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夫妻
第95章 夫妻
赫連煜已然明白了她的意圖, 震撼于她心性如此決絕的同時,卻不得不說,劍走偏鋒, 或出奇效。
秦樂窈知道他已經冷靜下來了,上前去握住他的胳膊,接着道:“我不知道我能不能辦成,但我要去試試, 我一定要去,誰也攔不住。”
“我曾被奚梧玥糟蹋過,這事你知道,但之後……其他人也會知道。”秦樂窈盡量讓自己的語調平穩放松一些, 他的臂縛護具粗厚,但稍微晃一晃這感觸還是能傳到他手腕上去,“所以啊,你就先給我寫個和離書, 我先散播……”
“不寫。”赫連煜眼裏激出了些血絲, 一口否決打斷她的話, “你也不準散播什麽謠言出去,你別想丢下我,這輩子下輩子都不可能, 你想都別想。”
“嗯?”秦樂窈輕輕扯了扯唇角,安撫道:“不是這個意思,權宜之計, 省得……”
“不寫,沒門。”赫連煜再次打斷她, 紅着眼一把将她用力按進懷裏,“我不攔你, 你也不準攔我。”
秦樂窈被他箍在身前,整張臉都被埋進了堅實的胸膛裏,她聽見了他強有力的心跳,節奏很快,昭示着主人的情緒起伏有多大。
這一刻誰都說不出話來,赫連煜緊緊咬着牙,作為她的男人,他舍不得讓他的好姑娘去走這樣一條荊棘路,但作為大梁的大将軍,赫連煜由心底裏為她驕傲自豪。
“了不起的姑娘。”
秦樂窈心裏的弦被撥動了一下,她眼眶有點濕潤,不知該如何去形容這種感覺。
“我們是夫妻,如果你做好了決定,那不管前面要面對的是什麽,我都陪你一起。”
秦樂窈閉着眼抵着他的胸膛,清晰地感知到有什麽東西正在快速碎開消融,她第一次因為他的話而牽動了情緒,是高興的。而她喜歡這種感覺。
“好。”
蕭敬舟并沒有離開營地,他在等着他們交談的結果。
平心而論,赫連煜那般身份地位的人,能披荊斬棘将秦樂窈娶為正妻,蕭敬舟能承認他對秦樂窈是有真感情的。
所以他們兩個一樣,都不會舍得讓她這樣去糟踐自己。
這或許是這兩個男人唯一一次站在同一個立場上。
不多時,營帳的門打開,蕭敬舟擡頭望去,看見那兩人牽着手,一起由遠及近,往營地大門的方向走去。
蕭敬舟的視線在兩人之間來回游轉,他看出了這代表的意思,與他預想的局面截然相反,他們的神情明顯是已經達成了意見的統一,并無分歧。
“你們要去哪裏?”蕭敬舟沖上前去攔下二人。
他清楚的了解秦樂窈的性子,她決定的事情絕無可能如此輕易改變主意,于是蕭敬舟不可置信地看向赫連煜:“你同意她的?”
營地裏的士兵都在忙碌着自己的事情,或是訓練,或是幹活,有條不紊的,沒有人注意到這邊主将營帳前的争執。
赫連煜面色沉靜且肅穆,難得心平氣和的一次回答了蕭敬舟的話:“是,我尊重她的選擇。”
蕭敬舟心裏湧上失望,“我高估了你對她的感情,說什麽冠冕堂皇的所謂尊重,你不過是在她和天下之間選擇了後者。”
赫連煜罕見的并未動怒,湛藍的眸子睨視向他,“是你沒有我懂她。”
蕭敬舟看了秦樂窈一眼,她卻并未說話,只微微低着頭,牽着赫連煜往前走。
他不願輕易放棄,在後面叫住了他們:“赫連将軍。”
“或許這件事對你來說感觸不深,你沒見過她那時候生無可戀的樣子,但我見過,我來告訴你。那個時候的她敵視所有人,厭世,頹然,敏感,孤僻,整日地不說話……”蕭敬舟喘着氣,沉重道:“那是她最疼的疤,疼得曾經将她碎裂開過,又再勉強拼湊起來。你真的要讓她再撕開給天下人看?”
赫連煜喉間動了一下,沒能說出話來。
秦樂窈捏了捏他的手,然後轉過身去給蕭敬舟作了一禮。
“公子,我知道您是心疼我的。但有些事情,是即便再疼,我也想去完成。你不覺得這就像是冥冥中的天意嗎,因果有輪回,惡人加諸在我身上的苦難,成了扳倒他最大的籌碼。”
“我不怕疼,我要他百倍千倍地還回來。”
蕭敬舟深吸了一口氣,看着眼前夫妻同心的兩個人,有種深深的無力感,“就沒有別的方式嗎。”
“或許有吧。”秦樂窈淡淡笑着,“但這是最快的一招。”
“快才有機會贏,我想贏。”
有那麽一瞬間,蕭敬舟從秦樂窈的眼神裏看見了些不一樣的堅強,不是那種孤注一擲的倔強,是能感覺到身後有着堅實後盾的,從容的堅強。
她好像真的找到了能支撐她的那個人,而她也願意被他支撐着。
說完這些話,秦樂窈再牽起赫連煜的手,兩人就這麽慢慢遠去。
蕭敬舟看着她的背影出神。
曾經那個被他縫縫補補,拼拼湊湊着帶出黑暗的倔強的小姑娘,現在好像在另一個人身邊,真正重新長出了血肉。
他想,他該為她高興。
從端州到上京城中間的路途遙遠,赫連煜無法離開戰地,他只能将她送上官道,在夕陽下依依不舍地用力抱着,一遍遍叮囑強調:“不準耍什麽花招,要是被我聽見一個字的咱們夫妻的謠言,絕饒不了你,聽見了嗎。”
“那要是消息傳開之後,百姓自己議論,我也管不住啊。”秦樂窈下巴擱在他肩膀上,狀态松弛地打趣着。
“其他人我不管,反正你不能造謠。”赫連煜将她摟緊了些。
“知道了,好了,松開吧,路長着呢,別耽誤時間了,嗯?”秦樂窈笑着拽了拽他的衣角。
“嗯。”赫連煜慢慢松了手,給她整理了一下披風和衣裳,“我已經派哨子先八百裏加急遞信回去了,我父王還在京城裏,我讓他接應你,給你鋪路。”
秦樂窈點了點頭,翻身上了馬。
“走了。”夕陽下她沖他笑了笑,赫連煜深深看着她,直至護衛和秦樂窈的身影完全消失在官道的盡頭。
秋風掃落葉的時節,時隔五個多月,秦樂窈終于是重新回到了上京城中。
威北王赫連岐出城來接她,馬車緩緩駛進盤查森嚴的城門口,外面駐守的士兵從前是禁軍隊伍裏的,也算是齊家的兵,對赫連岐頗為客氣,例行檢查一番便予以放行了。
秦樂窈從車簾往外看了眼,上京城和之前的繁華的景象大不相同,街上顯得蕭條,人也少。
“此前我已經兩次進京勸谏,但都被墨閣老趕出來了,滿朝文武都在各自谏言,各執一詞,越聽越亂。”赫連岐提起這位剛直不阿的兩朝帝師也是相當頭疼,“你的身份擺在這,他們對你會有忌憚有敵意,孩子,想好怎麽說了嗎?”
秦樂窈收回視線,淡聲點頭:“嗯,盡力吧。”
赫連岐嘆了口氣,也知道這種事情對于一個二十多歲的小姑娘來說需要多大的勇氣,他不好再去多問什麽施加壓力,便換了話題道:“還沒謝謝你,冒着生命危險救出了淳兒,她在信中都同我說了,你是個忠勇兩全的好孩子。”
秦樂窈搖頭:“王爺言重了,應該的。”
原本赫連岐和秦樂窈之間一共也沒見過幾回面,并不相熟,這幾句話之後便也沒了後文,一路安靜地往皇城而去。
深秋的天色灰蒙蒙的,太後的寝宮外還跪着一片進谏的朝臣。
這種戲碼每日都會上演,一百個人就有一百張嘴,‘撥亂反正誅殺篡位賊子擁護真正的天子奚梧玥’、‘堅決反對外敵入侵此時該摒棄舊怨同仇敵忾一致對外’,這兩種聲音吵吵嚷嚷,但更多的卻是兩頭都不知如何是好,搖擺不定的中立派,緊緊跟随着太後和墨閣老的步伐。
所以他們這兩位的意見倒向誰,誰就占了東風。
偏殿中,太後和墨仲恩兩人心不在焉地下着棋。
盤上已成死局,這盤棋下了一個多月,每每僵硬地挪動幾子,不斷擱置再來,卻始終無人能破局。
太後到底年事已高,頤養天年的年紀忽然驚聞此政變噩耗,已經有好幾個月都沒睡好覺了,頭疼地擺手:“不下了,下不出個結果來。”
棋局能棄,戰局卻棄不了,墨仲恩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太後心中,可有決斷?”
太後扶着額,頭也不擡,一手往外指了指,“閣老去外頭聽一聽,他們個個都比哀家說得好,能言善道的,個個說得都有理。”
“禀太後,閣老,威北王爺在外求見。”女官進來通傳道。
“他又來做什麽。”墨仲恩不堪其擾,搖頭道:“老臣前兩次已經将話跟他說得很明白了。”
太後揚了揚眉,微妙道:“他們家這兩位悍将,也算是對那一位忠心耿耿了,不管是當年的血禍還是現在,若無赫連氏,奚景燚也不會有今日。閣老,你說若是當年沒有傳位遺诏一說,大梁如今該是什麽情形?”
墨仲恩微微一頓,接着道:“三子相争皆隕落,約莫是宗室起兵争奪帝位,又或是有心人挾當年尚且年幼的四皇子,垂簾聽政架空皇權吧。”
“哀家想也是。”太後慢慢點了點頭。
墨仲恩聽出她的意思來,擡眸問道:“所以太後,其實心中已有偏屬。”
“我可沒這麽說。”太後笑了笑,“這中間的盤根錯節,樓蘭、金氏、先帝、弑兄,豈是三言兩語就能斷出來的。”
“但是這盤棋僵持的時間夠久的了。”她一把抓起棋子,黑白混在一起,慢慢滑進了棋盒裏,對女官吩咐道:“去吧,把外面跪着的磕頭的,全都請進來。閣老,今日咱們這兩把老骨頭,就将這恩恩怨怨的爛賬,給出個交代吧。”
華陽宮的正殿裏,跪了一地的臣子,三派分開,泾渭分明,一眼便能看出他們各自所屬的立場。
“太後!”
“閣老!”
“臣有本奏——”
“臣也有本奏……”
此起彼伏的啓奏聲,太後聽得腦仁疼,往鳳座上去,墨仲恩的面相不怒自威,沉聲呵斥:“吵吵鬧鬧,成何體統,肅靜。”
這下面跪的有半數都是他的徒子徒孫,墨仲恩管教學生嚴厲,他一開口,場中瞬間便安靜了下來。
太後的嗓音帶着高位者獨有的壓迫感,聲音不算大,但穿透力極強,“你們上奏的本子,哀家與墨閣老也都一一看過了,各執一詞說得頭頭是道。今日召你們進來,哀家不想聽那些辯不出結論的慷概陳詞,之前上奏過的就不必再翻出來重說了,誰有新的本奏?”
一時之間場中噤了聲,空曠的殿堂中,唯有秦樂窈膝行上前跪伏在了階梯之下,沉聲道:“臣女叩見太後娘娘,閣老大人。”
太後眯了眼還是沒太認出來下跪何人,墨仲恩揖手解釋道:“禀娘娘,這是嘉平縣主,也是骁騎将軍赫連煜的夫人。”
“噢……”太後露出了一個原來如此的神情,“既然你是骁騎将軍的夫人,想必,便也是為那奚景燚說話的了?”
秦樂窈答道:“臣女不懂國事,不予置評,今日鬥膽叩于殿前,只為将一件真相公諸于世。”
“哦?你也有真相。”當初衛麟的那一封血書便招來了此等亂世,太後微妙地輕笑了聲,“那便說來聽聽吧。”
“是。”秦樂窈直起身子,恭敬地跪于殿前。
“從事發到現在,臣女心中一直都有幾個不得解的困惑。若說金氏擁護四皇子奚梧玥是情理之中的事,那樓蘭人為何會如此積極聽話,要幫着四皇子‘撥亂反正’,指哪打哪。此前臣女曾有過猜測,大約是許諾了什麽好處,相助得登大寶之後會與樓蘭兌現。”
“萬益山事變的時候,臣女被賊人綁走了數月,一直關着,直到後來看見了姜槐序大學士和奚梧玥待在一起,而四皇子奚梧玥對大學士的态度相當敬畏,他甚至挨了他一巴掌。”
這句之後,殿中百官面面相觑,立即有人高聲道:“你在胡說八道些什麽?姜大學士德高望重,向來不問這些黨争之事,你這番編排,也選錯了人吧。”
秦樂窈早料到會有此問,也不着急,沉着道:“我既然确信在前線見過他,那便能斷言大學士自事變之後便長久的不在京中了,或是稱病不見外人,或是玩失蹤找不見人,是與不是,諸位比我清楚。”
百官又是一陣眼神交流的沉默。确實,大學士這幾個月身體抱恙,一直是深居簡出。
鳳座之上的太後狹長的眸子若有所思睨着她,問道:“所以你想揭露的真相,是什麽呢。”
“一個故事。”秦樂窈朝首座揖手,“一對外貌酷似中原人的樓蘭兄妹,潛入大梁為細作的故事。他們由寒門出身,哥哥飽讀詩書,一步步走科舉仕途,高中狀元,得以順利入朝為官,周游在朝堂之間,暗中栽培黨羽,悄悄在梁中各地種植推行罂華,預備以此上瘾喪志之物慢慢從內部腐蝕大梁江山。”
“他做得神不知鬼不覺,原本一切都在順利地進行中,可是後來發生了一個意外,貪色的皇帝看上了他的妹妹,不顧意願将她強行搶進了宮門……”
這話中代指之人是誰已經很明顯了,有人出聲打斷阻止:“大膽,空口白牙地辱人清白,還對先帝語出不敬,誰給你的膽子!”
姜槐序既是自己去了前線,朝中必定也是預埋好了暗樁幫着推波助瀾,這些也都是預料之中的事。
赫連岐掃了一眼,淡聲道:“敬不敬的,太後和閣老都還未說話,這位大人又何必着急呢。”
秦樂窈接着說道:“說是欲擒故縱故意挑起帝王興致也好,真的心有所屬不甘入宮也罷,總之反抗的妹妹讓薄情風流的君王興趣濃厚,甚至是懷上了龍嗣。”
“君王風流,子嗣卻稀薄,證明這位九五至尊生性謹慎,極其重視皇嗣血統,妹妹能懷上龍種,實屬不易。但這還不夠,因為她是寒門白丁出身,即便有哥哥的身份相襯,也仍然逃不過去母留子的結果。”
“後來這位小皇子被草率安排了給了一位家世顯赫的母親,但母親也有自己的孩子,誰會願意甘心幫別人将養,尋了個由頭,便打發出宮養病去了。再後來,他的舅舅找到了這位皇子,同時也不停歇罂華之亂,告訴了他自己的真實身份,将他送回了樓蘭等待時機。”
安靜的大殿中,有人陰陽怪氣冷哼着:“秦夫人,你這故事編得有鼻子有眼的,不去戲班子說書可惜了。”