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風流債
第96章 風流債
立即有主戰派的朝臣跳出來幫腔, 薛霁初嘴最快:“怎麽就能斷言是編撰?那四皇子得樓蘭大軍相助這是不争的事實,莫非季大人真的天真到以為樓蘭人會無緣無故相助大梁皇子複位?秦夫人所言或許才是真相。”
“薛大人也知是或許,有證據嗎?有證據拿出來啊, 四皇在樓蘭的際遇咱們誰也未曾知曉,怎麽就能靠臆斷下定論,你這是要把姜學士一起拉下水啊,怎麽, 罂華之亂的時候姜學士沒保你,薛大人便懷恨在心了?好歹是你的恩師,心裏還是要念着些本的。”
薛霁初怒聲反駁:“就事論事,你扯其他的這些做什麽?”
一人一嘴, 很快就又争論了起來。
“肅靜!”墨閣老再次沉聲叫停了争執。
“臣女有證據。”秦樂窈便是趁着此時再次叩拜下去。
“四皇子奚梧玥出生的年份是否與希蕊娘娘入宮時間吻合,這是不争的事實一查便知,此為其一。”
“八年前端州富商蕭氏,曾在端州內發現樓蘭人的蹤跡, 并上報了州府進行驅逐追捕, 此事必有備案記錄, 且當年的獄卒和州官必定與四皇四打過照面,此為其二。”
高臺上的墨仲恩擰眉打斷:“秦夫人所言這兩條,也就是說, 證人都并未找到,也無從上堂對證了?”
“是。”秦樂窈的視線慢慢從地面往上挪起,“但臣女要說的第三條, 證人是在的。”
“何人?”太後詢問道。
秦樂窈深吸幾口氣,道:“我。”
“你?”太後微微揚起眉來, 上下打量着這小姑娘,頗有幾分意外。
“臣女此前是個卑微商女, 這事在場諸位應是也有聽聞過。八年前,臣女還只是個海邊趕潮謀生的普通人,因着容貌被歹人擄走,關在了端州巨蟒山中的一處吊樓裏,失了清白。”
殿中的竊竊私語聲再次響起,所有人都是不約而同地轉眼看向了威北王赫連岐,有幸災樂禍看熱鬧的,也有啧啧搖頭意在批判的。
秦樂窈聽見了那些指點議論的聲音,她定着眸子,咬着後槽牙接着道:“奪我清白者,暴虐、貪色、殘忍,以聽求饒痛呼聲為樂,相繼折磨身亡幾個良民婦女,最後只剩我活了下來。茍活。”
薛霁初不曾想過她竟是當着如此多朝臣的面前,将這件事毫不遮掩地撕了開來,他一時間被怔住了,下意識看了眼威北王,只見那高大的男人閉着眼,似是在悲痛她的遭遇。
除此之外,其他所有朝臣投去的目光,甚至連憐憫都不曾有,多的是鄙夷不齒。
女子失了貞操,沒有自我了斷茍活至今不說,竟是還将這羞臊之事拖到堂上來說道。
墨仲恩眉頭深鎖,那蒼老的面容上遍布歲月的風霜,目光太深沉,辨不出任何的情緒。
“臣女也曾不止一次問過自己,活下來的意義是什麽,毀了身子,流離街頭有家不能回,不如一頭撞死來得幹脆。”秦樂窈的情緒因為接下來要說的事情而開始變得激動起來,她起伏着胸膛,直挺起身子,掏出了一截切割下來的樓蘭軍旗。
那上面繪着交疊的雙刀,是樓蘭八部的翔鷹部圖騰。
“時至今日我才明白,老天留我一條命在,便是要揭露此野心昭昭之禍,那年将我糟踐推進地獄的狗賊便是如今的奚梧玥,臣女親眼所見他身上紋有此樓蘭圖騰,如有虛言,天打雷劈永世不得翻身。”
無論過去了多少年,再提起當年事,當年人,秦樂窈都是滿腔怨恨難消,她不在乎自己應不應誓,她要拖着奚梧玥一起翻不了身。
聽到這裏,鳳座上的太後直起了身子,與墨閣老對視了一眼。
秦樂窈腦海中浮現出袁紹曦離世前的樣子,很不想在這個時候哭出來,但鼻梁酸澀難當眼前一片水霧。
她含恨說道:“我不知道今日這番話,娘娘與閣老能否相信,但大梁将士屍骨未寒,只能亂葬于山崗之間,說出這段真相是我唯一能為國盡忠的方式。”
朝堂中一片寂靜,人群中也不知是哪冒出來一道陰陽怪氣的聲音想挽回堂中的風向:“拿自己家媳婦的清白出來做犧牲,呵,赫連家真是忠心耿耿……”
“住嘴。”墨仲恩一眼掃過去,那人便噤聲不敢再言。
“很可笑吧,這樣大的戰争與災難,追根溯源,竟是起于一場風流債。”
秦樂窈努力讓自己的情緒平穩下來,道:“所謂清白,名聲,和數以萬計的性命比起來,這些又都算得了什麽。國難當前,女子的貞潔,未在羅裙之下。”
墨仲恩怔了一怔,覆手道:“夫人高義。”
華陽宮出來之後,散去的諸多朝臣還在往秦樂窈的方向窺視。
赫連岐帶着她避開人流,往側面的宮道去。
薛霁初是朝臣中唯一一個跑向秦樂窈這邊的,他擠出人群離開了大流,往前想要叫住她,礙于赫連岐在場,也只能喚了一句:“秦夫人!”
秦樂窈駐足回首,只見薛霁初急切地跑過來,先是給赫連岐作了禮:“見過王爺。”
然後才對她道:“秦夫人,我會繼續上奏閣老,據理力争的。還有那些居心叵測想攪渾水的人,我也會彈劾他們,你……”
他想說你不要難過。
但這話當着她如今公爹的面前不好開口,最後開口道:“夫人高義,薛某感佩,此生能識得如此女中英豪,是薛某之幸。”
赫連岐道:“薛大人深明大義。”
秦樂窈也與他作了一禮,目送着薛霁初離去。
“王爺,你覺太後和閣老,會信嗎。”秦樂窈心裏沒底,盯着自己的鞋尖問了句。
“孩子,你已經盡了最大努力了。”赫連岐安撫道:“剩下的,只能交給天意。”
今年深秋的北風來得比往年都要早些,端州的戰火持續了好幾個月,第一波寒潮來襲的時候,樓蘭軍隊攻破了巨蟒山南北的兩道防線,趁勝追擊誓要剿滅這些游擊數月的梁軍。
大梁剩餘的兵隊迫不得已兵分三路而行,一隊護送梁帝後撤,尋找新的藏身地,另外兩隊則是由齊小将軍與赫連煜分別率領,相互拉扯樓蘭視線,配合着拖延對方進軍的步伐。
巨蟒山腳下的瀑布邊上,奚梧玥帶着雄師鏖戰數十日,終于是仗着人多勢重,将赫連煜的一小支隊伍逼進了山谷前。
奚梧玥騎在馬上,目露兇光,隔着一段距離,興奮地盯着赫連煜道:“哈,我知道你,你是她那倒黴催的丈夫,哈哈,也難怪,她那麽漂亮的身子,你不介意她是不是雙破——”
“你給老子閉上那噴糞的嘴。”赫連煜持着馬鞭沖他威脅點了幾下,他早就想砍死這個畜生了,兩個男人的目光中在空氣中似能擦出實質性的火光,“有種的出來,老子今天跟你單挑,新仇舊恨一起算。”
赫連煜這身法,奚梧玥才不去跟他硬碰硬,嗤笑道:“你是個什麽東西,憑你也配,朕是要當皇帝的人。”
口頭官司沒有任何意義,赫連煜抽出長刀,盡管人數并不占優勢,但這一隊全是他親自帶出來的精銳部下,并非沒有玉石俱焚的可能性,“備戰,随我抗敵。”
“是!!”
正當此時,巨蟒山的另一側煙塵滾滾,大批鐵騎急速趕來,衆人回頭一看,竟發現那是大梁赤羽營的軍旗,黑壓壓的一片,數量相當龐大。
“怎麽回事,赤羽營怎麽會出現在這裏?”奚梧玥有些心驚地詢問副将,來不及思索其中緣由,他直覺對方那殺氣騰騰的樣子來者不善,但又舍不得這等天賜良機能誅殺赫連煜。
“殺!!”後方赫連煜已帶人沖出山谷,馬蹄聲重如悶雷,氣勢洶洶。
奚梧玥到底是惜命,為了避免被前後夾擊堵住退路,當即下令吩咐道:“先撤!”
三方軍隊一個逃兩方追,激起的煙塵四散,樓蘭士兵沒能來得及跑掉的尾巴都被梁軍盡數吞下斬殺,剩下前面的倉皇逃進巨蟒山中,還是砸了幾個雷火彈下去,才終于是甩脫了身後的追兵。
“窮寇莫追,仔細有詐。”赫連煜也還并未弄清楚那突然出現的赤羽營大軍是什麽來意,不敢托大冒進,視線往那邊的主将位置掃過去。
那人戎裝下馬,昂首闊步向前,在赫連煜馬前跪下,将手中虎符高舉呈上,厲聲喝到:“奉太後懿旨,骁騎大将軍赫連煜接管赤羽營五萬部将,任憑調遣,将軍請接兵符!”
這邊赫連煜的心腹們聞言皆是狂喜,赫連煜心頭震顫,瞬間向上京城的方向遠眺。
她賭贏了,她做到了。
男人唇邊揚起驕傲的笑來,一把接過虎符,重新跨上馬背,氣沉丹田一聲喝到:“整兵!!”
奚梧玥的軍隊在整合起來的梁軍手上連續吃癟,即便是有那雷火彈也頂不上太大的用處了,無奈之下樓蘭分沖南北的兩撥兵力也被迫整合起來,在雲州外的大營彙合。
奚梧玥憤怒地闖進将軍帳,攥着裏面壯碩将軍的衣領用樓蘭話怒罵:“你們怎麽回事!!本将不是說了明日再次進攻城門,為什麽現在營地裏的勞役在般軍備器械準備拔營?你們這是要違抗軍令嗎?”
那魁梧的将軍比他還高了半個頭去,滿臉橫肉,眼神不善盯着他,倒也按捺着沒有發作。
“喀哧,你先出去。”姜槐序的聲音傳來,他的樓蘭話發音聽起來比奚梧玥的純正得多。
“是。”将軍這才丢了奚梧玥的手,整了整衣領,朝姜槐序作了一禮後出去了。
剛才奚梧玥進來得着急,并未注意到帳內還有第二個人,現在在姜槐序面前氣焰蹭蹭地往下落,小聲叫了一句:“舅舅……我剛才只是……”
帳子裏只剩下了他們兩個人,姜槐序的眼神看起來陰森森的,奚梧玥下意識就噤了聲。
姜槐序陰沉道:“此番遠征,樓蘭付出的代價,損失有多慘重,你知道嗎?”
奚梧玥覺得不妙,讨好笑着:“這……這不都是為了咱們的大計……”
“大計?”姜槐序冷笑一聲,盯着他的目光像一條毒蛇,“你有那麽多的機會告訴我,為什麽從來沒有交代過,你跟秦樂窈的那些破事。”
“為什麽沒有說過!?”他陡然厲喝出聲。
“我——”奚梧玥剛一開口就被姜槐序一腳踹翻在了地上。
男人上前來踩住他的胸膛,惡狠狠道:“你還被她看到了身上的紋身。你個愚不可及的豬猡,你居然将樓蘭的圖騰紋在身上!!!”
“我沒有!我沒有!她污蔑我!!”奚梧玥心慌極了,下意識就先否認。
他年少時最失意最心有不甘的那幾年,說不明白是出于一種什麽心态,确實曾在身上弄出過紋身,但後來知道了姜槐序在為他籌謀的事情之後,為避免給以後留下隐患,便又将紋身剜去了。
那地方隐秘,會不會被看到都另說,況且端州那種地方抓來的鄉野民女,一輩子都沒有機會識得樓蘭大旗,奚梧玥做夢也都沒想到,秦樂窈後來能有這樣一番際遇,竟能在大梁朝堂上說得上話。
“污蔑?”姜槐序用力踩下去,“現在誰還聽你說話,你能像她一樣沖去太後面前申辯個清楚?”
奚梧玥心裏打鼓,試探道:“那老太婆懂個什麽,牆頭草一根,咱們大軍壓境一鼓作氣直接殺進上京城去,直接逼宮……”
“你還想逼宮?”姜槐序胸口郁火難消,看見他這張臉就來氣,居高臨下漠視道:“就是因為你的愚蠢,我樓蘭雄師此番折損慘重,你還想拿多少人命去做你那皇帝夢?”
奚梧玥聯想到外面正在拔營的勞役,瞬間臉色都變了:“什麽意思,舅舅,舅舅你別這樣,你真的要退兵!?不能退!!咱麽籌謀了這麽多年,眼下是最好的時機,不能退!!”
奚梧玥苦熬等待這麽多年,等的就是能一朝登天。
而此番若是真的這樣無功而返,不止他的皇帝夢碎,他在樓蘭也将失去最能倚仗的地位,會成為棄子。
姜槐序比他冷靜許多,神情冰冷地睨視着這個繼承了愚蠢血脈的外甥,朝帳外淡聲吩咐道:“來人,将他捆起來,壓入囚牢看管。”
這場戰事的尾聲一直持續到了寒冬臘月的時節,樓蘭軍隊所過之處皆是極盡可能地破壞和殺戮,一路退出了雁門關外,縮回了廣袤的大漠中。
殘破的山河需要時間靜養,梁帝也重新拿回了上京城的指揮權,調度秩序重新慢慢回到正軌之上。
那日朝堂之後,秦樂窈便一直都縮在無乩館裏,不想出門,也不見客,只三不五時聽秦忠霖跑來給她說叨外面現在的局勢。
入夜,第一場冬雪簌簌往下掉,主宅裏燒着溫暖的炭盆,她剛梳洗完,在銅鏡前梳頭發,聽着屏風後有細微的動靜,動作頓住後再聽卻又沒了。
秦樂窈以為是碳火炸開的聲音,并未多想,接着将頭發梳開。
沒多久,她再次聽到些許聲音想回頭,這回卻是直接落入了一個溫燙的懷抱裏,有人捏住了她的下巴掰過來,濕潤深入的親吻席卷覆壓,男人醇厚的聲音帶着調笑:“耳朵太好也有弊端啊,這種時候想來個驚喜差點都被發現了。”
“嗯……”赫連煜的氣息帶着滿足,将秦樂窈親的滿眼水霧迷離,他摸着她的臉頰缱绻問道:“想我了嗎?”
“你什麽時候回來的?”秦樂窈氣喘籲籲,一雙眼睛亮晶晶地注視着,趁着他松開唇瓣的間隙才有機會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