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劍首(二)
劍首(二)
彥卿在被青镞狂薅。
“說好啦,這次可不許反抗!”平日冷靜的策士長少見的樂呵呵,薅完頭發薅臉蛋,直把人臉掐紅了。
彥卿依言沒反抗,乖巧得像棉花娃娃,一頭金發被揉得亂蓬蓬的。
可青镞不知道什麽時候停了,兩手搭在彥卿肩膀上,低頭不說話,彥卿也不催。
“你怎麽辦啊彥卿,”青镞低聲自語,“我去褪生,你怎麽辦啊。”
在某個平常的夜晚,她加班到深夜,走之前看見後院小屋門敞着,想去關上,就看見彥卿坐在裏面。
屋子很小,門一開月光就能照到底,彥卿只着白色裏衣、金發披散、赤足蜷成一團,靠着廢棄屏風和朔雪撕過的窗簾,聽到聲音,他擡頭看過來。
該怎麽形容那樣的眼神呢?
像一只小獸,像一個幽靈。
青镞呼吸一窒,彥卿看見她,卻回過神來,緩慢地往角落裏挪,給她騰地方。
她過去坐下:“睡不着嗎?”
“……嗯。”
青镞也早就該去褪生了,為着神策府的事一拖再拖。在她拖延的這段日子裏,她把一切都安排好了,也想過彥卿以後怎麽辦。
撲朔迷離的身世,景元在時沒提過,青镞去查,什麽都查不到,越查越不安:
天生同劍一般,鋒利又單純,他會在戰場上死去嗎?他會被小人坑害嗎?
看到他身上那些長命鎖,他能順順利利活到成年嗎?
還有他現在的狀态……
“青镞姐放心,”少年看人時總是認真,“彥卿會好好的。”
放心不了一點。
“你怎麽辦啊彥卿……”
她低頭,看向自己看着長大的孩子:“我走之後,就沒人誇你好孩子了……”
小時候的彥卿很愛聽人誇,長大後不喜歡了,青镞有時誇他“好孩子”便是想看孩子炸毛,盡管他确實還沒長大。
青镞伸手抱抱他,彥卿回抱。
那便是他最後一次看到青镞。
10
星歷8106年,羅浮劍首彥卿二十歲。
盡管星鐵演武的結果不會作假,劍魁試上也能看到彥卿的劍首之名無任何水分,但這張過分年輕、甚至帶着稚氣的臉出現在巡獵統帥的位置上時,大家猶自不敢置信,質疑擔憂之聲甚嚣塵上,比當年他初上戰陣時更甚。
“将軍荒唐!”
稚子何辜,戰場瞬息萬變,倘有不慎,被這孩子攪亂戰局?又或者再不甚,這孩子于戰場夭折,傳出去,當我雲騎無人?
景元微笑。
“将軍荒唐!”
以彥卿骁衛的年紀,縱是劍胎武骨,也需要時間成長,如今恐難擔統帥之重責啊!
符玄看那人一眼,又看向另一邊:“彥卿,你來說。”
“是。”
彥卿站出來,身姿已經長開,一身勁裝,長身玉立,不染纖塵,好似誰家翩翩少年郎。
沒有統帥該有的樣子,人群又是一陣躁動。
他投影出目标星系所在,待人群安靜下來,便開口:
“此次出征,是為配合曜青征伐,衛由我調遣,衛、 衛則與曜青隊伍融合,共同參戰。因此在決策上,也絕非我一人獨斷。”
彥卿知曉要先放低期待,告訴他們自己負責的部分不重要。人群又有議論,可彥卿還沒說完。
他立于中央,面朝所有人的目光侃侃而談,從目标星系的宇宙環境到具體的地勢地形,從己方力量與支援部隊到銀河中可能存在的危險——如毀滅,及其應對措施,甚至到調遣部隊征伐後羅浮本地雲騎的巡邏日常安排。
一樁一件,大家的注意力逐漸集中到戰事上,不再揪着劍首年齡。
最後被提出的一點:“劍首大人的實力……”
“在歷屆星天演武儀典中,以劍術一項取勝者,為劍首,”彥卿看起來有十足的耐心,“您可以調取機巧鳥錄像查證。”
“我曾在現場觀禮,絕非質疑彥卿大人的實力!”對方忙不疊答,“只是如此年紀的劍首,過去從未有過……”
“不是質疑實力便好,”彥卿打斷他,依然是很溫和的樣子,笑,但笑意不達眼底。
最年輕的骁衛他已經做過了,現在不過是換成最年輕的劍首。
議事廳內,少年聲音清朗,說出的話一字一字落在地上:“那便由彥卿來做這個第一人吧。”
星歷8126年,羅浮劍首彥卿四十歲。
成為劍首後,時間過得非常快。細究下,似乎是在景元死後,時間就變得很快了。
彥卿沒有細究,他應聯盟號召追随帝弓四處征伐,有時還要去支援其他仙舟,盡管并未刻意避着羅浮,可待在羅浮的時間到底短了。來來去去,匆匆忙忙,回羅浮也只是到神策府報個平安,随後就一個人消失在羅浮上不知哪裏。
這次回來,他又獲知一個消息:浴鐵要退役了。
上次是青镞。彥卿迷蒙着腦子計算,好像有五年了?
哦,不對,二十五年了。
退役嗎……彥卿面對浴鐵,有點迷茫,常年打仗腦子閉塞,現在正在很緩慢地重啓情感的部分。
他記得有人提醒他,向前走,于是這時候也選擇這樣提問:“退役、之後要做什麽?”
“想開個糕點鋪子,我小時候住金人巷那塊,我爹手藝很好,”浴鐵笑得憨直,沒有一點悲傷,“我以前也跟着學了幾手,後來參軍,全給忘完,不想到了年紀,反倒又想起來了哈哈。”
“在金人巷開?”
“對,”浴鐵似乎已經盤好了店面,給他比劃位置,“劍首大人若想來,随時恭候!”
浴鐵以前是叫他劍首大人嗎……彥卿不自覺回想,記憶有些模糊。卻感覺浴鐵輕輕拍了他肩膀,擡眼,看見一張笑臉:
“彥卿兄弟,早就和我一樣高了啊。”
彥卿恍然發現:确是如此。自己如今只需平視了。
11
星歷8136年。
彥卿和鏡流打了一架。
對他們來說,或許沒有比打一架更好的方式來慶祝彥卿成為真正的劍首。盡管這一架遲到了幾十年。
比完之後,鏡流笑笑:“打得不錯。”
“平手,哈,還是不甘心。”彥卿聳聳肩。
這位前代劍首已在對抗豐饒的路上獨行太久,她經歷了什麽、使得什麽劍、安得什麽計劃,彥卿幾十年前不知,現在亦不知。時間于她似乎早已沒了關系,空餘年齡後自己也記不起的那一串數字。
無盡形壽,無盡形壽啊。
彥卿五十歲了,前不久抓到通緝令上的罪犯,一路跟着押送入幽囚獄。有視線跟随着他,他轉身面對那間囚室,裏間陰陰恻恻:“你,是鏡流的徒弟?”
“不是,”他回答,“我是景元的徒弟。”
那天囚犯發了瘋,陰狠的殺氣撲面而來,像要凝成實質把他撕個粉碎。
尊奉巡獵的意旨,化身最銳利的劍征戰寰宇,每前進一步,都像是拖着無數人的仇恨。
得虧他有劍技。
“劍首嗎?”鏡流聽他提起,哼笑一聲,“早跟你說過,不過是束縛人的虛名罷了。”
她看過來,一雙血眸紅得吓人:“以你現在的實力,若還執着于劍首,可別怪我看輕了你。”
“那可不巧,”彥卿攤手,像是打定主意要氣她,“我覺得當劍首很好呢,我要當一輩子劍首。”
等鏡流一劍揮來時,又輕輕巧巧躲開,同他年輕時一樣,像只輕燕。
劍士追求酣暢淋漓的戰鬥,彥卿瘋起來時倒很合她意,不想打了卻怎麽攻擊都不行,現任劍首大人能屈能伸躲得飛快。如今聊天又是話不投機半句都嫌多,鏡流很嫌棄。
起身道別時,她頓住,問起:“景元……”最後還是沒有問完,也不再提起。
彥卿只是笑。
鏡流很少回頭,只低聲問了句別的,也不期許答案,便走入月色。
她問:“小子,你現在,又為了什麽揮劍呢?”
彥卿注視着那人身影消失,轉過身,像是很輕松似的拎起在比試裏報廢的劍,一邊哼起歌往回走。
“想這麽多,小心魔陰身犯病哦~”
12
劍首彥卿愛好收集劍器,全羅浮都知道。
彥卿多出了收集舊物的癖好,這是符玄後來才知曉的。
最開始是将軍送的長命鎖、紅繩、銀手镯,古習俗以這些首飾為幼兒辟邪,祈求長壽,是幼兒在家受寵的象征,也是長輩憂心其命薄的象征。
将軍離開後,他便将這些統統摘下,放進木盒子裏妥善保管。
然後是青镞所在鱗淵境的珊瑚,持明的守備不嚴,至少攔不住他。
但是持明卵看外觀幾乎一樣,淺粉淺紫的顏色,鱗片狀的外殼。彥卿一個一個碰過去,看哪個都覺得像青镞,原本取一支伴生珊瑚就好的,結果出來時抱了一大捆。
持明的護珠人眼神抽搐看着他走出去,轉頭就告訴了符玄。彥卿也不藏着,在符玄問起時就領她去看了。
護珠人的意思是讓符玄管管彥卿,但她覺得這沒什麽好管的。
她站在門口掃視整個房間,玩具偏多。彥卿小時候玉雪可愛像個瓷偶娃娃,又愛一本正經裝大人,路過的人看到了都想逗一逗,他表現出想要就樂意把手邊的東西給他。
很多,很多很多,來自不同人,風格迥異的禮物塞滿了整個房間。符玄那時候跟彥卿接觸不多,更加難以分辨這些都來自誰,她只認出前兩樣。
她抿嘴,沒有多說,只是遞過一支簽子。
彥卿有些意外:“空簽?”
“給你算了,你也不會信吧。”她早就算過了,不是多好的結果。
“怎麽會?”彥卿笑笑,“羅浮的航向都要依靠太蔔的蔔算,自然是值得相信的。”
……笑起來越來越像景元了。
符玄暗罵一聲,不知道是在罵誰,轉而說:“沒準備禮物,就送這個了。按你自己的想法走下去,未來也不會有多差的。”
彥卿緩慢睜大眼睛,半晌,接過:“多謝符太蔔。”
将軍走後,這句話總是經常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