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将軍(三)
将軍(三)
“那家夥當時的臉色可太好看了!”符玄興致勃勃地當笑話講,彥卿聽到這裏也配合笑笑,還順手給她倒了杯茶水。
向來先知先覺的太蔔在人情上卻後知後覺,她接過茶水小飲一口,自己沒說話了,才察覺到屋子裏過分的安靜,清咳兩聲,也不知如何是好。
她與景元共事多年,彥卿是景元唯一的弟子,她又在景元離開時許諾照弗一二——盡管那聽起來像一句玩笑話,但符玄很認真。她也是真的不知道如何助彥卿破除迷障,回到正軌上來。
幻戲,能有用嗎?
符玄取出幾枚玉兆,別扭地說了幾句推薦語,而彥卿笑着接過,點頭應是,她也不便久待,轉身離開了。
這孩子若是發瘋吵鬧倒還好,現在這樣子,真是一點辦法也沒有。
彥卿抓着玉兆,像抓着那封信一樣,沒有看,只是繼續發呆,同符玄來之前一樣。
5
彥卿也有自己想做的事情。
重回戰場,殺盡豐饒。仙舟追随巡獵星神讨除惡孽,将軍亦因豐饒而死,殺豐饒便成了理所當然。
将軍說巡獵并非他的責任,可若不這麽想,又該如何想呢。彥卿有些迷茫。
待到曜青大捷,羅浮支援部隊歸來,星天演武的儀典也終于能重開。彥卿幾無懸念地奪下劍首頭銜,有了更高的身份,試探地問了句戰場事宜,卻被大人哄孩子一般哄回去,沉默着回了神策府。
景元在府裏留的痕跡看不見摸不着,有也是公文上的批注,少有私人的痕跡。而不知出于何種想法,大家後來七手八腳地在神策府後院搭了一座小屋,存放景元留下的少許物件,就挨着當年朔雪的空獸欄。
或是想念,或是閑着無聊,或是倒班睡過去,神策府內人人都知道這裏有個小房間。彥卿來這裏時,偶爾碰見青镞,偶爾碰見符玄,兩人俱是嘆一口氣,把空間讓給他。
今天先是星天演武,後是軍務廳議事,彥卿再來這裏時已是深夜,卻撞見了意想不到的人。
“鏡流?”他一愣,便迅速擺出攻擊架勢,召出飛劍圍至身前,久違地言辭激烈,“你來做什麽?”
鏡流沒有反應。
神策府內任何一人在此,都無法不提防此人:編造罪名去見元帥,被玉闕将軍扣押後又出逃至此,視聯盟的防禦如無物,神策府的後院對她來說如同後花園。
她有什麽企圖?為什麽又要回羅浮?我攔得住她嗎?倘若我死了,神策府的雲騎能攔得住她嗎?有人會保護好符玄、新上任的将軍嗎?
彥卿握緊劍,手用力到發白,竭力掩飾自己越來越多的擔憂,然而因着那人的毫無反應,掩飾也顯得蒼白無力。
……已經沒有人會再擋在他身前,做錯了也沒有人能兜底,不知道自己會不會死,不知道身後的人會不會死。
什麽都不知道,于是這未知凝成一股恐怖,牢牢攥住彥卿全部心神,語氣也越發兇狠:“說話!”
鏡流回身看他一眼,卻沒說話,只是走出小屋,月光照在她臉上,彥卿才看清這人甚至沒以黑紗遮眼,一雙紅瞳剔透得像凝了血的冰晶。
随後便沒有任何預兆地躍起,一縷月光在手中凝成劍形,就要斬下。星核作亂時,彥卿曾接過她一劍,記得那恐怖的殺意,眼前似乎又出現道道白光,他一陣恍惚。
鏡流卻沒有斬下。
“劍首?”白發女人立于屋檐之上,說話聲音像是結了霜,平靜地宣告,“太弱了。”
“現在的你,接不住我任何一劍。”
她說完便消失了,仿佛今夜從未來過,徒留彥卿站在空地,頹然走進那間小屋。
6
符玄一直沒把彥卿上不了戰場當成什麽大事,她也不覺得這是彥卿頹唐的主要原因。
失去親人總是要難過一段時間的,對于長生種而言,這個時間多長都正常。而彥卿十歲上戰場并立下赫赫戰功之事,符玄并不懷疑其真實性,但也無法不謹慎決定。
景元在時,她曾自信滿滿:“論武藝,你略勝将軍;論謀略,我略勝将軍。以我二人合力,比将軍何如?”
到真的坐上将軍位置後,顧慮卻越來越多,那些自信心幾乎要被仙舟上的大小事務消耗光,她明明法眼無遺,卻也不敢确信自己能解決好所有的事情。面對彥卿時也是同樣的心态。
彥卿第一次知曉符太蔔這般想法時,愣神好久。
“不是不相信你。”她解釋。
“彥卿明白。”
他确實明白,或是出于好意關心,或是出于惡意排擠,總之,他确實不是大家期望的劍首,不是天塌之時可以依靠的人。
過去他上戰場,是因為他想要,景元看出來了,允他去;旁人議論紛紛卻沒有下決心阻止,一因他确有戰功,二也是因為景元在,不至于讓自己看護的孩子出事,傳出去令雲騎蒙羞。
現在景元不在,他似乎就變成了将軍留下的活遺産,受一點傷都要讓那些舊部擔憂愧疚。
他不喜歡這樣。
将軍可以顧好所有,而現下将軍不在了。
鏡流是前代劍首,她說「太弱了」。
符太蔔說「不是不相信」,只是重回戰場一事,晚些更好。
彥卿開始瘋狂接任務。
上不了戰場,就頻繁随隊外出巡獵;在各仙舟之間輾轉受了傷,就在路上治,等到地方了差不多養好。
他逐漸發現一件事。雖說雲騎內軍機森嚴,等級分明,但習武之人大多慕強,倘若他能以劍首身份發出命令,而非以孩童口吻請求,那便不存在不允許上戰場的事了。
只是現在還不行。彥卿站在軍務廳的議事桌邊,比其他人都矮一截,心中冷靜計量:不知道還差多少,但他還只是羅浮的劍術第一,不通用兵之策;
不知道羅浮雲騎的人員編排,沒有辦法對所有上戰場的士兵負責;
親身體會親人離散的痛苦,也不敢輕率地發出命令。
現在的他,沒有自稱劍首、行使劍首職權的底氣——盡管他确實是劍首了,卻比以前要膽怯太多。
除外勤、後院小屋外,彥卿又多了一個常呆的地方,藏書庫。
他擁有劍首一階的閱覽權,能了解過去無從觸碰的資料庫,例如那場稀裏糊塗的飲月開海,終于不是旁人口中的只言片語。
于是彥卿又開始瘋狂學習,他的學習能力本來就很強,現在更是像塊海綿一樣汲取藏書庫的知識,所有作為劍首需要具備的技能:劍法、陣法、符法、史料、秘辛……沒日沒夜地學,直到長生種的體質都無法撐住,直接昏睡過去。
醒來時,藏書庫的燈已經熄了,他太安靜,守館的人差點沒發現他。彥卿醒來時,發現自己睡在值勤室裏,值勤室的鋪蓋有點潮,像是很久沒用過。
原本是沒有什麽守館人的,藏書庫智能調控,定期遣工造司的匠人來檢修,卻有神策府的雲騎看他學到瘋魔,便商量着輪值看護着,這鋪蓋自然也沒人睡過。
彥卿自記事便跟着景元修習劍術,後又入雲騎,十歲升骁衛,十四成劍首,幾乎是神策府的人看着長大的。
“要注意身體啊,彥卿兄弟!”
靈動的小燕子收起翅膀,坐在床上,表情木讷:“謝謝……抱歉。”他這樣說,許久沒開口,聲音有些沙啞。
謝謝照顧,抱歉添了麻煩。
雲騎聽出這層意思,混不在意地揉了揉他腦袋,又叮囑幾句,看着人拿了借閱的玉兆往回走,才放心鎖門離開。
7
彥卿借的書有些特別,這也與他心神激蕩之下昏了過去有關。
《冥士還魂論》,禁書,殘篇。
他知曉留下借閱記錄,大概沒過多久符玄就會找上門,可他神思不屬,已經想不了那麽多。
作者極有可能是聯盟成立後依舊潛伏于仙舟信奉「豐饒」的丹士或醫士……禁術皆需要高超的外科手術或基因療法,猜測與公司或博識學會……
剛被雲騎喚回的意識又瀕臨潰散,走路搖搖晃晃,好不容易回了神策府後院。沒進小屋,而是縮在小屋和朔雪獸欄的夾角,召出飛劍取光,攤開書:
窠魂術
将死者的□□獻祭給永生的奪魂蜂寄生,成為蜂巢,并借助其群體思維複活。
複活、奪魂蜂、死者□□、群體思維……複活、複活、複活……
那兩個字實在太過紮眼,彥卿縮在角落,額頭滾燙。人在脆弱或長久被壓抑時,或許就要動些瘋狂的念頭。
奪魂蜂,知識範圍之外,暫行擱置;
群體思維……彥卿昏昏沉沉的,想起羅浮上大家為将軍創作的幻戲……他有,符太蔔送了他好幾部,他哆哆嗦嗦取出來,用玉兆讀取:
将軍的功績。可以,如果這算群體意識;
一頭威風凜凜的大獅子,目光炯炯直視鏡頭,利爪上沾着鮮血。不行,朔雪只是吃得多,愛撕窗簾;
第一人稱視角的景元情緒,目睹舊友散去的悲傷自棄。不行,将軍只是偶發感慨,并非自怨自艾之人。
……
燒得太厲害,彥卿頭越重,眼睛也越發痛了。
這算什麽呢?
如果幻戲算群體意識,那勢必要誕生一個多面怪人,就連彥卿自己,也不确定自己要複活的到底是真正的景元,還是他自己的記憶。
幻戲不算,神策府大家的共同記憶算嗎?他想起剛才的雲騎,奪魂蜂的工作原理是什麽?如何讓抽象的東西具象化,又最終成為複生死者的力量?
靠「豐饒」嗎?
彥卿沒有答案。
因為他猛地想起:死者□□。
十王司的一攤碎葉。
彥卿捂住臉,喘不上氣來,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
将軍沒有留。
除了那封信,将軍什麽都沒給他留。
本以為要第二天,結果符玄半夜就找過來了。
粉發的太蔔大人怒氣沖沖像是要殺人,猛地推開門,才發現彥卿坐在門外角落。
她走過去,因為着急顯得咄咄逼人:“你沒用吧?!”
彥卿頭很重,恍惚着幅度很小地搖搖。
“給我!”符玄朝他伸手,不大的手掌還在發抖。
彥卿很乖巧地把手裏東西遞過來,符玄低頭看看,要抓狂:“不是幻戲!”
她才看出彥卿狀态不對勁,蹲下湊近點看,彥卿正扒拉出懷裏的幾枚玉兆,一并遞給符玄,其中正有她要找的那本禁書。
不赦十惡之——貪取不死。
符玄當了将軍後抓狂的事很多,但彥卿很省心,她從來只用關心一下精神狀态,沒成想這孩子靜悄悄給她整了個大的。
“不要讓任何人知道你看了這本書,打算用裏面的法子,知道嗎!”
劍首确實有借閱權限,但對方是彥卿,幾乎是在知曉他借閱的瞬間符玄就忍不住往最糟糕的方向想,這種不妙的心情在問了值守雲騎後達到了頂峰。
還好彥卿沒用這個。符玄長出一口氣,怎麽昨日算的那十來卦裏都沒這出呢?難不成是臨時起意……
彥卿确實是臨時起意,也差點就用了,但他現在懵得厲害,不論符玄說什麽,只點頭,然後就眼無聚焦地發懵。
符玄怔住。
“去丹鼎司,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