動作快得出奇,完全沒有抱孩子該有的溫柔和小心,看得符玄心驚膽戰,“是不是很可愛?”
好歹沒出事。符玄看一眼小孩子,又擡頭看一眼彥卿,贊同點頭,問:“所以呢?”
“我想養他,要上羅浮的戶口。”
“你前兩年不是才帶回來一個……”符玄這才低頭,看到背着劍的女孩,紮着彥卿同款高馬尾,站着像棵小樹,一本正經地朝她作揖:“見過符玄将軍。”
……行吧,養一個是養,養兩個也是養,就當彥卿養小孩上瘾。反正不用我養……等等!
符玄眯起眼:“你來找我,不會叫我幫你養吧?”
彥卿卡殼:“……符太蔔謀無遺計,怎會有如此荒謬猜測?”
還不是因為你天天往外面跑!符玄看着彥卿一回羅浮要麽帶傷、要麽找不到人,就氣不打一處來。
回頭一想又确實覺得離譜,擡頭看看彥卿,想找出點信息。
彥卿天生長得好,現在長開了也還是一張大號童顏,此刻滿臉的無辜,帶幾分怨氣。
養小孩、戶口?
哦,我懂了。符玄看着他,難得生出幾分幸災樂禍:
“你還沒成年,所以要本座幫你上戶口。”
怨氣更重了。
前輩女兒的戶口還在玉闕,在羅浮只是辦了商旅人士皆可辦理的兩百年暫居證。彥卿尋思着兩百年之後孩子自己也成年了,不需要管,沒成想會再撿一個。
符玄樂了一會兒,還是決定幫忙:“行吧。”
“這孩子有證明名字的信物嗎?”
彥卿搖頭。他撿到這孩子時,除了滿身的傷痕和先天的心疾,什麽也沒有。
“那你起一個吧,既然是你帶回來的。”符玄接着便提議。
起名……彥卿不太自然,只是推拒:“等他長大之後自己起……”
起了名字,便像是有了絕對不能甩開的聯系。彥卿本就沒想甩開,是他帶這個孩子回仙舟自然會負起責任,将他撫養長大。唯獨在起名上……隐隐有些懼怕。
“上戶口也要名字啊。”符玄只笑他是未成年的無知。
女孩在旁邊看着,擡手想要抱小孩。彥卿蹲下,把孩子交給她。
女孩叫初霁。玉闕劍首前輩夫妻倆糙了半輩子,給女兒取名卻慎之又慎,“霁”,意作雨後初晴,霁色也是藍色,天空的顏色。
一個名字,出生後的第一份禮物,會包含多少希冀呢?
他做足了心理準備:
“明朗,”話說出口的瞬間,目光便放柔了,語氣也變得柔軟,似乎寄予了某種期盼,“明朗,就像太陽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