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将軍(二)
将軍(二)
不遠處看着十六七的少女雲騎扛着大劍,一直沒說話,這時過來把明朗牽走,給人留下敘舊的空間。倒是明朗由着她牽,一邊憨憨開口:“師姐,我好想你。”
……謝謝,但大可不必顯得如此順便。
這邊。
彥卿這般成長,自然令人高興,可這意味着什麽呢?
迴星港的貨箱依然積得滿滿當當看不見盡頭,外來旅商和港口工人也忙忙碌碌,雖比不得星槎海嘈雜,可也鬧人,細微的聲音都融在港口的背景音裏。比如彥卿出聲招呼之前的那一聲嘆息。
差一點就沒聽到。
開拓者不是真傻子,他很快明白過來,定定看着對面長成大人的青年,帶着同行兩人的擔憂,問:
“景元怎麽了?”
風聲飒飒。
彥卿料到三人會問,下意識揚起笑容,想要說一些說慣了的官方答案,看到對面表情卻沒能說出來。只是低頭思考,思考畢又擡頭,最後看向不遠處兩個弟子,又看向他們,還是笑了。
飛光飛光,勸爾一杯酒。
吾不識青天高,黃地厚,
唯見月寒日暖,來煎人壽。
1
景元走得很安靜。
十王司的判官出現在神策府時,符玄就在旁邊,聽景元作最後的安排。
但說是安排,那些繁瑣的交接儀式前前後後耗了近半月,細節上将軍走後也有策士長把控,早就無可交代了。
所以景元只是笑笑,從座位上站起來,久違地不像一頭睡獅,倒像只伸懶腰的貓咪。
“符卿。”
他喊了一聲,卻沒有等繼任的将軍回答,而是走下臺階,散步一般路過判官,又經過神策府的書架;判官立于棋盤之側,微微行禮,跟上;神策府當日執勤的雲騎站得筆挺,行了軍禮;青镞和符玄留在原地,注視他走下階梯,走向門外。
“我在。”
符玄似乎看到那人側過臉,輕笑一聲,便消失在朱紅大門後。
成為将軍,便要喜怒不形于色,諸般法門盡需學習,符玄忙得焦頭爛額。可有些事情,縱是提前預見,當它真的發生了,也未必知曉該如何解決。
比如彥卿的事。
符玄找到彥卿時,他對面正坐着藿藿。
“奉十王令,擢升判官。”盡管沒有自信,但藿藿無疑是合格的判官,知曉并堅定執行判官的職責,于是在聽聞彥卿的情況時沒有拒絕他的求見。
她要和這個孩子說清楚。
“……魔陰身是長生種的宿命,将軍大人為人豁達,在入十王司時,還笑着和我打招呼,”藿藿繃着臉,說得有些磕絆,但還是說下去了,“想來,将軍大人一定也希望……”
彥卿沒有反應,身上的銀飾紅繩在陽光下明豔又紮眼。
“一定也希望你往後平安喜樂。”藿藿忐忑着說完,聽得尾巴不滿念叨“讓你別亂發善心,說這麽一大串你看他聽進去了嗎”,也忍不住嘆氣。
彥卿沒聽進去,那雙眼睛望着她,執拗且空茫:“判官大人,彥卿求您……”驕傲的少年骁衛鮮少求人,除了面對将軍。他知道入十王司靠求人也未必有用,只是在為難面前善心大發的年輕判官而已,卻也實在沒有別的辦法。
藿藿不知所措。
符玄就是在這時候來的,站在少年身後,一句廢話也沒有:
“起來,本座帶你去十王司。”
于是彥卿慢吞吞地擡頭,起身跟上,符玄走到哪他就跟到哪,像工造司沒有激活的金人。
2
“将軍。”
“将軍……”
将軍。彥卿隔着屏障很小聲很小聲地喊,屏障上符文流動,一層藍光打在他臉上,看着如同鬼魅一般。
為什麽要小聲,符玄多少能理解。
小聲喊了,将軍不回應,可以解釋為是自己聲音太小,将軍沒聽見。若是大聲喊了,大概只能是,将軍聽不見。
“站在外面看就是極限了。”符玄和他同向而立,面色複雜。
景元……明明才過去幾天而已。銀杏葉昭示着他身上發生的變化。
“多謝符太……”他一個骁衛進入十王司,大概有違規制,符太蔔幫了忙,理應感謝,卻在稱呼上卡了殼,沉默半晌,“……符玄将軍。”
“別改了,我們兩個都聽不慣,”符玄嘆口氣,轉身,“有事可以找神策府的策士長,也可以找本座……”
她又想起彥卿自小在神策府長大,說不得他倆誰更熟悉府裏。而且這孩子……現在怕是也聽不進去。
符玄和景元交接工作時,曾提起過彥卿的事,那時彥卿巡獵遠星尚未歸來。
“那孩子回來,若是找不到你,本座該如何解釋?”符玄覺得景元頗有一種撒手不管的意思。
景元扶着下巴思考:“說得對,怕是要生氣。”
“可不止生氣這麽簡單吧?”
“符卿放心,我留了書信,”高大的将軍眨眨眼,像過去無數次那樣和自家個子小小的屬下艱難對視,“更何況……”
“彥卿是我的孩子,我相信他。”
符玄抿唇,無話可說。她知曉師徒情深,但這種程度的信任,無關蔔算或預見,只是信任而已,卻讓人由衷感動。
卻聽得景元熟練地來一句:“若真有什麽事,就拜托足智多謀的符卿啦。”
……
就不該感動的。
“多謝符太蔔。”那孩子依她話保留稱呼又謝了一遍,神色比之前正常許多。符玄左右看看,便離開了。作為新任将軍,她還有許多事要處理。
3
彥卿坐回地上,額頭抵着屏障,拆開信。
仙舟有些好古的文人,喜歡實體書,和那一股子油墨氣。将軍也喜歡,只是神策府事務繁忙,工作效率最高者又非他莫屬,于是常常便是玉兆傳輸信息,鮮少看見将軍提筆寫字。
彥卿也很少拆信,這會兒動作有些笨拙,拆了幾次才拆開。
彥卿親啓:
近日,魔陰身的症狀愈發嚴重。
我已活了八百餘歲,對魔陰身并不陌生,但到自己身染魔陰時,感覺卻十分新鮮。清醒的時間短暫,能清晰感知到枝葉以自己的血肉為土壤,從身體裏長出來,直到整具身體變得幹枯,成為豐饒的傀儡。
昏沉之時,便常常想起往事。我在你這般年紀時向往雲騎,便不顧家人反對加入了,成為将軍後事務繁忙,父母擔心我,連十王司即将來接引都沒同我說,于是便連最後一面也沒能見到;我有過許多要好的朋友,大家都願意為保護仙舟奉獻己身,可惜最後分道揚镳;我養的咪咪,就是你們稱作朔雪的,同樣在我之前離世。
我已經習慣別離,但這對你來說,或許還是第一次。
過去不同你說這些,因為覺得沒有必要。現在卻不得不說了。
追奉帝弓司命的意旨,掃清豐饒的威脅,這是我作為仙舟将軍的職責,卻不是你的。
為了巡獵,仙舟巡游數千星系,而在其中的一顆星星上,我發現了你。
你那時就像在小攤上騙我的咪咪一樣大,短短十數年卻已成為了厲害的骁衛大人,我旁觀你的成長,覺得驚奇。不過後來看你時,又覺得,你好像還是只有咪咪那麽大(笑)。
星海浩瀚,我見過歌民以歌聲編織甜美的幻境;也見過毀滅的令使輕易摧毀整個星系,甚至沒能來得及阻止。
我已見過許多,而這還只是宇宙的一隅,于是每每見你,總有些期盼:你能看到多遠的世界呢?
上回見你時,你還在跟我念叨自己的新劍有多漂亮,誇口一定能用這把劍在巡獵的戰場上打個漂亮的勝仗。其實那時我便隐隐有些魔陰的預兆了,只是以為自己還可以撐更久,現在看來還是不能托大。
我一直相信你,彥卿。你是我唯一的弟子,我最親愛的孩子。
落款景元。
信讀完了,彥卿将信紙折了兩折,依然是攥在手裏發呆,望着将軍,就這麽在屏障外坐了一夜。
4
羅浮上多出很多有關将軍的幻戲。
将軍離開後,彥卿每日除卻練劍、巡邏、出外勤、随軍進行短期巡獵——他還是太小了,景元不在,似乎他的那些功績也不再作數,人人都當他是個孩子,憂心他在戰場上丢了性命,于是很難再參與進時間長、距離遠的征戰中,哪怕他有骁衛的頭銜。
除卻這些,便是在房間休息,閉門不出,安安靜靜。像調整好的機器,能量消耗光了就充能,充完能繼續去外面消耗。
所以羅浮上有關于景元的幻戲,還是符玄告訴他的。
景元将軍看顧了羅浮七百餘年,同過去因壓力和危險總是顯得短命的将軍來看,他在位時間最長,最穩健,都有一些短生種傳說故事裏的神明那麽長了。
所以同彥卿一樣,大家先是茫然不知所從,随後便是巨大的哀痛與惋惜,大量以景元為題材的幻戲噴湧而出:
或以普通雲騎視角追述景元将軍與羅浮這七百年;
或想象将軍的視角,力圖還原景元将軍居其位時的巨大壓力——觀者代入時仿佛千斤重擔在身,舉手投足皆不得不謹慎;
甚至有以景元養的那頭獅子為主角,講述景元将軍被人不明真相地稱作“暴食将軍”的趣事……
符玄看得津津有味,但臺下其他人的發言還未結束:“符玄将軍,景元将軍既已故去,應盡快淡化他對羅浮的影響,”
“這般幻戲噴湧而出,不止對您的威儀不利,倘若日後羅浮的孩子們上學新授,只知古時景元将軍,卻不知今時今事,也恐對仙舟的未來不利啊!”
衆人默不作聲,靜觀符玄反應。
……
憑心而論,符玄只想說“滾出司部!”
怎麽了怎麽了!人家孩子看個幻戲怎麽你了!景元有哪裏見不得人嗎,這才過去幾個月?不知道的還以為上任将軍死了幾百年了!
但是不行,她現在是将軍,這裏也不是太蔔司。
符玄停下玉兆讀取,平靜地對上那人的視線,“你說景元将軍會對孩子造成影響,”
又轉頭向另一邊,“不知學宮的先生們以為如何?”
“景元将軍以智計聞名,論戰場骁勇亦是萬中無一,對孩子們來說是極好的榜樣。”幾乎是在符玄問出的下一秒,學宮先生即刻答上,随後是更多人:
“景元将軍為羅浮保駕護航七百餘年,若是無他,我們也不會有今天。這些幻戲在孩子們的感恩教育上亦可作極好的補充資料。”
“在下以為,只消沿用景元将軍的做法,對噴湧的同題材幻戲進行審查,避免其中的不良導向,去僞存精。無需對幻戲行業施以政治上的壓迫。”
最後一句已經是在明晃晃地陰陽了,符玄險些笑出聲,學宮先生就是會說話。
“就這麽辦。”一錘定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