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劍首(一)
劍首(一)
日光寒兮草短,月色苦兮霜白。
8
長生種的病好得很快。
彥卿去找符玄道謝,得了一個“哼”字。
“你還是該多出去走走。”符玄說。
他清楚自己執念未消,索性參與到更多更遠的任務中,倘若領隊人反對,便用劍首身份與自己的劍做保,保證會顧好自己的命。
相對于前半年,順利得不可思議,也不知是他真的成長獲得人心了,還是有符玄幫忙的緣故在。如此,彥卿倒也迅速忙了起來,回羅浮的時間短了許多。
這次回來,他收到一封信函:劍魁決勝的邀請函,或者說邀戰函。
“六仙舟的劍首都會去,”符玄沉吟,“居然這樣快……”
羅浮劍首之位空懸七百年,以符玄的年紀,這也是她第一次經歷劍魁決勝。
“你……”
“想去。”彥卿即答。
果然。符玄猜到了,相比起之前的小心呵護,她現在只擺擺手:“注意安全。”
“好。”彥卿笑着答。
景元離開後他就不常笑,羅浮的調溫系統化不去他那一身冰寒氣,現在突然笑一下,倒讓人恍惚覺得回到了過去。
等人走了,符玄才後知後覺想起:彥卿過去見她也沒幾個笑臉,倒是會在她用詞不敬時瞪她。
……
符玄:頭痛。
不出所料的,彥卿敗了。
玉闕劍首是個腦子缺根筋的豪爽大漢,一見到彥卿就忍不住伸手比了下身高。
彥卿輸給了他,他又輸給了曜青劍首,兩個人都差不多一輪游。
最後變成曜青和朱明的劍首争奪劍魁,他們幾個輸家在臺下打得不亦樂乎,車輪戰、混戰,打到最後都分不清是在打誰,能依靠的只有手裏的劍和戰鬥的本能。
彥卿從來都喜歡這樣,召出飛劍、躍起,不講求技巧地豎劈、橫擋,如臂指使,擋住任何方向來的任何招式,再仗着身形小在混戰中來去自如,瞅準時機刺出一劍。
還不夠,還可以,更上一層!
因此哪怕每天帶傷,眼角眉間倒是比在羅浮時少了許多郁色。
中場休息時,他們伴着後面還沒停下的兩人的背景音,躺在地上聊天。聊劍術、聊各仙舟,打賭拉人去自己仙舟玩,少有聊戰場和私人關系的。
劍是兇器,劍術是殺人之術。他們都是來自各仙舟的劍術最優者,又在戰場上沁了一身殺伐氣,似乎也是因此,總是死親人死愛人,若是結交一些朋友,上個戰場也要死個七七八八。
可即便如此,聽到新來的小弟弟倒地虛脫,回答他們為什麽要當劍首時,迷蒙的腦子只扒拉出一句“孽物不除,巡獵無已”,他們還是笑了。
“說得對,小子!”
“孽物不除,巡獵無已——”
原本以為只是一句鼓舞士氣的口號。可彥卿第一天來,站在入口處就見到了那一段:
我仙舟萬民于茲盟誓決議
用是告慰四海,上至帝弓,下達十王,明有星海浩瀚迢遙,幽有殉難三劫烈士英靈,以昭矢志。
彥卿細細看這一段。
一邊劍首見了稀奇:“你在學宮裏沒見過?”
另一邊劍首接過話頭:“入雲騎的時候總該見過吧。”
“我見過,”他回答,還是認真,“只是感覺像第一次看到一樣。”
我仙舟萬民于茲盟誓決議
欲令後世免于侵淩攻伐、危疑苛暴之釁,
擯除無量生苦,平等一切人之尊嚴與神聖權利,
重申并呼籲公義與雅量,
棄絕掠奪、壓迫、剝削與酷刑,
立複歸凡身、根除寰宇不死劫難之志業,經久弗懈,
當效以宵旰之勤勞
重啓守眠,更番輪替,期滿解組,以避賢路,
建雲騎軍,鎮靖內外,滌蕩孽寇,衛蔽七舟,
立十王司,秉燭守夜,威罰罪囚,彈邪繩枉,
共舉六禦,尊賢使能,酬咨政事,制禦同盟
用是告慰四海,上至帝弓,下達十王,明有星海浩瀚迢遙,幽有殉難三劫烈士英靈,以昭矢志。
他跟着幾人往裏走,劍首裏有的用雙劍,有的用重劍,熟識的互相打賭,提前放狠話等着比試。彥卿落在最後,周邊嘈雜,卻似乎在最後看那盟誓詞時,聽見了将軍的笑語:
“你能看到多遠的世界呢?”
“我很期待。”
暗淡了許久的光又在彥卿眼中亮起,他每天頂着那雙跟工造司新型照明用具一樣的大眼睛,跟在不同劍首身後喊前輩——因為同為劍首不方便叫老師了,對方煩了給他一劍正好;
但更多時候是被拎起來揉面團一樣揉一通,彥卿死犟不肯服軟,就只能到對方過足瘾了才放手,心滿意足離開。
畢竟對習慣武力解決問題的劍首們來說,甜甜的小朋友固然看了心裏發軟,但有脾氣又一本正經還不怕被弄哭倒打一耙的小子才最好玩啊哈哈哈!某劍首如是說。
跟彥卿最熟被他纏最久的玉闕劍首沒有這趣味,他只是憋了老半天,憋出一句:“老子以後絕對不生兒子!”
彥卿正坐在旁邊檢查自己的寶貝劍,看他一眼,真誠疑惑:“你能生?”
看看,看看!太糟心了這!
“不是!”怎麽可能呢!
但你既然都問了……其他仙舟的劍首還在後面乒乒乓乓,他索性敞開了說。
“是我媳婦兒、她最近有……這個意思,問我喜歡兒子還是喜歡女兒,”兩米高的壯漢越說,臉上越升起一陣辣眼睛的嬌羞,見彥卿還有要接着聽的意思,就毫不避諱地開始炫:
“我媳婦兒是飛行士,飛行士你知道吧,賊帥!我媳婦兒是裏面最帥最漂亮的那個……”玉闕劍首眉飛色舞,“她跟我說,咱倆都是腦袋挂腰上跑的,誰也別嫌棄誰,就是以前沒想過養孩子,畢竟朝不保夕……”
滿篇大白話裏突然出現一個成語,彥卿細細咀嚼一下這個詞:朝不保夕。
“現在也沒想養,只是我媳婦兒看見別人家孩子,有點羨慕,”壯漢看看彥卿,大掌附上彥卿的頭,狂亂搓了兩把,甚至揪下來幾根頭發,再憨憨笑,“我也挺羨慕的。”
彥卿擡頭看他,眨巴兩下眼。
曜青和朱明的劍首打了半個月,還是沒分出勝負,倒是都累虛脫了,倒在地上開始小學雞對噴飙垃圾話:
“百年,百年之後再來!”
“來就來……百年之後,你照樣菜!”
“一百年過去,等你身體機能下降,我就不信打不過你!”
朱明劍首四百多歲了,躺在地上很無語:“你一個劍首,怎麽好意思這麽無恥的……”
“無恥就無恥呗,”曜青劍首一下坐起,看向圍觀的衆劍首,“說好了!百年之後,誰不來誰是狗!”
聽起來好笑且幼稚,但彥卿聽懂了:
百年之後,你們都要在,不許随便死掉。
有人笑這約定天真過頭,但在場衆人無一例外都答應下來。
玉闕劍首背起大劍,對彥卿晃晃手說句“不要當狗啊”,便轉頭走了。
彥卿彎眉笑笑,應聲好。
9
星歷8101年,羅浮劍首彥卿十五歲。
作為仙舟人,總會對數十年如一日的日子感到厭倦;然而變故來臨時,又時常覺得自己反應遲鈍,總是什麽都來不及做。
彥卿和符玄不覺得,他們只想着:要快,再快一點,再強一點。每日忙得昏天黑地,周圍人不說,十天便和一天沒有區別。
然而,同景元離開時一樣,青镞也是在一個十分平常的下午,突然提出自己要辭職。
“要準備褪生啦。”女子笑笑,伸手摸摸彥卿的頭。
持明壽數将盡時,于古海褪生,輪回轉世,待在卵中的時間說不上多長,但待到重新破殼而出,便忘卻前塵,成為一個嶄新的持明了。
彥卿明白。
符玄也明白,她只是,還反應不過來。
景元在時,青镞便是神策府的策士長了,幻胧作亂後,景元養病期間,她代理過神策府的事務。青镞對她并不很滿意,總覺得她還差些火候。
但景元走後,那些事情也是青镞教她,擅長的、不擅長的,天眼能看到諸多可能性,而青镞則同她商議,在這些可能性裏,尋找到最可行的那一條。
青镞什麽都會,像神策府的一尊大活佛,不動聲色,默默陪伴府中的人度過将軍更換後這一年。
“符玄将軍,”青镞低眉拱手,“您已可擔得這一聲将軍了。”
眉心的天眼疼得厲害,符玄什麽話都說不出來。青镞卻像是很高興,似是輕松許多,眨眨眼,湊近壓低聲音,像是在說秘密:“其實啊,我也有好多不會。”
“景元在的時候,好多事情都不用我們做,”綠衣綠裙的持明女孩笑嘻嘻,明明是準備着褪生,因着這表情,反而像是要出門踏青,“所以共事時指導你的那些,其實是現學現賣!”
這樣高興,讓她想起景元走的時候。符玄笑着搖搖頭,沒回話,只是說:“再見。”
“再見!”
彥卿不說再見,只是抱起青镞打包用的箱子,低頭跟在青镞身後,亦步亦趨,異常沉默。
符玄猜他們最後應是說了些什麽的。
說了什麽呢?
過去作為太蔔,常年要看大量信息,她對他人的私事沒什麽興趣,只是很奇怪的,她想知道彥卿現在在想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